“什么一报还一报,什么血债血偿,其实那都是笑话。”慕容馥嗤笑一声,咬牙切齿不宣于面,只藏匿心底,“我可不愿背负着仇恨让自己活得不痛快,我得先让自己痛快了,才能去找别人的不痛快。我想查清楚当年的境况,未必只为报仇而去做。有些事情,总要弄清的,至少,我不想让那么多血流得不清不楚,那么多人死得不明不白。阿颜,我不想瞒你,报不报仇且另谈,这一次下山,我只想知道真相,我只想求一个明白。”
她语气说得无关痛痒,但欢颜从她眼中看到一抹痛恨与杀意,即便稍纵即逝,但整个人已带出一抹叫人心惊的冷邃。
空气中,有一刻的寒凝。
她口中虽说不在意,事实上,痛失至亲,多年流离,若不是心中那一口怨气,这一路修武,动筋触骨,多少艰苦,如何撑得下去?可天下这么大,江湖这么大,“真相”二字说得简单,又该去哪儿求?如何求?
“那……”欢颜眸光微凝,迟疑着道,“他们……对于那些人,你知从何入手吗?”
慕容馥语气懒散,讲出的话却早经过深思熟虑:“明家与欧阳家作为当年‘夏侯明’‘欧阳华’之下仅存的两大家族,必定齐聚江湖上各类消息,可借机混入其中一个。明家主地在昭华西城,欧阳家主地远在穆国颖城,明家是最好的选择。”
欢颜听着有理,却也没有细想。她们一起住在这若耶山中,从未下山一步,这么久以来的与世隔绝,慕容馥怎会知道明家与欧阳家还存不存在?七年了,一个国家的灭亡都只在顷刻,更遑论一个家族?
慕容馥看着欢颜,笑容里都是郑重:“不过,阿颜,此事我一人去做就好了。下山之后,你不能待在我身边。”
欢颜如闻噩耗,拼命摇头:“不,不,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我知道。”慕容馥眉眼含笑,神情平静,“但是我发过誓的,那年我们逃出来时,我就暗暗发誓,这一辈子,我要保护你。阿颜,我不想让你为我受屈辱与历尽辛苦,我更不想再让你的手因我而沾上鲜血。你是无辜的,不必如此。”
欢颜霍地坐起来,眼里牵动着红丝,罕见地激动,低嘶道:“可我不在乎!若非我……”她的声音突然顿住,她不能说!她必须藏着那个秘密!千言万语化为一句,“总之,我不会让你独自去面对……面对那么多未知的危险!”
慕容馥也撑手坐起,摇摇头,又伸手替她整了整微皱的衣衫,神容慎重:“你的安全才是我最大的心安。阿颜,若你一直在我身边,那你就是我的死穴。为何我在幽冥谷里发生的一切,我从不与你坦言?只因我不会予人机会,以伤害你来要挟我。你要记得,如若有朝一日,杀死仇人与保护你之间须做出抉择,那我只会选择你。”什么皆是空的,什么皆是假,只有活生生的阿颜,才让她觉得自己并未麻木,“阿颜,对我来说,没有什么能比你更重要,包括血债家仇。”
“我……知道。”你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呢?你是……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可……欢颜一时愣住,心想:可如果有朝一日,你知晓我曾经所为,你亦这般抉择吗?
她很害怕,但她什么也不敢说,心间像有虫儿在咬,白蚁在蛀,搔抓啃噬,细碎地疼。
半点也不由自主。欢颜眼睑微低,浓密的睫毛牵动着眼下阴影,阴影里头,不知储蓄着几多碍难言表的心事,终究只道:“可我们也说过的,要彼此看顾,不离不弃。”
慕容馥敲了下她的额头,道:“傻啊,你的安全就是对我最好的照顾。我记得,爹爹生前有一好兄弟,名张旭,乃平国一商人。我已思虑周全,下山后,你我分道而行,你先赶往桐乡居,我去打听下那伯父住处的位置,再赶往桐乡居,与你一同前往。此后你便暂居他处。他乃阿爹最信任之人,必会好生照顾你。到时不管在江湖上听到什么关于我的传言,你都不要理睬,相信我,我已有本事保护好自己。等我把一切了结了,我就去找你,我们一起回这若耶山来,好不好?”
慕容馥早已深思熟虑过。她要下山,不知何时归来,便不能留阿颜一个人,在这空寂山中,无人陪伴。阿颜的性子,长久不与生人接触,本已孤僻,长此下去自然不好,下山多看看人世繁闹,也许能令阿颜开心起来。江湖之路凶险万端,她在玩一局未揭盅的赌,左右都是荆棘,进退都是杀机,她只能孤注一掷。所以首先,她得保证好欢颜的安全,她没有退路,但欢颜一直有。
半晌的凝静,彼此都是沉思。
欢颜心里百感交集,是自欺,是悔恨,抑或是无奈?她无法分清,只知道,她的确不应该成为她的后顾之忧。
片刻之后,欢颜牵唇展笑,笑里有落寞:“好,我……都听你的。”
慕容馥听她许诺,满心安定,掸了掸衣衫,起身道:“那我们回去收拾吧。”
慕容馥正拍掸周身泥埃土草,不期起身之际,一白团冲她扑来。半是站起的身子,一个趔趄,便被不明大白团推倒在地,连翻两圈。她目光一定,笑嗔道:“大白,三更半夜,竟来吓我?我招呼小九以后不同你玩耍。”
眼见慕容馥双手抓撑住的白团,赫然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猴子。白猴正单手挠头,对着慕容馥歪头咧嘴,倍趣可爱。
昭华城百余里的若耶山,实是一处世间少有的胜地。时人惊于诡谲怪诞之辞,骇于荒唐缪悠之说,是以车马不往,人迹罕至,才显得如此偏僻幽诡。
慕容馥和欢颜常于山顶练功,紧要关头,时常忘返。而此山之中,多是蚕丛鸟道,极为难行,上下来回,十分不便。之后,欢颜便索性携些山肴野蔌,在山上择地建了石灶,烹煮吃食,食香四溢。有几次,蒸煮烂熟的食物搁置一旁,正想待它凉了便宜入口,自径先忙其他事,不料一转身的工夫,回首食物已然少了大半。
如是数次,二人便起了疑心:明明这外山之中不见他人,这食物是被什么偷去的?或是这山中,入了外人不成?存心探究这个中古怪,于是烹煮多些食物,搁置一处,二人匿身躲藏窥视,候了老半晌,食物却仍不增不减。
慕容馥满腹疑团莫释,心想:莫不是这偷食贼子料知了她们心思,是故不复出现?遂次日同欢颜合演了一出好戏。欢颜烹煮之际,慕容馥伪作焦急之色,匆匆离开,实则匿身暗处,窥探动静。果见欢颜错身之际,一只白色毛茸茸的古怪大手一把抓向食物。
慕容馥聚神凝视,见那大手的主人竟是一只毛茸茸的大白猴,手长脚长,身子不小,却轻捷便利,正倒钩悬挂,以水中捞月之势,鹰瞵虎视般对着欢颜烹煮的美食。
这只贪嘴白猴,慕容馥心中暗笑,眼明手快,呼应欢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往白猴所在。那白猴反应更是巧捷万端,一个倒转,辗转腾挪,发足便跑,须臾之间,不见踪迹。
慕容馥、欢颜二人相视而笑,也不追赶,心知这馋嘴猴儿日后必还会再来。此后,每每备食,总预留它一份,慕容馥还时常在山间寻摘些它喜欢的蔬果,用以佐餐。便是如此,白猴察觉她们并无恶意,日复一日彼此越发谙熟,不觉便时时厮闹一处,时间一长,也都有了感情。
这白猴属灵猴一类,是这山中土生土长,吸取若耶灵气而长,方得这一身无瑕的雪白皮毛;不知年岁,甚通灵性,晓闻人语,是这山中众猴之王;行止精灵古怪,表情憨态可掬,别于寻常走兽。在这幽山密处,给这两个女孩许多陪伴与欢笑。
慕容馥话音方落,听得耳际铃铛声叮叮作响,一道火影自她眼角轻闪而过,便往欢颜怀中跃去,神态撒娇地蹭着欢颜的手臂。
“小九!”被它突扑而至,欢颜一呼,声里带着无奈,眼神里却尽是宠溺滋味。火影轻盈一蹿,即立在欢颜左肩头,两耳顿然直竖,九条尾巴神气地甩动着,眄视慕容馥,好像是在表示:我跟不跟大白玩,不用你来指示。
“好呀,合着你们俩今夜是合伙来欺负我的?”慕容馥放开大白,立起身来,扮起凶神恶煞的嘴脸,作势要去拿它。
小九身子一蹿,倏忽溜到欢颜右肩,也不怕慕容馥那一脸的凶煞,继续朝着她龇牙咧嘴。
欢颜弯了弯眉,眉眼中皆是温柔,伸手揉了揉小九的头。
与这些小兽相处、交流,欢颜反而比慕容馥多出几分灵性与天赋。欢颜将它抱在怀中,火红的皮毛与九条松卷的尾巴,一起陷在她细长嫩白的手臂里,红白交掩,煞是好看。
九尾灵狐这时已是说不出的温驯姿态,半分野性也无,仿佛方才龇牙咧嘴、耍狠淘气的并不是它。
四 靡不有初
说到这只九尾灵狐,慕容馥与它的结识,倒是有另一番因缘。
慕容馥清楚记得,第一次看见小九,那是七年前。
康帝二十二年冬,是慕容馥与欢颜在若耶山度过的第一个冬季。犹记得那年冬天非常冷。寒风凛冽,整座若耶山都被冻住了,树枝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儿,溪面步履可行。
一日晨起无雪,慕容馥外出帮欢颜寻一些草药,忽见草丛中一簇亮色焰火似的,不时闪闪作动,在薄日光下,很是刺目。
慕容馥心生好奇,举步靠近,欲探清楚,却在三步之距时,那火红竟骤然蹿出,如一团烈火,烈烈的,直欲烧人面门。慕容馥登时被吓得跌坐在地,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一只小狐狸。
这狐狸通体金红,毛质柔顺光滑,极其华艳,叫人不能移目。且它的眼睛,是深邃的金棕色,幽幽的、有神的、亮的。
慕容馥从前只在画中见过狐狸,现实中从未见过,更莫说是这样漂亮的小狐狸。晨曦里,它的眼睛一闪一闪,似泛着金色的光芒,被它一看,人简直像被日光沐浴着。
慕容馥与小火狐对视,满眼皆是惊奇。
小火狐抖了抖高竖的耳朵,似也讶异。
慕容馥靠近它,试探着伸出手,想摸摸它一身漂亮的红毛。
小火狐反而一惊,迅捷溜走。
开溜时,小火狐尾巴晃过慕容馥的眼——九条毛茸茸的、红团般的大尾,这叫她诧异非常,心念道:居然有九条尾巴?九条尾巴的狐狸,莫不是书上所载的九尾灵狐?
它如小猫儿般大小,一会儿蹿上树,一会儿穿梭于草丛间,动如闪电,疾如风驰。那金红的毛,跑起来似一道飞腾的火焰。慕容馥本就是少女心性,尾追而去,想抓回去玩耍。有几次她险些便要抓住九尾火狐,奈何狐狸何等狡猾,每番它只消拽身摆尾,便有本事从她手中溜走。
不知追了多久,九尾灵狐乐在其中,似许久不曾这般与人玩耍过。反观慕容馥,筋疲力尽,趴在大树边粗喘着气。
累了半天,连它一根毛都摸不到,慕容馥恼得原地直跺脚。偏巧那只九尾灵狐也端是调皮,哧溜爬上距慕容馥不远的大树,高高立在枝丫间,伸着脖子,两耳齐竖,朝着她的方向使劲地摆动着九条尾巴,颇像是在示威:抓不到我,抓不到我。
慕容馥咬牙切齿,四下环视,俯身拾起脚跟侧的石子,丢向九尾灵狐。她用力抛出,却一个重心不稳,往一旁趔趄,地面凝着冰霜,更是打滑,连翻带滚地跌下了小坡,撞上大石,整个人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一大片光亮刺着她的眼。
慕容馥不知时辰,只见头顶的光不停地晃动、旋转,似存心逼人目眩头昏。她不得不伸出手,欲掩住这恼人的浑光,但手很重,怎么也动不了,稍有动作,便觉得周身酸痛,后脑更是疼得宛若要炸裂开来。
她很是吃力地撑起眼皮。
原来那恼人的光亮是一盏绫灯,灯后有几个身影。身影高高低低,模模糊糊,灯火刺着她的眼,不辨容仪。
其中有一人见她醒转,率先笑开来,一连串的哈哈声道:“丫头,你是如何进这谷中来的?”
听声音觉得陌生,慕容馥蹙额皱眉,警惕地问:“这是哪儿?”
一个身形纤瘦修长的女子,迈着细细步子,近了慕容馥身侧。只闻那人娇声媚语,似盈盈在笑:“小丫头可听说过幽冥谷?”
慕容馥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道:“我早该猜到的。”她脑海中转了七八个念头,不敢表露出丝毫害怕神色。
如这般被世人传得天震地骇、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你越是害怕,他们越是视你如尘垢秕糠,反而越危险,但凡有几分殊异之处,倒会让他们少一些杀心。
女人诧异,问道:“猜到什么?”
慕容馥一脸天真,道:“我生于昭华,自小听惯鬼山绝谷传说长大,若耶山百里无人,怎么会有房屋呢?那必定是在幽冥谷中了。”
女人问:“既听过幽冥谷,难道你不害怕?”
慕容馥嘟嘴道:“我眼一睁开,只觉周身如金芒坠照,似入仙境一般,为何要怕?其实,传闻说得多可怕,无非是大人恐吓小孩的把戏,我才不信呢!”说话时扬了扬脑袋,佯作一副不屑模样。
似有另一个女人扬声一笑,声音爽朗清亮,道:“这小丫头倒天真有趣得很,李巧巧,把灯移开。”
那光一直刺着她的眼,反而什么都看不清,光稍移开,视线便分明起来。
慕容馥抬目便见说话的女人。女人身形瘦长,体态纤纤,穿着一身紫色广袖罗襦,下配同色百褶留仙曳地长裙,腰系红绶,紫红色相间,宽袖袂角皆有金银丝织就的曼陀罗花纹理,外罩牙色透明绡纱宽袖长衣,衬得那桃夭柳媚,冶骨销神。
慕容馥脑筋一转,忍住全身酸痛,惊赞地“哇”了一声,又整出一副巧黠嬉媚的神情道:“大姐姐,你真漂亮,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比你还漂亮的美人!”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个道理慕容馥一直认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极其适用的,然而此时似乎适得其反。她话音才落,适才拿灯、名叫李巧巧的女人倏地便近了身。这女人身形太快了,慕容馥根本没看清她是如何近前的,不过一眨眼,她就在眼前,气势汹汹,一把推开那容颜妖媚的女子,扯起慕容馥的衣襟,赫然怒视:“臭丫头,你这话说得利索,可这眼难道是瞎了?她漂亮?她怎么有我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