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男没有姐妹嘛,听说我们几个聚会想凑热闹也……”纲子正说着,看到鹰男举起了锤子,惊呼道:“哎呀,你干吗呢!今天已经是开镜的日子了吗?”
“其实,嘿!本来应该是11号吧。”鹰男一边说着,一边挥动锤子砸开镜饼。
“他就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卷子苦笑。纲子也点头表示赞同:“男人都这样。我家那位在世的时候,也是有很多怪讲究,什么门松[5]不能只放一夜啦,新年期间不能碰针啦,各种各样……又不是世家大族,哪儿来那么多讲究。”
“他去世了,这些规矩反而令人怀念了,是不是?”
纲子笑笑,将话岔了开去:“这东西用油炸一下,撒些盐挺好吃的。”
“他日思夜想地就是吃这个呢!”
“要我帮忙么?”纲子欠身准备起来时,玄关的门铃响了。
“我来晚了!”外面传来泷子的声音。鹰男第一个跳起来去开门,卷子望着冲出去的丈夫,噘起嘴抱怨道:“发起聚会的主角却到得最晚。”
“就是呢!”纲子也附和道。
泷子跟着鹰男走进来,一进屋目光便停留在地板上的镜饼上:“这不是镜饼吗?”
“你们看到镜饼的裂纹,难道就没想起点什么?”
“啊!”听到卷子这么说,泷子和纲子相互看了一眼,恍然大悟,“是妈妈的脚后跟!”
三姐妹互相拍着对方的肩膀和后背笑得前仰后合。
“答对了!”卷子说。
泷子和纲子也乐不可支:“我一直想说来着!”
“是吧!”
三个女人一台戏,鹰男看得目瞪口呆,全然忘记了手里的镜饼。
笑闹过后,众人开始做起油炸镜饼来。卷子把镜饼夹进油锅里炸制,纲子则负责把过油炸过的镜饼放到铁盘上控干油,再由泷子把它们放到铺了和纸的盘子上撒盐,姐妹三人配合无间。鹰男则坐在一边,用佩服的目光看着龟裂的镜饼一个接一个变成香喷喷的金黄色。
“我还记得呢,妈妈脱袜子的声音。”纲子边从锅里捞出炸好的镜饼边说道。
泷子也点头赞同:“晚上睡觉的时候对吧,关了灯,在枕边……”
“脚上皲裂的死皮刮着布袜,那种难以形容的刺啦刺啦的声音。”
“妈妈的脚后跟,为什么老是裂,难道是天生皮肤干燥吗?”
“是日子过得太苦了,有段时间妈妈连饭都吃不上。”
“是战后物资匮乏的那段时间吧!有营养的东西都给老公和孩子吃了,自己只能天天喝稀粥。”
“可能就是缺乏营养造成的呢!”
“妈妈不只脚后跟,”卷子说,“手上也裂得全是口子。”
“那时候常看到她晚上洗完碗碟、衣服,往裂口上涂黑色的膏药。”纲子这么一说,卷子也回想起来:“对,就是这样。妈妈总是拿通条把膏药烤软了,再涂在裂口上。”
“滋——的一声,飘起一股怪味儿,有时候还会冒烟。”
“真是怀念呢……”
“我忍不下去了!”泷子突然打断了众姐妹的对话,语气强硬。
正好鹰男伸手去拿镜饼,卷子瞪了他一眼:“小心烫着手!”这时,门铃又响了起来。
“肯定是咲子!”鹰男毛手毛脚地把镜饼塞进嘴里,吸着凉气说着“好烫烫烫——”起身跑去开门。
纲子压低声音说道:“没必要让咲子也掺和进来吧。”
泷子耸耸肩:“但是……不叫她好像对她有偏见似的。”
卷子向她使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随着一声活泼的“晚上好”,咲子走了进来。
一大盘炸镜饼摆上餐桌,姐妹四个泡了茶,围着餐桌坐下。鹰男坐在一边的小桌上,用炸镜饼做下酒菜,喝起了威士忌。
“终于到齐了,你想说什么事情来着?”卷子迫不及待地问。
泷子一脸严肃地环视众人,说:“爸在外面……有照料的人。”
另外三人面面相觑。纲子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炸镜饼,含混不清的问了句:“女人吗?”
“男人照料男人干什么?”泷子没好气地说。
“我还以为是资助大学生之类的,比如学费什么的。”
“你心可真宽,我的姐姐……”
“是真的吗?”卷子半信半疑。
“怎么可能?!——别人也还算了,我们家的老爷子——怎么可能嘛!”纲子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声音里强忍着笑意。
卷子也忍不住笑着说:“就是,他这样笨手笨脚——连自己一个人去商场买个衬衣都不会的人——居然会在外面包养情人?”
“有什么好笑的,又不是去百货公司买女人。”泷子心里一急便脱口而出。
鹰男和咲子闻言不禁仰天大笑:“这句话太好笑了。”
“好恶心啊。”
泷子火冒三丈:“姐夫!咲子!哪里好笑了!我说的都是真的!”
“年纪,想想他的年纪吧。”卷子说。鹰男也笑着说:“爸居然有女朋友。”
“这事如果是笑得正欢的那位,倒还更可信些。”卷子打趣说。
鹰男吓了一跳:“喂,你在胡说些什么!”
“干吗这么认真,还是说,你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喂,平白无故拿我撒气干吗!”
“爸爸已经七十岁了,这事太离谱了。”
听到纲子这么说,卷子也说:“况且,爸也没那个钱啊。虽说周二和周四对吧——借着以前下属的人情去兼职,但那只是名义上是董事,其实只能挣点零花钱。”
“他那样的火木人,能干成什么事。”
“火木人?”咲子一脸纳闷。
“‘寡默’[6]人啦,也就是寡言少语的闷油瓶。”
鹰男语带佩服地说:“周二和周四上班的‘寡默人’吗?这句话太有意思了。”
“你就是因为这种事把大家找来的么?”咲子不满地说。
泷子对他们几人怒目而视:“你们一无所知,所以才笑得那么轻松。我是亲眼看到的,就在十天前!我去代官山[7]的朋友家玩了一趟,回来的时候……”
泷子的朋友住在代官山一个安静的住宅区。那天,她刚转过一条无人的小巷,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在玩滑板。而站在少年的正前方,身穿一件颜色鲜亮的开襟衫,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的,赫然竟是恒太郎。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仿佛躲在恒太郎的影子里一般,站在他身后。
泷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男孩做出仿佛杂耍般的动作大叫着:“爸爸!爸爸!你看,你看!”然后又叫着,“妈妈你也看!”
两个人一回头,男孩滑到他们中间,抱住恒太郎的胳膊,整个人仿佛挂在他胳膊上似的,简直就像真正的一家三口。泷子愕然呆立在原地,目送三人并肩远去。
泷子刚说完,卷子便迫不及待地问:“你是不是看错了?”
泷子断然摇摇头:“我调查过了,花钱雇的人。”
“信用调查所么?”
“那个女人叫土屋友子——四十岁,那男孩是她儿子,小学四年级——在那附近租了间公寓,每到周二和周四,爸爸确实都会去那里。”
“星期二和星期四,他不是去上班的吗?”卷子一脸的难以置信。
“似乎只是去公司露下脸,之后就去那里了。什么‘火木人’,十年来竟然一直在骗着妈妈!”
“有证据吗?”卷子问。泷子从皮包里拿出牛皮纸信封。
“户籍复印件吗?”
“照片——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照片。”
泷子说着就要打开信封,卷子却扑上去阻住她。
“卷子姐!”
“住手!我不想看!”卷子向惊呆的众人说道,“不能看的,这、这就是浦岛太郎的玉匣[8],一旦打开就会全变成真的!”
“这本来就已经是真的了。”
卷子问丈夫:“喂,你是不是也这么想?这种时候,还是不看比较好吧?”
“嗯,可是……”
“但是,他们不是已经有小孩了吗?说不定就是我们的……”
纲子这么一说,泷子也点点头,补充道:“弟弟。”
“而且是男孩子呢。”
“也就是说我们其实是五姐弟?”
“这样一来,还是不看——”纲子正振振有词,突然闭住了嘴,“呸”的一声把什么东西吐在了手里。
“怎么了姐姐,怎么了?”大家纷纷探头张望。卷子捂着嘴说:“我镶的假牙,不小心断了。”
她说话时嘴巴“嘶嘶”地漏风,声音仿佛变了一个人。
“你在干吗啊?”
“好恶心。”
鹰男也瞪圆了眼睛:“什么!原来你已经装假牙了?”
“前……前面四颗牙都是,讨厌……不要看啦!”
“都怪你们炸镜饼吃!”话题被打断的泷子冷冷地顶了一句。
卷子也不甘示弱地回击:“你说什么啊,你刚才不也一样起劲,说像妈妈的脚后跟,好怀念什么的?”
“人家在吃东西,拜托别一个劲说什么脚后跟!”咲子一脸嫌弃,手上却自顾自地把炸镜饼送进嘴里,泷子愈发焦躁起来:“咲子!都这个时候了,你倒还真是能咯吱咯吱吃得下去!”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总之,小孩子的问题……”纲子刚开口又停住了,她的声音跟平时不一样。
卷子憋着笑说:“你说话,不知道哪里,在‘嘶嘶’地漏着气。”
“因为空气吹得牙很‘栓’啊。”纲子本想说牙很酸,但听在别人耳中却明明是“很栓”。鹰男也一脸坏笑地说:“好像嘴巴闭不严实呢。”
“有什么好笑的!”泷子已经怒火中烧,但她话音未落,纲子便接了一句:“就‘戏’啊。”
这一次咲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姐姐,你说话好奇怪。”
“有没有口罩?”
“口罩?家里好像应该有新的吧。”
“旧的也没关系——”
“口罩的事情随它去啦,现在正说小孩子的事呢!”泷子一个人在旁边急的直跳脚,纲子不知不觉被她带歪了话头,说:“换一下孩子就行了。”
“啊?”
“不是孩子,是纱布,纱布!”
“姐姐!”泷子再忍不住,直接大声呵斥起来。但卷子、鹰男、咲子却在一边笑成一团。
咲子一边笑着,一边打开电视,不断地切换着频道,找到拳击比赛的频道之后,把音量调到最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泷子冲到电视旁,关上电视:“这种时候,大家居然还光顾着弄断假牙和看电视!”
纲子掩着嘴说:“我的牙和拳击完全不是一回事啦,啊!好酸。”
“啊,和拳击手其实一样呢。”咲子说,“比赛的时候被打断门牙也是常事。”
泷子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她紧紧地握着拳头:“喂!你们就完全不当回事吗?爸爸可是在外面有女人啊!”
“你不用这么激动,我们不是都知道了吗。”纲子捂着嘴巴安抚她。
“你们也太沉得住气了。”
“事情太突然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卷子瞥了一眼丈夫:“爸毕竟也是男人呢……”
“现在的七十岁也就相当于以前的五十岁。”鹰男避开妻子的视线,从口袋里拿出香烟。
“是饮食的关系吗?”咲子一说,纲子也附和道:“以前哪像现在这样,吃这么多黄油和奶酪。”
卷子也点着头:“也就是说,不想男人有外遇的话,就得天天喂他粗茶淡饭?”
“但最低限度的蛋白质也还是要保证的。”咲子说。
眼见谈话又开始离题万里,泷子不禁怒从心头起:“咲子!”
“干吗?”
“你说干吗!我说你啊……”
“要我说的话,我觉得泷子姐你的做法,太阴险了……”
“我哪里阴险了?我是为了咱们家、为了妈妈,才自掏腰包委托信用调查所去调查的。”
“就是这样才阴险啊,有事干吗不当面问。”
“当面问谁?”
“当然是爸爸。”
“这种事怎么问得出口,再说,你问了他就会说吗?”
“何况他本来就够寡言少语。”纲子和鹰男纷纷说道。
泷子不理会他们的意见:“咲子!你就不觉得妈妈可怜吗?五十年啊,她忙前忙后,围着父亲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却在她六十五岁的时候,被爸爸背叛了。”
“就是,爸爸真的太过‘混’了。”纲子说——本该说话的咲子却没有吱声。
卷子也点头:“我还一直以为,爸爸至少做不出这种事呢……”
“简直难以原谅!”
“我觉得……”泷子向前探探身子,“爸爸如果不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就得和妈妈离婚……”
卷子吓一跳:“离婚?”
“刚才不是说了吗,妈妈辛辛苦苦五十年,连脚后跟都成了镜饼一样,满是裂口,实在太可怜了。这一次我要替妈妈把这个事情弄清楚!”
卷子打断了泷子的话:“就算是这样,也应该是爸爸和那个女人分手。老公,你说是不是应该这样?”她征求丈夫的同意。
“嗯,差不多吧。”
纲子也说:“这是最起码的常识。”
“无论如何,为了妈妈,我……”
这时,咲子打断了慷慨激昂的泷子:“……泷子,你真这么认为吗?”
“什么?”泷子一脸错愕。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妈妈,我听着却觉得你只是为了自己,好像在随便找个事情撒气。你的工作枯燥无聊,又没有男朋友,平时积聚的不满这个时候一下子……”
“你说什么呢!我说你啊……”
“我只是觉得,这是爸爸妈妈之间的问题,我们没必要在一边吵得不可开交。况且,老公在外面找女人,妈妈自己也不能说完全没责任吧?虽然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是古板过了头,作为女人太乏味了。”
“你说得太过分了!”卷子抗议道。咲子却满不在乎地说:“哎哟,男的不都是这样吗!”
“你不要说什么‘男的’这种字眼。”
“不然要怎么说。”
“男人……”
泷子的话让咲子捧腹大笑,泷子愈发怒气上涌:“咲子,你是不是在和别人同居?你自己行为不端才这么觉得。”
“哎哟,泷子你那才叫行为不端吧?故意做出一副素面朝天、衣着朴素的样子,但其实想让男人向你搭讪想得心里都痒痒了吧?你自己欲求不满,却拿别人的事情指指点点寻开心!”
“咲子!”泷子扑上去和咲子扭打成一团。
另外三人惊慌失措,七嘴八舌地劝着:“你们两个干什么?”
“住手,赶快住手!哎呀!好痛!”
“不要打了,啊,口罩……”
好容易把两人拉开,卷子对泷子说:“好了,我们明天再找个时间,两人单独商量一下。”
“大家听着,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能传到妈妈的耳朵里,知道吗?”鹰男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