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四个终于平静下来。大家准备坐回原位,却突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刚才一阵打闹,碰掉了桌上的牛皮纸信封,里面的照片掉了出来。虽然照片的对焦很拙劣,拍得并不清楚,却也能明白看出,恒太郎和那陌生母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
五个人假装毫不在意,却都在不约而同地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那些照片。
从里见家出来已是深夜,咲子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家的时候,一个慢跑的年轻男子从身后超过她,继续向前跑去。这个穿着连帽防风衫,戴着手套的青年男子,正是咲子的男朋友——初出茅庐的拳击手阵内英光。
“啊!”咲子认出来是阵内,立刻也撒腿跑了起来。两人并肩跑着,咲子说:“今天晚上的左勾拳真漂亮,你看了没有?”
阵内没有回答。他停下了脚步,开始练习空击。咲子停下来学着他的样子挥拳。阵内再度跑了起来,咲子虽然追不上他,但仍然努力跟着他跑着。
两人住的地方没有洗澡间,只是一间木结构的小公寓,连厕所都是公用的。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因此地上的体重计分外显眼。墙皮剥落的墙上贴着阿里等拳王的照片。陈旧起毛的榻榻米上胡乱扔着《运动员的身体》《营养学》《拳击入门》之类的书和一台果汁机。
咲子让阵内站在狭小的水槽前,一边用浇花的喷壶盛上热水,为他冲洗着身体,一边叹息道:“真想早点搬到有浴室的公寓。”
“只要下一场赢了就能搬了。”
“啊,冲到眼睛了吗?”
咲子利落地帮阵内擦身体。洗完头发后,便轮到了每天雷打不动的称体重。和昨天一样——咲子看了看体重计,抚着胸口长松一口气。
从体重计上下来,阵内开始做睡前训练。他两腿张开,平躺在地上,上半身弓起,左手抓住右脚脚尖,然后恢复平躺,再弓起身子,右手去抓左脚脚尖,动作敏捷地不断重复着。正对着阵内的屋顶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拙劣的字迹写着“志在必得,新人王!”的口号。
“你们……说了什么?”
阵内完成训练,问正在铺棉被的咲子。
“嗯。”咲子含糊地应了一句。
“不是说要和姐妹几个见面谈事情吗?”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咲子铺了两床被子。一床是普通的被子——那是给阵内睡的;另一床只是一层薄薄的垫被和毛毯。咲子把运动服和大衣盖在毛毯上,勉强弄出一床被子的样子。她在两床被子之间拉了一条绳子,挂上床单,然后把干净的睡衣塞到阵内一侧,说了声“晚安”,便关上了灯。
她正要脱毛衣,阵内突然扑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把她按倒在地。
“你要干什么!”咲子用力挣扎着,但阵内却没有停下来,“你不是要拿新人王吗?你忘了?你不是一直说,一交女朋友对手立刻就能发觉,因为动作就会变迟钝,所以绝对不能乱来吗?你不是说,要等你成为新人王,上了报纸以后,才能向大家公开我们的事情,在此之前必须咬牙撑过去吗?喂,你放开我,你不是发誓成为新人王之前要忍耐吗?你不是说,难过的时候就念‘新人王,新人王’吗?喂,说新人王啊,快说啊,新人王!新人王!新人王……”
咲子的呼喊声被淹没在阵内的狂吻中。绳子断了,床单掉落下来,盖住了两人的身体。
泷子的住处,也同样是木结构的灰泥公寓。
从里见家回来,泷子走进屋里。她没开灯,也没脱下大衣,只是呆呆地站立在黑暗中。咲子的话仍久久地盘旋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讨厌,讨厌,讨厌,啊,真讨厌!真讨厌!”泷子咬牙切齿的叫着,将随手放在桌上的手提包打落在地。花瓶被碰掉了,玻璃四下纷飞,花也散落一地。她知道水会渗入地毯,却无力动弹。
泷子确实没有谈过恋爱。虽然也曾有过一些朦胧的单相思,但从来没有被异性爱过,也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她想去爱,却又无法做到,她寂寞,对自己的不争气感到懊恼,有时甚至会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让她忍不住要放声哭喊。
这种房间,就算弄脏了又有什么关系。泷子心里呐喊着。
此时的里见家,卷子和鹰男正在看着照片,一筹莫展。
“不知道是不是认真的。”卷子慢慢吃着剩下的炸镜饼。
“嗯……”鹰男心不在焉地答应着。
“我爸……”
“嗯。”
“你们都是男人,应该能理解吧?”
鹰男抬起头,两人视线撞在一起。
“你从刚才开始就只会哼哼唧唧的……”卷子抱怨说。鹰男正想又“嗯”一声,闻声赶忙打住:“关键是孩子,如果没有孩子就好办了。”
“只要有了孩子,外遇就名正言顺了么?”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样的话,事情解决起来就会容易得多。”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这种时候?”
“最好的办法,就是等着让时间来帮我们解决。”
“但是时间是不公平的,它只会让男人一味地迷恋新欢,年老色衰的旧爱往往就这样被弃之不顾了。”
卷子的话锋指向鹰男。
“这件事……我希望由你来处理。”卷子直视着丈夫的双眼,“妈妈为家里付出了五十年——一定要记住这一点,请你帮我想想如何是好,拜托了。”卷子叮嘱道。
第二天,卷子决定找纲子认真谈谈。泷子和咲子还没成家,这种事情还是结过婚的人能考虑得更周全些。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住着一对老爷爷和老奶奶。老爷爷背着老奶奶搞外遇,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
卷子胡思乱想着,走过寒冬里萧瑟的街头。走到挂着“三田村”门牌的纲子家门口时,她停住脚步,按下了门铃。
“来了!马上就好!”屋里传来纲子的声音。
不过,伴随着纲子匆忙的脚步声,屋里又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怎么,鳗鱼饭已经送到了?”
卷子大吃一惊。
“哎呀!你看你,怎么不擦干就出来了!”
“外卖多少钱?”
“行啦,我来付吧。”
“点的是特级的?那应该是两千元……”
“不是说了吗,不用你拿钱。”
毛玻璃门上渐渐显出两个相拥的身影。卷子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玻璃门在她面前“唰”的一声拉开了。只穿了件贴身红色汗衫,衣衫凌乱、酥胸半露的纲子,以及似乎刚洗完澡,只在腰间围着条浴巾的贞治出现在门后。他们看到站在门外的居然是卷子,不禁顿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仿佛冻僵了似的呆住了。
卷子条件反射似的“哐”的一声把门重新拉上,转身就走。她一路小跑到汽车站才停下来,途中还撞倒了鳗鱼店的送餐小哥。突如其来的震撼让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发着抖。一个背着小提琴的小学生,仰头望着气喘吁吁的卷子,眼里满是惊讶。
卷子好容易镇定下来,深深呼吸几下,冲旁边好奇的孩子挤出一丝微笑。这时,公共汽车正好也到了。卷子刚要上车,却被全力飞奔过来的纲子硬拽了下来。拉扯之间,公交车也开走了。两个人披头散发,喘着粗气,相互瞪着对方。
“你来干吗?”
“我想跟你谈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跟我回去一下吧。”
“我还有事!”
“好了,快跟我走!”可能是过于慌乱,纲子不光没穿袜子,连鞋也左右穿反了。
被纲子生拉硬拽着,卷子不情不愿地跟她回到了三田村家。贞治已经走了。
卷子和纲子有意无意地避开对方的目光,在客厅的桌前坐下。
“这附近,真安静啊。”卷子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纲子把茶杯推到她面前,说了句:“喝茶吧。”
“假牙又重新装上了?”
“今天一大早去装的。”纲子说着,看到自己刚才匆忙踢上的衣柜没有关严实,男人的和服腰带像被门卡住的动物尾巴似的露在外面,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站起身来。
“姐妹当中就我和妈妈一样牙齿不好。可能我出生时正赶上爸爸工资比较拮据的时候,营养没能跟上来。”纲子打开衣柜,想把和服腰带塞进去,结果塞在上面一层的男式棉袍和褐色的布袜却一股脑地塌下来,砸在她头上。
纲子弄巧成拙,突然觉得按捺不住地恼怒:“你既然什么都看见了,干吗在那儿一声不吭!”她羞愤交加,“那个男的是谁,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不是单身,你怎么不问?”
“姐姐……”
“在你老公的灵位前干这种事就不羞耻吗?都到了当婆婆的年纪了还干这种事!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姐姐,我……”
“说什么不能原谅爸爸,说什么妈妈那么可怜,自己却在干着什么事!昨天晚上说的那些义正词严的话都算什么?你想指责我就说啊!坐在那里闷不吭声,真让人腻歪!你这个样子太让人讨厌了!”
“……”
“你说话啊!打也好骂也好,你倒是说话啊!”
卷子没有责难纲子,也没有骂她。她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叹息道:“我要骂你什么呢,难道要我说因为我家鹰男也有外遇,所以无法原谅勾引别人家男人的姐姐你吗?我这样说你心里是不是就舒服了?”
“卷子……你不要因为看到了我的丑事,就非得把自己也拖下水。”
“我不是信口开河。”
纲子在妹妹面前重新坐下。“那……你有没有证据?”
“我从小就讨厌调查别人。”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露出了复杂的笑容。
“是啊,还得花钱。”
“还会愁得皱纹疯长。”
“眼不见心不烦。”
“这是妈妈的口头禅呢。”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言语间却透着莫名的尴尬,为了掩饰这种尴尬,两人拼命强颜欢笑着。
“假牙挺合适。”
“两万元一颗呢……”
“哈哈哈。”
“那个牙医……据说他弟弟是眼科医生。”纲子没话找话地干笑着。
“那他弟弟的弟弟岂不是耳鼻喉科的!”卷子也跟着干笑着,开着无聊的玩笑。
“太荒唐了!”纲子说。
“确实荒唐呢,讨厌!”卷子也附和着笑。
“你别老说笑话,把我假牙笑掉了就麻烦了。”纲子暗自松了口气,“你肚子饿不饿?”
“饿扁了都。”
“寒舍只有些粗食,请您将就食用。”纲子故意开着玩笑,从厨房把鳗鱼饭端上来,放在卷子面前。
卷子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鳗鱼饭,脸上阴晴不定:“钱,谁付的?”
“什么?”
“是那个人吗?”
“卷子……”
卷子突然端起盛鳗鱼饭的餐盘,冲着厨房整个扔了出去,把正要去泡茶的纲子淋了个满头满脸。
“……卷子!”纲子又惊又怒。
但卷子却满不在乎地坐着。从她脸上,纲子仿佛看到了母亲那熟悉的表情。
泷子正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查阅着资料。察觉有人进来,她头也没抬地说:“借阅卡在窗口那边。”泷子话音未落,突然惊呼一声。原来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的,正是父亲恒太郎。“爸爸……”
“看起来气色不错呢。”恒太郎看着张口结舌的泷子,“我就是顺道过来看看,没什么事,你忙你的。”说完,扬扬手,转身便要离开。
“爸爸……”泷子赶忙站起来,在阅览室的出口处追上父亲,“我……我最近看见你们了。”
恒太郎直视着泷子的眼睛。泷子在期待着父亲的解释,抑或道歉的言语。但是一阵僵硬的沉默过后,恒太郎只是轻轻说了句:“是吗?”
图书馆后面是一座小学。孩子们的合唱声、“哇”的欢呼声不时传到屋里,更显得屋里的沉默令人尴尬。泷子望着恒太郎的侧脸,只觉得眼眶发热。“爸爸……”
恒太郎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扬扬手,算是告别,随即转身离去,留下一个依然健壮却难掩衰颓的背影。
这天,鹰男背着卷子把胜又叫了出来。
先到一步的胜又在酒店大堂等着,鹰男步履匆匆地走来。
“不好意思,约您出来却让您等我……”鹰男在胜又对面坐下,“我姓里见,跟您通过电话,我小姨子平时承蒙您照顾。”鹰男一边客套着,一边暗暗观察着胜又——貌不惊人,个儿挺高却有些驼背,戴眼镜并且貌似度数还不低,看起来人不错,却给人一种软弱的印象,似乎不太靠得住。
“哪里,您太客气了。”胜又赶忙正襟危坐,拘谨地回应一句。
“你现在是单身吗?”
“什么?”
“哦,其实不必问的,看看白衬衫的领子就知道了……”
“呃……”
“其实呢,我是听说您对我家小姨子一直非常照顾,于是就窃自揣测,这样接触下来,您会看上她也说不定呢……干脆调查一下吧……哈哈哈,这么说起来,都分不清咱俩谁更像是干这一行的了。”
听了鹰男的话,胜又认真起来:“如果您是信用调查所的人,那我就会跟您说我讨厌那种女人。调查自己父亲的品行,这种女人简直不可原谅!”
“但是作为女儿,对这种事也不能放任不管,不是吗?”
“她父亲真够可怜的。”
“真够感情用事的,这样对你的工作,不会有影响吗?”
胜又慌乱起来:“个人感情不能带到工作里,否则会丢工作的。”
“要是哪天丢了工作,就带着简历来找我,”鹰男递上一张名片,“或许到时候我能帮上点小忙。”
胜又接过名片,一脸敬佩地仔细看着。
“不过……这个,”鹰男竖着小手指[9]示意道,“这个的事,能不能请您说‘一切都是我弄错了’?”
胜又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你是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错。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照片拍得很模糊,你就说是你这边的调查失误,怎么样?”
“那、那可不行。”
“为什么?”
“全盘否定我的工作,我……”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刚才你可是清清楚楚地说过,‘做女儿的却去调查父亲的品行,简直难以原谅’,‘她父亲太可怜了’。”
“可是,这毕竟是我的职业……”胜又顿了顿,换了副平稳的口气说,“我只能努力调和这种矛盾……”
鹰男眨眨眼,仿佛在说“原来如此”。
“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二了。”
“还年轻呢。”
“啊……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