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映上来者眉宇。面容入眼,慕容馥也愣在当即。
眼前人两道修眉因怒意而蹙起,然眉尾扬起的角度,仍如那雾阁云窗外的一抹峻峭峰峦;那对剪剪秋水,融进了绰约韶光,斜挑的眼角,似山峰纵入凌霄,明丽俊爽。
这眉眼俊秀也便罢了,鼻梁秀挺,丹唇含媚,丰肌秀骨,娟娟娇妍。五官之中,寻不出半分瑕疵来。复兼白衣高鬟,望仙盘髻,水碧抹额间垂着一枚泪水般透彻的晶玉,精巧如重叠山峰上碧云一抹。若非亲眼所见,怎敢相信,这世上竟会有如此美人?一如造化鬼刻神劖的天外尤物。
慕容馥一时目瞪口呆,只是待看得细了,又觉得,这容貌美则美矣,顾盼之间却有几分落了刻意,可要细说是哪里,她又道不明。
心下思绪芜杂,慕容馥惶惶不知何以,只得竭尽全力,聚拢神思,面上独做惊艳状,磕磕巴巴道:“好美的,仙……仙女姐姐!”
被李巧巧推开的紫红衣女人横眉挑唇,一脸讥讽:“天下第一美人嘛,自然是横翔捷出,美冠天下,这是世人皆知之事。可你——”她嗤笑道,“哪怕凭借易容术模仿了三分皮相,又待如何?再怎么伪装,也不过婢作夫人,想成为天下第一美人,重新投胎也未必有这机会。”
“你……”这人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戳心灌髓,李巧巧无言以对,愤然作色,反手一个耳光,便朝慕容馥掴了出去,厉声呼喝道,“美与不美,何用你来置喙!”
慕容馥头受力猛甩一侧,耳边嗡嗡作响,面上顿时红肿大片。
李巧巧性情喜怒无常,被人一激,甩出的耳光更是足劲。慕容馥心底嘟囔,明明是你问我的。她以手捂脸,触手际更觉痛不可抑,心下惶恐难当,当即噤口卷舌,不敢再语,但已察这二人之间似有宿怨,既龃龉不合,却又投鼠忌器,不敢妄为。
李巧巧一掌泄怒,怫然稍压,横眉而视,亦作尖言冷语:“我的易容术是婢作夫人,却也不害人命,不似有些人,佛口蛇心,一手阴贱毒辣功夫……”说时一连串叠舌啧啧声,把视线掉转别处,手抚了抚耳后发髻,满脸嫌恶道,“真厉害!谁敢跟她离得近啊,冷不防就被毒死了呢!”
“你……”紫红衣女人脸做风云之变,勃然怒斥,“你说谁的功夫阴贱毒辣?有胆色便指名道姓,摆上堂面,说个清楚明白!眩视惑听,扯什么口舌本事!”
李巧巧扬着眉道:“要论阴毒花招,我是没本事,否则当年也不必亲身领教了。若要说是谁,哼,何用我来指名道姓,某人心知肚明!”
“当年之事,也不全是我的差错,若非你自作聪明,又怎会连累三妹致死?”
“哦?如今看来,你是要指鹿为马了?好,萧桃娘,咱也别藏着掖着了,既然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索性今日就把旧账给算清了,就是你死我亡,那也与他人无尤!”李巧巧手绕腰间,长鞭如虹,转瞬挥出。
“好,今日便来算个清楚,分个高低。我萧桃娘要是怕你李巧巧,便是狗娘养的!”萧桃娘也毫不示弱,手势一动,长发轻扬,气势立变。
“你本来就是狗娘养的!”
“你……”
两人越说越激烈,彼此蓄势待发,直欲让慕容馥观赏一场天崩地裂的大战之际,一个声音嘻嘻哈哈地穿插进来:“喂喂喂,你们二人争便争,何以悖言乱辞,又引旧事?这些年来,有多少时日消停过?本来这烦心事跟我没什么相干,偏偏你们也忒叫人烦,互相不顺眼就算了,可待酒过三巡时又捐忿弃瑕,泪眼迷蒙,那勾肩搭背的亲密模样,把早先的那番盎盂相击化作无痕水乳,打眼望去,直叫旁人以为一个娘生的……”
“你才和她一个娘生的!”两个人竟是异口同声,冲那人厉声喝道;似乎发现了彼此的一致反应,又立马相撇过头,冷哼一声。
“如此看来,你们是不打还不舒服?行,要分个高低,打个痛快,外面一较高下去,反正这几年你们也没少打,少在我这里斗得跟乌眼鸡似的,白白惹这小姑娘笑话幽冥谷八魔煞,毁了我等名声。”笑嘻嘻的声音传开,伴随着一个人影越来越清晰。
光头,圆脸,慈眉善目,挺着圆滑的肚子,中等身高,看起来好似一个慈祥的和尚。因为脸圆,笑起来脸上肉鼓鼓的,更是莫名地叫人感到亲切。那人挡开萧桃娘与李巧巧,也不再理她们,正面对着慕容馥。
慕容馥眼珠子左右转了转,有些雀跃的样子:“原来,你们便是传说中的幽冥八魔煞?”
光头大叔闻言,也稍见诧异,但神情依旧温柔,笑问道:“丫头,你听过我们?”
慕容馥一扬眉毛,表情太剧烈了,肿脸受了牵扯,嘶地痛出了声,忙伸手捂住,却也不改那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扬着下巴道:“我这么见多识广,怎么会连幽冥八魔煞也不知道?”
光头大叔更好奇了:“哦?你倒说说,他们分别是谁?”
慕容馥食指挠了挠脑袋,想了想,道:“这个,那个……我知道幽冥八魔煞,可是,我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语气泄劲,说话时,嘴便鼓起来,却牵扯到脸上,又痛得嘶嘶直叫。
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忽地传来,问道:“你既听过鬼山绝谷之名,怎敢孤身一人进入若耶山?”
声音很轻,很轻,仿佛来自冥昭瞢暗的玄异之境,叫慕容馥硬生生打了个冷战。她稍稍斜眼,觑了觑声音源头,见这人生得骇状殊形,霎时后背冷汗涔涔。
这人长得极高,人又极痩,一副鹄形鸟面模样;瘦便瘦了,偏偏还不适宜地穿着衣袂飘荡的宽袍大衣,打眼看去,衣服笼笼的,像罩在一把骷髅架上,稍有风吹,更显空荡荡的诡异滋味;加上面色苍白,周身又带着满满煞气,夜半三更要是走出去,鬼都给他吓回阴曹地府去了,哪里还敢在人间游荡?
慕容馥乍见到他这副“尊荣”,胆战心惊,骨子里老早就害怕得要命,可她竭尽全力,抑制着心里慌措无依的恐惧。她努力地撑起身子,挣扎着坐起来,半捂红肿脸孔,又嘟着嘴,眼里泪珠似凝未落,浑然一副雨打梨花、东风助恶的可怜模样,哽咽道:“我阿爹阿娘都死了,一群坏人追着我,我慌不择路,便跑入这若耶山来。我无家可归,又怕坏人再来,只能风餐露宿地在山中过了一个多月,后来在山里找吃食,一不小心摔下了坡,醒来,便到了这里了。”
高瘦那人盯着慕容馥瞧,似欲辨别她话中真假。却见这小女孩正眨着眼睛,一脸崇拜模样直勾勾地瞧着自己,半肿的脸将她的表情衬托得古怪又好笑,他在她目光里尴尬起来,冷冷别过头,道:“你看什么?”
“我觉得大叔叔异形殊貌,委实俊俏。”其实慕容馥也佩服自己,到底是得多昧着良心,才能说出这句话来。
“俊俏?”高瘦那人初次听人这番形容自己,尚未有什么反应。反倒是光头大叔捂着大肚子狂笑起来,道:“沈老弟,居然……居然有人说你俊,居然有人说天下男人闻风丧胆、女人望风而逃的轻风夺命沈追魂——俊?哈哈,太有趣了,这个女娃实在太有趣了!”
“啊——”慕容馥一惊一乍,旋即又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我听大人们说,幽冥八魔煞中,有一个叫沈追魂,人道‘瘦骨嶙峋,轻风夺命’,果然,大人老是骗小孩,沈叔叔这么俊俏,应该叫‘风骨峭峻,飘逸夺群’才是。”
众人听得她小小年纪,巧言偏辞,大感诧异。
秃顶大叔问道:“你不怕吗?”
“我为什么要怕呀?”她晃手一指周围,奶声奶气道,“但凡是姐姐的都是大美人;这沈大叔姿仪俊俏,衣服穿着独树一帜;还有稍远那位大哥哥,虽然板着脸,握着剑,一身冷气逼人,却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似那九霄天宫上的神仙人物。还有左边这位灰袍大哥,更是高大威猛,雄姿英发。你们说说,是得几世修来的福分,才能见到这样出世绝尘的人物?我为什么要怕呀?应该说是敬畏更妥帖些……”
从前在江湖行走时,他们皆被江湖中人称为魔头煞星,人人唯恐躲避不及,却从未听人这般形容自己。哪怕知晓她是胡说八道,心中却不免为这小女娃的胆识称奇。
慕容馥兴致盎然,继续道:“倒是这个一半脸黑一半脸白、头很大的叔叔有些吓人,像……像话本中地狱里的黑白无常。而最可爱的,当然是一直笑嘻嘻的大叔你啦,你知道吗?我一看到你的笑,就什么都不担心了。”
光头大叔一听这言语,亦笑得越发灿烂,一脸无害,他给慕容馥改了称呼道:“小机灵鬼儿,你倒有一颗聪明的脑袋,我的确就叫笑嘻嘻,笑里藏刀笑嘻嘻。你可知道,江湖上折在我这笑中的人有多少吗?”
她听说过“摄魄夺命,笑里藏刀”,原来便是眼前人。听说此人一手迷魂术,出神入化,江湖上死在他手中者,不计其数。先前听说时,她以为必是话本里神妖鬼怪模样,却不想竟是如此慈眉善目。
慕容馥睁圆了眼。
笑嘻嘻满意地道:“害怕了?”
慕容馥忙摆摆手,面上尽是向往之色:“不不,是太——厉害了,我要是也能跟笑嘻嘻叔叔一样厉害就好了,笑一笑就可以让敌人败于无形。我要能学到这等功夫,日后就不怕被人欺凌了。”
看着眼前小女孩一副天真、满脸崇拜的模样,笑嘻嘻突然笑不出来了,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心机?他略微一愣,继而才又笑道:“你口中的这个看起来高大威猛、雄姿英发的灰袍大哥,你看到他的手没有?”
慕容馥顺着他所指一看,便见那人袖中银光闪动,一只手自手腕处齐节断了,诡异地安着一把锋锐的银钩,一时失声惊呼道:“这位大叔的手——”
笑嘻嘻道:“你可听过三十多年前声震江湖的勾魂银手?”
“这倒没听过。”慕容馥摇摇头,“三十多年前,好久呀,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笑嘻嘻道:“当年少林寺前被江湖各大门派围杀,此人大战数百人,毫发无损成功脱身,此后一战成名。哈哈,你可知当时的原啸天,才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勾魂银手原啸天的手,勾过江湖上无数高手的魂。”
慕容馥眼睛微微眯起,觑了觑原啸天,叹道:“听笑叔叔如此生动地描绘,还有如今亲眼见到原叔叔的英姿,即便不身临其境,也能想象得到原叔叔当时多么厉害。”嘴上虽这般讲,心中却未必以为然,思量道:若真的是高手,如何这般容易便被你杀死?你们若真这般厉害,又何苦在这儿匿而不出呢?
笑嘻嘻有意无意打量着眼前女娃的神色,像是洞穿她的心思,笑道:“这江湖上不一定要修为非常强的才算是高手。如果你逃命的功夫比别人强,你也是高手。”
慕容馥骇然变色。
笑嘻嘻道:“很惊讶我是如何知你所想?小机灵鬼儿,你那点鬼心思,从你醒过来的那一刻,就没能瞒得过我。”江湖人只知笑嘻嘻“摄魄夺命,笑里藏刀”,却不知,他修炼的并非摄魂术,而是他曾拜一玄夷人为师,修学的是正宗玄夷秘术——窥心术。
伪装面孔被一语揭破,慕容馥战战兢兢,道:“我……”
笑嘻嘻不以为意,也不在众人跟前将她揭发,伸手一指,正是角落一名身着鹤绫袍、双手抱剑的男子,道:“那是飞花见血花剑雪。他曾经从事这江湖上第二古老的行业。”
慕容馥不解道:“第二古老的行业?那是什么?”
笑嘻嘻神秘道:“杀人的行业。”
慕容馥迟疑地重复了一遍:“杀人的行业?”
笑嘻嘻道:“既是从事杀人,那当然就是杀手。他的剑术有多高,你永远也难以想象。”
“为什么?”
“因为江湖上从没有人见过他拔剑,见过他拔剑的人,都死了,死人已然算不得是人,所以也就没有人见过。世上岂非只有无人见过的东西,才难以想象?”
慕容馥的目光在花剑雪与笑嘻嘻身上转来转去,疑惑道:“难道连你们也都没见过他拔剑?”
“当然呀。因为我们还不想死,不过这儿却站着个‘死人’。”
慕容馥瞠目结舌,结巴道:“死人……死人也能站着?”
“准确来说,应该是半个死人。你所说的脸一半黑一半白、头特别大的,像黑白无常的家伙,便是双脸无常阴半鬼,幽冥谷的人都管他叫大头鬼。他只在夜里杀人,因为一到晚上,他的修为便会比白天增加数倍,杀人时,悄无声息,便像勾魂的无常。而这两位刚刚要打架的,穿紫红长裙的,是香飘魂亡萧桃娘,擅毒药;穿白衣的,是千面神女李巧巧,听着名字也知道是擅易容。”
慕容馥好奇道:“易容?这世上真的有易容这样的武技吗?我以为,那都是讲故事的人捏造出来骗人的。”
李巧巧对她轻轻地笑了一笑,眉目顾盼辗转,满室风华照人。慕容馥目眩神迷之际,只觉得眼前这张举世无双的脸,宛如飞燕掠清波,带出水纹,斯须之间,李巧巧已经变了个新模样。这模样,竟是跟慕容馥一模一样。
慕容馥目瞪心骇。
笑嘻嘻道:“在这江湖上,有些人的名字会叫得不对,名叫英雄也许人是狗熊,名叫无敌也许人很普通。但一个人的外号不会错。李巧巧能被叫千面神女,自是有被这么叫的本事,这位精变一道的传奇,可绝非浪得虚名的。”
“哦。”慕容馥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下,看着笑嘻嘻,问道,“你们就是这幽冥谷的八魔煞吗?可是怎么只有七个?”
“那自然是还有一个我没说。”
“为什么没说?”
“因为那个人的名号叫‘不能说’。”
慕容馥奇怪,歪头道:“不能说?居然有人叫这样奇怪的名号。为什么不能说呢?难道他是哑巴?”
笑嘻嘻笑着摇摇头,道:“既然叫‘不能说’,自然有叫‘不能说’的缘故。”
慕容馥脱口问道:“什么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