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正月[1]
这天早上,泷子的心情,一如寒冬里冷峭的天空,满是萧索。
不过,对泷子来说,即便在平时,也少有一大早便心情大好的时候。她衣服土里土气,头发随便扎在脑后,脸上不施粉黛,还戴着眼镜——性格也和外貌一样阴郁,甚至谈笑时也从不曾大声。
竹泽泷子,三十岁,单身,目前在区立图书馆做管理员。那图书馆已经破旧得连招牌上的字都看不清了,冷冷清清如同一位孤单的老处女般无人问津。
泷子每天总是第一个来上班,打开暖气后便一头扎进工作中。不过这天早上,泷子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即工作,而是拿起阅览室的红色电话,拨通了姐姐卷子的电话。
“姐姐,是我,泷子。嗯,还好吧。嗯,嗯,我有件事想和你谈谈。”由于暖气的缘故,玻璃窗上凝了一层白色的水汽,泷子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话,一边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在上面写了一个“父”字。“我打电话是要跟你说正事的!”泷子说。
姐姐里见卷子今年四十一岁。与丈夫鹰男、十七岁的儿子宏男,还有十五岁的女儿洋子一家四口住在郊外的商业住宅区。卷子肤白貌美,性格温婉,和泷子截然不同。
妹妹打来电话时,卷子正在吃早饭,她嘴里一边嚼着食物一边和泷子说话:“哪儿的话,婚姻大事怎么就不是正事了。你都这个年龄了!”
“咲子吗?”卷子的丈夫鹰男看着报纸随口问道。“是泷子。”卷子回了一句,转头继续对着话筒说,“我跟你说啊,女人一过三十岁,就会一天比一天不值钱,你该抓紧了!”
“不是说了嘛,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事!”
“那是什么,你赶紧说嘛。”
“打个电话没必要吵架嘛。大清早的,干吗呢这是。”鹰男插了句嘴。
“喂喂!”
“我想四个人都在场时再说。”
“四个人,我们姐妹四个吗?怎么了?”卷子最后一句话不是对泷子说的。儿子宏男出发上学前跑进来冲卷子伸出手。
“昨天晚上不是说了吗!要买书啊。”
“什么书!”
“到底要我说多少遍啊!”宏男噘着嘴,飞快地说了一遍英文书的书名。
“妈妈的英语不太灵光,你告诉我日语书名。”
“啊,哥哥,这本书你之前不是买过吗……”洋子从旁插嘴。
“笨蛋,你说什么呢!之前是……”
“我不是说了吗!说日语书名!”
“这种事,前一天晚上就应该问清楚嘛!”鹰男皱着眉表达不满。卷子无奈放下电话,从小抽屉里拿出钱递给宏男。
“要把收据拿回来!出门前至少说句‘我走了!’啊!等等,洋子!你的裙子也太短了!”好容易把孩子们都送出门,卷子回到饭桌前,拿起吃了一半的吐司面包:“真是没办法,一说叫他好好学习,他就说那你给我买书,连书都没有怎么学习……”
“喂!”
“咦?啊呀,泷子!”卷子跑过去拿起话筒,仍然是嘴里嚼着东西说道,“真是抱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泷子一下子怒气涌到头顶,等待的这段时间,玻璃窗上的“父”字被她描了一遍又一遍,已经变得硕大无匹。
“卷子姐,就算是亲姐妹,你走开前至少也该跟我打声招呼,说句‘稍等一下’吧!”
“这不是已经跟你道过歉了嘛!”
“你连我刚才说什么都忘了!”
“正忙的时候你打电话过来……”
泷子打断姐姐的话:“今晚,大家在你那边会合,到时候再说!”
“喂喂?”
“大姐和咲子那里我会去联系。啊,我会先吃完晚饭再过去。”
“干吗在外面吃,要不我叫寿司外卖……”卷子还没说完,泷子便“啪嗒”挂上了电话。
“真是一点女孩子的可爱劲儿都没有!”卷子忿忿地盯着电话,叹了口气,“女人家还是不要在图书馆工作的好!”
“等有了男朋友自然就可爱了!”鹰男一边说,一边打着领带走向玄关。
“今晚还开会吗?”卷子追在丈夫身后问道。
鹰男坐在门槛上穿鞋,没有回答卷子的问话,反而问了句:“你说今天要去国立,是有什么事情吗?”
国立是卷子的娘家,父亲恒太郎和母亲阿藤老两口住在那里。
“妈妈的私房钱,存银行里快到期了,她当初填的是这里的地址。”
“填他们自己的地址不就行了,干吗填这儿?”
“妈妈担心爸爸知道以后会失去工作的动力,想让他再上几年班……”
“男的不管多大年纪都够辛苦的!”
“女人才辛苦呢!”
听到妻子的语气里隐隐带着讽刺,鹰男便不再接话,伸手推开门说:“替我向老爷子问好!”
“只向老爷子问好吗?”
“又不是‘桃太郎’,干吗非一个个都列举清楚!”
鹰男出门上班,卷子送走丈夫后,耸耸肩膀,露出了苦笑。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住着一对老爷爷和老奶奶。老爷爷上山去砍柴,老奶奶到河边洗衣服。”
走在车站前的大街上,卷子想起这个故事,不禁露出笑容。街边的树早已摇落满身的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派萧瑟气象。好在天气风和日丽,从国立站到娘家的二十分钟路程反而成了散步的良机。
卷子在兼卖杂货的小蔬菜店里买了一些大个的苹果作为礼品。苹果的品名是“富士”,恰好与母亲的名字发音相同[2]。
“老奶奶在河边洗衣服时,上游飘下来一个大桃子,扑通!扑通!”
竹泽家住在国立城边的一座旧房子里,正门上挂着名牌,进去以后,有一扇木门通向小小的后院。穿过木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恒太郎那健硕的背影,他正修剪着院子里的树木,母亲阿藤则正在一旁往晾衣杆上晾衣服。见此情景,卷子想起刚才的“桃太郎”的故事,不禁笑出声来。
“这不是卷子吗?”
“你在笑什么?”
老两口转过头,惊讶地问着。
“因为……这不是‘老爷爷在院子里砍柴,老奶奶也在院子里洗衣服’吗!”
“这有什么好笑的?”
“就差再配上一个桃子了!”
“这时节哪儿来的桃子!”
“妈妈,正好有和你同名的苹果,所以就买了几个过来。”卷子笑着,从手提袋里拿出红通通的苹果展示着。
“啊,富士……”阿阿藤催促着女儿在门廊坐下,“哪有姑娘傻到回父母家还买这么贵的东西的!”
“比我家那边便宜多了。”
“再说了,这么大的苹果,我们两个人也吃不完。”
“我帮你们吃。爸爸,过来吃苹果!”
“我就算了,差不多该出门了,今天要去公司上班。”
“还是每周上两天班?”
“周二和周四。”
“原来是火木人[3]……”
正要回屋的时候,恒太郎看到晾到半干的衣服掉在了枯黄的草坪上,便走过去弯腰捡起,拍掉土重新晾上,再用夹子细心地固定好,才默默地回到屋里。恒太郎向来沉默寡言,今年六十八岁,虽已退休,但仍然每周两次去朋友的公司帮忙。虽然日子倒也悠闲自在,但似乎从来没有和老妻一起好好享受晚年生活的念头。他不苟言笑,亦从不高谈阔论,依然是一副严谨固执的一家之长的样子。
卷子的视线,从父亲的背影,转移到他刚拾起来晾好的衣服上,那是一件松紧带已经松垮的驼色大内裤。
“妈妈,那不是你的吗?”卷子问,看到母亲阿藤眼角露出害羞的笑容,“爸爸以前可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喂,晾的衣服掉地上了!”母女两人不约而同地模仿着恒太郎的口吻,笑了起来。
“爸爸也上年纪了。”
“甚至都知道关遮雨窗了!”
“爸爸吗?”卷子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几个女儿没出嫁的时候,恒太郎在家里可是连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的。
“大概也是因为觉得大限将至了。”阿藤感叹着。
卷子笑了起来:“他幡然悔悟当年让你吃了那么多苦,所以现在补偿一下。”
“生活窘迫啦,挨他几句骂啦,其实都算不上什么吃苦。”
“对女人来说,这可能也是一种幸福吧。”
母女两人突然沉默了下来。
“那……你们夫妻俩相处得还好吧?”
“眼下还不错。”卷子见话题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便赶忙从手提包里拿出存折,“妈,银行那边说,希望您继续存下去。”
“嗯。”
“啊,还有,泷子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有啊……她出什么事了吗?”
“说有事情需要认真商量下,等四个人都聚齐了再说。”
“会是什么事呢?”
“跟她约好了今晚在我家集合,我寻思她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
“她该不会是找到对象了吧?”
“她说不是这种事。另外,这个怎么办?”
“嗯。”阿藤应了声,目光转向存折时,恒太郎从隔壁房间走了过来。阿藤赶忙将存折压到腿下。
“喂,卖豆腐的过来了,需要买一些吗?”
“不是昨晚才吃过豆腐吗。”
“哦,对啊。”
恒太郎走开后,卷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爸爸现在居然连这个都上心起来了。”
阿藤带着温和的笑容点点头,把存折塞进和服腰带里,站起身来,走到正拿起大衣准备出门的恒太郎身前,为他整了整衣服。
“枡川”酒家的大堂里,三田村纲子正在插着花。
纲子今年四十五岁,是竹泽家四姐妹中的大姐。婚后育有一子,丈夫却早早地撒手人寰,只能靠做插花老师维持生计。儿子又因为工作远赴仙台,只剩下她独自一人住在东京下城区的一栋小屋里。
“老师,茶泡好了。”领班民子过来叫她,纲子只好停下手中的工作。
“我不是说过吗,不要叫我老师。”
“哎呀,插花老师也一样是老师啊。”
纲子轻轻点头,民子转身回屋。纲子看着刚完成的作品,想伸手调整一下花枝的布局,身后传来了酒店老板贞治的声音:“您辛苦了!”
纲子没有回头,只是郑重地冲前方回了一礼。
贞治假装欣赏着插好的花,飞快地悄声说了句:“明天,一点钟。”
纲子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是用几乎看不到的动作微微点了下头。贞治前脚离开,后脚民子便探进头来:“老师,有电话,你妹妹打来的。”
什么事呢,纲子心里想着,向账房走去。老板娘丰子正在记账,纲子冲她微微欠身打过招呼,小心翼翼地拿起话筒。
“喂,啊,是泷子啊……”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今晚想请大家在阿佐谷集合。”话筒里泷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
纲子皱起眉头:“怎么突然这样,什么事情啊?”
“到时候再说。”
“我也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你突然打电话过来说今晚就要见面,也太……”纲子正说着,冷不防丰子把一个信封递到她面前:“这个月的……”似乎是不想她占用电话太久,即便没有这个意思,这种做法也略有些不怀好意。
纲子点头道谢,接过信封,转头和泷子长话短说:“几点啊?告诉我时间。还有,咲子也会过去么?”
“她也会去,八点,别迟到了。”泷子淡淡地说完,话筒里传来了挂上电话的声音。纲子叹了口气,向盛气凌人的老板娘寒暄几句,便回身往玄关去了。
咲子今年二十五岁,是四姐妹中最小的,受尽姐姐们的宠爱,但是干什么都不灵光。自己租了公寓在外面住,平时在一家叫“小丑”的咖啡店当女招待。
这天晚上,泷子下班后便直奔“小丑”,找了一个僻静的包厢坐下。
“到底什么事情啊?”当着其他女招待和酒保的面,咲子只能趁递上菜单时,借机小声问道。
“等大家到齐了再说。”
“大家都挺忙的,你就别端着了,直接说吧。”
妹妹的抱怨似乎一点都没有进到泷子的耳朵里,她反而频频回头注意门口的动静。
“不管怎么说,你问都不问别人是否方便,就通知晚上八点集合,也太随意了!”
“谁叫你不告诉我住哪里,要不然早通知你了……”
“这不是因为我最近要搬家吗,告诉你地址也没什么用。”
“其实是怕我突然登门会不太方便吧?”
“你想哪儿去了!我住的地方又没电话,不是一早便跟你说过有事打这里的电话找我嘛!”
两个人向来一见面就拌嘴。咲子气鼓鼓地抗议道:“我要到九点才下班,你定的时间我赶不过去。”
“就说家里老人突然病了,请假提前走不就行了。”泷子全然不当回事地回答道。这时,店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皱巴巴的风衣,看起来有些缩头缩脑的男人走了进来。这人名叫胜又秀雄,在信用调查所上班,今年三十二岁,比泷子大两岁。
胜又径直走到泷子桌前,鞠躬打了个招呼。
“两杯咖啡。”泷子支开咲子。
等胜又畏畏缩缩地在对面坐定,泷子的视线转到他紧紧抱在怀里的牛皮纸信封上。
“拜托你的事情……”
胜又拍拍信封,点点头。泷子又做了个拍照的手势:“这个,也没问题吗?”
“嗯。大致上……”
“那就给我吧。”泷子伸出手,但胜又犹犹豫豫不肯递过来。泷子不悦地皱起了眉头:“该不会是没拍到吧?”
“那倒没有,拍是拍到了。可能有些不太清楚……”
“那就拿来看看……”泷子再次伸出手,胜又刚要把信封递给她,又缩了回去。他目光闪烁,似乎不太敢正视泷子:“你看了……不会生气吗?”胜又虽然畏畏缩缩,但目光里却似乎对泷子有些责备的意味。
“生气啊,”泷子毫不示弱,“当然生气!”
“……”
“但是又不能坐视不管。”泷子打开信封,翻看着里面的东西。胜又转头望向别处。
“多少钱,这一份要另外收费的吧?”
“不用,因为也没拍到全脸,这次就算了。”
这时咲子端来了咖啡,两人有些尴尬地沉默下来。
这个时候,里见家的客厅里,早早到来的纲子已经叫了外卖寿司。卷子正在沏茶,鹰男在她旁边坐在地板上看报纸。
“鹰男,你回家好早啊。”纲子说。卷子听了则只是耸耸肩:“只有今天,平时都是三更半夜才回来。”
“也不是天天都这样吧。”鹰男抗议。
“一听说大姐要来,就颠儿颠儿地跑回来了,估计是想跟着沾点光。”
“胡说!”鹰男冲妻子说了句,把供奉的镜饼[4]放在报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