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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瓦勒庇一家

艳阳当空,热烘烘的空气让原野显得慵懒沉闷。预示吉祥的白云在空中不停地变幻着姿形。南风吹来,云往北走。瓦蓝衔接着葱绿,天上地下没有一处不是明净的。一顶圆形尖顶的毡房前孩子忐忑不安地见到了邦主。

邦主的面孔光滑得如同骏马的屁股,深深的眼窝里排列着粗硬的睫毛。他把嘴唇抿得两边陷了进去,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试图从他未成熟的脸上觅到骑手的灵性。但很快他就变得疑惑不解。孩子是柯柯人和丹那人的混血儿。混血儿的面孔令人琢磨不透,无法从那生长特殊的五官中预测他的前程一一他的未来的勇敢和怯懦。一切都是不肯定的。接纳他是给部落增添了一只虎还是一只兔?邦主略显不快。现在对他来说,感兴趣的不是孩子,而是对方脖子上那一串枯萎的阳物。昕孩子说亚敦哥洛已经死去,邦主神情木然,半晌没有吭声。孩子并不知道,只要是英雄就会为另外一个英雄的夭亡而去真诚地伤感,不管他是敌人还是朋友。他觉得邦主正在酝酿如何屠戮自己的办法,紧张得瑟瑟发抖。邦主说,让我数一数你脖子上的阳物有多少。孩子取下来递过去。他想起了父亲教给他的话,结结巴巴地背诵道,这是我父亲的功迹。他让我长大后也像他一样生活,把成千上万的阳物献给柯柯邦主。父亲说,不管是敌人的,还是朋友的,柯柯人都会把它作为勇敢的见证。勇敢是我们柯柯骑手的立足之本。邦主一个个地摩挲着阳物,望着他不断点头,头点了一百零一下,然后说,你的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如果他自已的阳物能够一日气挑破一百零一个处女膜而不疲软,他就可以代替我行使邦主的权力。可他现在已经去了地狱。他的儿子来到我面前要我把他作为英雄对待,他拿什么来证明他和他父亲同样勇敢呢?邦主把那一串阳物作为孩子献给他的见面礼挂到自己脖子上,又从自己身上解下一把短刀,扔给孩子,指着围在四周的柯柯人说,去,选择一个你认为合适的人,把刀插向他的大腿。没有人会反抗一个孩子的。

孩子惊得浑身萎缩,疑惧地四下看看。邦主狞笑着将刀朝他踢踢。四周的人都半张了嘴笑呵呵的。孩子突然愤怒起来,想逃离这个充满嘲弄的地方。但身后身旁全是人。逞能的骑手会抓住他一刀将他剁成两段。他手颤抖着拿起刀,抬头望望邦主。邦主凶狠地俯视着他。他赶紧回避对方的眼光,却发现邦主宽大的衣袍下摆就在自己眼前晃动,像一扇通往原野的门。他看不见下摆后面是什么,觉得只要冲过去就可以避免任何迫胁,就可以自由地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他没再考虑别的,举刀跳过去,想割开那扇门。刀子是插了进去,但他的头却被一只大手死死按住。接着他听到头顶上面有了一阵雷鸣般的轰笑。他被抱起来,又向空中抛去。他尖叫一声,邦主双手接住。等他回到地面上,看到所有人都在对他愉快地跺脚时,才明白一切危险都已经过去。他们误解了他,以为他要去刺死威严壮猛的邦主。这说明,亚敦哥洛的儿子具有超常的无畏。柯柯人喜欢无畏如同喜欢漂亮的女人和他们自己的挺拔的阳物。邦主拍拍他的后脑勺说,去吧,找一个有姑娘的人家住下来,让她们把你培养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孩子左右看看,没有动。一个老女人走过来拉起他的手说,你的母亲是丹那人,我也是一个丹那人,跟我走吧。人们又一次狂放地跺脚欢呼。邦主慈爱地说,去吧,孩子,她家里有两个姑娘。孩予还是不肯走,因为姑娘对他实在是太不重要了。他问老女人,你家有很多肉很多奶么?我饿。老女人说,我丈夫被你父亲夺去了灵魂,家里没有了男人,肉多得就要堆成山,奶多得就要流成河。孩子很高兴,一转身就把刚才的惊吓忘了。

老女人名叫瓦勒庇。她喜欢用丈夫的名字称呼亚敦哥洛的儿子。两个女儿也很愿意这样,因为它给人的感觉是家里似乎没有添置陌生人。孩子开始不习惯,但没过几天就顺从了这种安排。再说,不论谁唤出这个名字,脸上都带着崇敬的微笑。这使孩子感到温暖亲切,至少在感情上少了些因为丧父而带来的失落。这个名字叫巴思坎得尔。

自从巴思坎得尔来到这个家,瓦勒庇就变得开朗异常。她一共生过三个孩子,最后一个是男孩,生下来两天就被她勒死。这是做母亲的权力和义务,生下来的只要是男孩,她就必须拔下四根自已的头发,缠在孩子纤嫩的脖子上使劲拽拉,若是头发绷断,说明孩子命硬气长,将来一定是个打死也会硬着脖子支起头颅的刚强汉子,若是孩子被勒死,那也没什么可惜的,母亲珍贵的乳汁不能哺育一个一上战场就瘫软的废物。孩子死后瓦勒庇反而显得很高兴,因为这就避免了将来的耻辱。一个禀性柔弱的男子,既不能挺身马上去扩张领土,又不能像女人那样繁殖人口,不如趁早让他离开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但是,一个女人只生养女孩,她作为母亲的意义就失去了一半。造物主让她跟男人交合,更重要的是希望她能够为柯柯部落的未来提供带阳物的战士。她老了,已经失去了希望。面对丈夫——一个虽然年龄与她相仿但雄风不减当年的骑手,她感到惭愧。

大概丈夫是有埋怨的。自从那个男孩夭亡,他发现她已经没有了繁育能力后他就很少呆在家里。太阳般旺盛却又无处宣泄的精力使他比别的骑手更留恋荒野里追追杀杀的生活。他给她留下的总是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的匆匆忙忙的身影。那年春天的一个早晨,丈夫冷峻而异乎寻常地拥抱了她,说了一些不该对女人说的话。他说他已经掌握亚敦哥洛的活动规律,这次去不是对方死就是自己亡。带好你的孩子管好你的家,将来一个女儿出嫁一个女孩招婿,不然等你干不动活的时候就没人照顾你了。她塞给他一包干奶饼,眼泪簌簌落下,模糊了的眼睛没看清他是怎样跨上马背,怎样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丈夫再也没有回来。同去的骑手向她描述了她丈夫倒下去的情形。她没有哭,也不该有恨。她早就明白,自己的丈夫尽管出色,但他远不能和亚教哥洛相比。后者是一只虎,越孤独就越能显露本性的凶猛,而丈夫是一只狼,只有成群结队时才会让任何敌人感到害怕。她怀念丈夫,怀念的结果便是深深的自责;她,骑手的妻子,接受过他的无数次火热而纵情的拥抱,居然没有给他生下一个继承他的战刀弓箭的人。巴思坎得尔的出现就像一盏熠熠闪烁的灯照亮了她晦暗的心。凭着她的偏爱和敏感,她从孩子脸上过多地或者说是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的聪慧睿智。在她眼里,这位流亡者的杂交后代禀赋天成,集中了柯柯骑手的所有优秀品质,尽管这些品质还需要时间的锻造。她认为他是她丈夫的转世,丈夫的灵魂在他身上闪烁无比亲切的光辉。在一股温热醇厚的情潮驱动下,她毅然走向孩子拉起他的胳膊。这胳膊尽管细嫩乏力但仍然是男人借以扬鞭挥刀的东西,很快就会变得粗壮有力。

巴思坎得尔在瓦勒庇的毡房里受到了男人的待遇。他可以为所欲为,如果他知道一个男人在家里应该干什么的话。但现在他只能有一些孩子气的举动。他想吃什么就要什么,以为每天的三顿饭根据他的口味来安排是再自然不过的,瓦勒庇尽其所能,只要办得到她都会亲手做好又亲手捧到他面前。实际上,他所知道的人世间的食物少得可怜,不外是干奶稀奶、生肉熟肉、羊血羊油,一切都是美味佳肴,又都是家常便饭,味道好得无可挑剔。他狼吞虎咽,每次都吃得很多,直到打出一连串饱嗝。这饱嗝便是对她的操劳的报答和安慰。她内心盛满欢喜,时常会情不自禁地哼出几句她自己编造的歌:

草是绿的羊是白的。

蓝天下的毡房是尖顶的,

肉是嫩的奶是咸的,

毡房里的锅台是冒着热气的,

人是男的人是女的,

骑手的女儿们是活蹦乱跳的,

天是他的地是他的,

我家的男人是带把把的。

唱完了她又会大声奚落自己的两个女儿,你们生来就不是人,难道也想吃也想喝?可是巴思坎得尔没剩下带肉的骨头,没留下漂着油花花的羊奶。为了我家的男人吃好喝好,你们还是和羊群一起去吃草吧,别忘了把最好的牧草留给羊吃。没有一千只肥羊,就别想让我家的男人天天吃饱。她们其实在巴思坎得尔放碗之前就已经吃得肚皮滚圆,听到母亲的话,便互相推搡着来到毡房门外,咯咯咯地笑。她们觉得能和羊一起吃草那就太美了,不用烧不用煮不用舀不用端,饱了就玩,饿了就吃,并且她们比羊更懂得哪里的草高哪里的草短;还觉得母亲称巴恩坎得尔为我家的男人是非常滑稽的。在她们看来,男人和骑马奔驰,和外出征伐数月不归,和傲慢懒散,和威严的沉默,和动不动就发脾气联系在一起。可连上马都要由人抱的巴思坎得尔竟然成了男人,这就如同她们做游戏时要让一个石头小人当父亲一样好玩。

母亲并不是真心嫌弃自己的女儿们,家中有了男人而去数叨女人的卑贱,在她是一件快意的事情。她用鞣得柔软滑润的羊皮给他缝了一件新的皮袍,用四层牛皮做底两层羊皮做面一层熊皮做筒,给他缝制了一双结实耐用的四季靴。紫红绸的腰带是丈夫的宝物,只在每年热闹红火的冬春祭祀时才会系在身上借以向人和神炫耀光彩。她拿出来送给孩子。巴思坎得尔腰里缠四圈还能在前面打出一个牛头大的花结。但她坚信,总有一天他的腰会粗得只能勉强缠两圈。到那时他身上就会出现男人的豪烈。他可以拥有姑娘,拥有打仗的胜利,拥有骑手卓尔不群的风采。她从来不要求他做什么。挤奶做饭是大女儿尚席娅的事,放羊放牛是二女儿金塔娃的事。母亲除了侍候巴思坎得尔,什么事都做。有时是她给女儿们帮忙,有时是女儿们给她帮忙。巴思坎得尔倒想独当一面地干点什么。比如他想去满荒原转悠着放羊,想亲手将牛奶倒进皮袋让它发酵,想自己点火烤肉,如同流亡时跟父亲一起打野食度日那样,还想代替瓦勒庇去挖掘晒干后可以当柴烧的拉咕草根,或者像瓦勒庇那样愉快地哼着歌子,在清晨湿润的白雾里赶着牛去溪边驮水。但每次只要他有行动的迹象,瓦勒庇总是和言悦色地开导他,男人要是千了女人干的事情,他的心肠就会变得跟女人一样软,一双在光滑的奶头上挤惯了奶的手是攥不紧刀柄握不紧弓箭的。巴思坎得尔只好扫兴地抑制好动的习惯。他隐约知道男人的神圣职责应该是什么,可是他不会,双手双脚只能闲着。白天女人们都去毡房外面干活,他闲极无聊,总是坐在草地上望天望云想这想那的,想累了就躺在地上睡觉。瓦勒庇停下手里的活,过来抱他进毡房,让他睡在热乎乎的锅灶旁。锅灶旁铺着白色的羊毛毡,毡上是一张熊皮。这是专门为他设置的床笫,女人们不敢侵占,除非他邀请。她将他放下,让他的头枕在用羔羊皮缝制的绵软的枕头上。如果他醒了,她就会说,睡吧,好梦会让你长高长胖。只要能睡,喝凉水也会长肉,肉就是力气哟。如果他没醒,她就在毡边单膝跪地仔细端详他:脸盘开阔,五官一个是一个,眼窝又深又圆,眉毛又浓又黑,鼻子又挺又鼓,嘴唇又厚又宽,耳朵又长又大。他叫巴思坎得尔,他是个男人。瓦勒庇在心里美美地叫着他的名字,起身出去,更加起劲地干活。

吃光了草原上的羊,

喝干了草原上的奶,

嗨,我们家的男人。

睡走了西山的月亮,

睡来了东山的太阳,

嗨,我们家的男人。

一步跨到天边,

两步走到地沿。

嗨,我们家的男人。

瓦勒庇根本不会去想她衷心赞美的并不是事实。太多的温情已经使孩子很少去怀念他的父亲和那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流亡生活。令人腻烦的关照强化了他的与生俱来的惰性和健忘的本能。对往事的淡漠和安常处顺的态度说明他正在丢弃父亲的希望。他身上流着丹都人的血,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得继承母亲留在他天性中的一份遗产,那就是缠绵、伤感和缺乏征服意识的萎顿以及对平静和安乐的崇尚。苦难被甜蜜代替。浸泡在蜜罐中的性格永远无法刚勇起来。孩子已经有些不堪造就的苗头。而瓦勒庇浑然不觉,依旧陶陶然于家中有了男人的满足中,依旧淋漓尽致地发挥着她那母性的溺爱。

大约是仲秋的一天中午,邦主猎捕羚羊归来经过她的毡房,向她问起巴思坎得尔的情况。她眉飞色舞地夸耀孩子如何听话如何吃肉如何睡觉和她对孩子的宠爱。邦主没听完就大发雷霆。他说你要把他当作一根捡来的木棒,用它抽打牲畜的屁股,最好让它沾染一些粪臭,用它敲碎挡路的石头,最好也让它飞扬起漫天的碎屑,用它烧滚你家的奶水,成了木炭就留着,成了灰烬就随风扬弃。你还要把它架在牛背上挑起两个盛满水的术桶。它也许会在中问劈裂只剩下又短又粗的两头。这两头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能做战刀的把柄,能削出坚硬锋利的箭矢。瓦勒庇,没良心的女人,你存心要让这孩子给柯柯男人丢脸么?听着,今晚就把他赶出毡房过夜,只有经常迎风受寒的人才不会在冬天的雪原上伤风感冒。听着,等他长大成人,我要用鞭子抽他的脊背,看他是哭还是笑。我要像掰断羊肘吸骨髓那样掰他的腿,看它是硬的还是软的。男人的腿是掰不断的,因为它在追风赶月中得到了锻炼。我要让他骑在马上,看看他的双腿能不能夹出成年马的响屁,要是不能,他就别想骑着马去追逐敌人。我们的生活就是在原野上奔走。他有胆量驱除布满原野的山魈鬼魅?他有力气连续砍下几十颗敌人的头颅?当羚羊群奔跑的时候,他有本领射穿跑得最快的带头羊的心脏?这是最低的要求,他应该做的更多,应该比我比他的父亲更加勇敢。如果他将来留恋安逸平静的生活而没有冒险的习惯和牺牲精神,他的母亲对部落就是犯罪。瓦勒庇诺诺连声,惊诧地领会着邦主的残酷。但性别限制了她,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在邦主离去时给他做出实施这残酷的保证。

她是女人,她可以把孩子当作捡来的木棒,当然是难得的可以创造后代的镶银饰金的木棒,却不能用它去砸碎附丽着下贱的荒野鬼的石头,也不能狠心让它猝火,更不能把它作为横轭而施加过于沉重的负担。晚上她让孩子在草地上过夜。草地上铺着白色的羊毛毡和能够阻挡潮气的熊皮。她合衣躺在他身边陪伴他,并将自己宽厚的皮袍压在他盖着的皮袍上面。巴思坎得尔觉得这样露宿比在毡房里有趣,可以看星星,可以听到狂野无度的风从头顶上掠过,昕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细微的夜声。但过了几夜,随着秋风日见料峭,他就开始怀念锅灶旁的温暖和那满毡房弥漫不散的醇厚的奶油味。他说他要回毡房睡觉,瓦勒庇自然想不到她应该反对。她理解邦主的用意,明白只有父亲般的严厉无情才能培养骑手的骁勇。可孩子没有父亲,自己没有丈夫,她无所适从,只能听从自己心灵的安排,那颗善良的温情脉脉的女人心带给孩子的是幸福还是灾难她不愿去想。她只注重现在而忽视着未来。

日子依然如故。冬天来了又去。春风急颠颠地吹过洼野,瞬间制造出一地疯狂的绿色。瓦勒庇一如既往地用自己的柔情蜜意拥抱着孩子。也有一点变化,那就是在孩子白天睡觉时她会推醒他,要他去户外的阳光下消食散心。她说,浅紫色的羊奶头花开得满地都是,去闻闻它的奶油一样的香味,你就会吃得更多睡得更甜。孩子出毡房没走多远,她又说,别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天上有云,四周有狼,云要落雨,狼要吃人。就回来,我一叫就回来。已经养成听话习惯的巴思坎得尔果然没有走出多远,无聊地游荡了片刻,很快就回到毡房前。她的欢喜油然而生,觉得自己没有白白养活他。这样久了,连大女儿尚席娅也有些看不惯,对母亲说,巴思坎得尔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去挤奶呢?挤完了奶我教他骑牛。母亲不同意,老掉牙的理由是不能让男人掺合女人的事,那样男人就会变得跟女人一样心慈手软。尚席娅蔑视这古老话题,嘬嘬鼻子提着桶走向牛圈——在所有牲畜中只有母牛才配有圈。巴思坎得尔听到了她的话,喊着我要骑牛就跟了过去。母亲看他很高兴,便说,骑骑骑,我们家的骑手,什么都让你骑,又过去叮嘱女儿,你要扶他上牛背,你要牵着牛行走,你不能让他捧下来,万一摔下来你要紧紧抱住。尚席娅笑着连连答应。

尚席姬比巴思坎得尔大五岁,是母亲从丹那部落带到这里来的,就是说她的父亲也是丹那人。在这个家中她对巴思坎得尔最尊敬也最客气。在她较为成熟的眼里他既是男人也是客人——他从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走来,来给这个家增添欢乐和温馨的气息。她有时替代母亲给他端饭,总是单膝跪地双手捧起歉意地含笑望他,似在说,别笑话我家的饭不好,将就着填饱肚子吧,尊贵的客人。她很愿意跟他说话跟他玩耍,很愿意他像一匹顽皮的马驹四处蹦达或尥蹶子撒泼。可惜他天生沉默寡言,安静和悦。这使她感到别扭,感到了她和他之间存在着的那个云积雾漫的空间,感到了他的男人的自傲而使自己变得羞赧起来。她在他面前骤然有了女性的文静。巴思坎得尔这个名字从她口中吐出,就像清晨凉爽的风轻轻悠悠。她跟他说话也变得细声细气却格外动听,给人一种甜丝丝清莹莹响淙淙的感觉。可惜她说得越来越少,许多话被她那双活泼的黑眼珠和微笑的神态所代替。而对巴思坎得尔来说,任何一个女人的存在比那些沉默的朋友——马牛羊强不了多少。他还小,无法理解在她的神情言语背后潜藏着青春的消息。她出身于以肉乳为主食的家族,充足的蛋白质使她才十五岁就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少女。少女的脸上洋溢着无时不在企盼春天、渴望异性的华光。

尚席娅带他走进牛圈,将木桶放到粉红色的牛乳下面,提提衣袍,蹲下身子双手捧着牛乳轻轻搓揉。牛乳闪闪晃晃地湿润了乳头。她开始很有节奏地用力挤压,白花花的汁水一股股滋出来,滋到桶里就有了哗啦啦的响声。热气袅袅升起,清香钻进鼻孔浸润着肺腑。孩子想,人真是太笨,偏要把奶用桶提回去烧煮,为什么不来这里噙住奶头直接吮吸呢?他望了一眼侧身对着他的尚席娅,又想人和牲畜大概是没什么区别的,都有胳膊有腿有屁股有脑袋,还有奶头。尚席娅的胸脯微鼓着,要是里面也贮存着牛奶,那就太妙了,口干舌燥时就去她胸脯上咂几口。尚席娅默不作声地挤完这一头又去挤那一头。孩子看到挤完的奶头上还滴落着奶水,便弯下腰将嘴凑过去,用舌头接住一滴抿着嘴尝尝,温温的,微甜微咸。他还想尝,想把这种味道更加深刻地留在脑子里,尚席娅突然惊叫一声。他扭头疑惑地望着她。她两眼瞪得溜圆,颤声告诉他,人吃了生牛奶身上就会长出牛毛来。他觉得这不值得大惊小怪,人身上要是长出牛毛就不用穿皮袍。他问她,是白牛毛还是黑牛毛?她说,你吃了花牛的生奶你身上就会长出花牛毛。他想花牛毛一定很漂亮不禁抬手看看,似乎那上面已经有纤细的牛毛正在皮层下萌生。他想象人长出牛毛后的情形,会不会也要像牛一样四肢着地走路?会不会也要去驮水,也要被人骑,骑上后还要受到皮鞭的抽打?会不会也要囿居在这潮湿脏腻的牛圈里?他突然有些紧张,醒悟到长牛毛的人就不是人。似乎害怕自己顷刻就会变成牛的同类,他赶紧退出牛圈。尚席娅扭头叫他,叫声反而成了催他快快离开的信号。她告诉了他一个恐怖的秘密,她也就变作了恐怖的对象。

一整天都不愉快。巴思坎得尔万万没想到,只要自己一有行动,对生活的享受马上就会变作对生活的担忧。他天生是一个疑惑重重、思虑百端的人。

墨黑的夜晚如期而来。睡梦里再也没有美妙的情境来陪伴他。昊渺无垠的荒原上,刮起一天尖硬刺骨的风,到处都是诡异怪诞的景象。他看到瓦勒庇一家全都变成了母牛,只有他是人。他给他们挤奶,奶水花花绿绿冰冰凉凉的,带着一股呛鼻的腥气。他轮番骑在她们背上,用皮鞭发疯地抽打着拼命奔走。他抽死了瓦勒庇,看到尚席娅凸突着牛眼恶狠狠地朝他散射阴惨的锋芒,他惊惧地哇哇叫唤。父亲亚敦哥洛大步抢过来望着他呢呢喃喃说着什么,又冷笑着用弓箭对准了他。他听父亲说,好大一头牛,足够我美美吃几顿。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密密匝匝的牛毛,前胸垂吊着又胖又大又嫩又亮的奶头。他号啕大哭。父亲不理他,拇指错动着就要放箭。尚席娅蓦地扑过来咬住他的奶头使劲吮吸。父亲的箭射中了她光溜溜的脊背。她放声大笑,更加狂妄地吮吸。父亲溘然逸去,尚席娅掉头就追。他伫立着,觉得浑身被她咂得枯干,便朝他们消逝的地方奔跑,想从她那里索回一个饱满的身体。可他撞到的却是父亲的铁头利箭。枯干的身体里流不出血,流出来的是春天冰壳龟裂时的嘎嘎声。他在嘎嘎声中毫无痛苦地死去。

巴思坎得尔醒来时天已放亮,毡房里悄无一人。他披上衣袍跑出去,看到太阳正在升起,阳光穿透晨雾在原野上漫铺而来。羊群欢快地叫着,迫不及待地走向草青花香的地方。牛圈里,尚席娅依然在挤奶。瓦勒庇背对着他,在一只新宰的羊身上剥羊皮。那就是他,就是死去的他。他是有血的。他懔懔而立,赶紧别转脸去,不忍看到自己的血正在染红草地。那边母牛哞哞欢叫,似在让他过去。他打了个冷战,小心翼翼地朝牛圈张望,看到尚席娅站在两头牛之间,展开双臂将手分别搭在牛背上放松地抬头极目远方。那姿势就像要飞起来,飞向她目光所及的云端,而云端是他父亲亚敦哥洛生活的地方。一会,尚席娅受到惊怕似的猛然扭过头来,看到巴思坎得尔她微微一笑。他低头下意识地朝瓦勒庇靠靠。瓦勒庇温存地瞥他一眼,从羊肚子里抓出一疙瘩热油想塞到他嘴里。他躲闪着。她奇怪他的躲闪,问他怎么了。他眨巴着眼皮不吱声。她定眼审视他,又慌忙扔掉羊油将湿漉漉的双手在衣袍两侧蹭蹭,拉起他的手回到毡房里。她让他坐在锅灶边,拿起一根掸土掸灰的白色牛尾巴在他头上扫来扫去,边扫边说,你的脸灰土一样难看,你身上有邪气啦。碰碰这祛邪的牛尾巴,好了好了,碰碰这祛邪的牛尾巴,走了走了,邪气走了。她放下牛尾巴,蹲下身子捧住他的脸仔细端详。他不想让她摆布,就说饿。她赶紧朝外跑,想给他煮一锅新鲜的羊肉。

这时尚席娅挤完奶进来。他看到她后便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灰白的额头上冒出点点冷汗。随着她的靠近,他屁股蹭着毡铺一寸寸朝后挪。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害怕自己,她对他说他应该出去帮助母亲干活。他望着她那和平时一样的祥和的面容愣愣地思索,突然嗫嚅道,我喝了生牛奶,我真的会变成牛?她点头。他顿时变得神情呆痴目光惨淡。她也愣了,随即眯着眼轻松地笑笑说,女人才会长牛毛。巴思坎得尔,你是男人,什么魔法对你都不起作用。啊,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相信。看看你的手和脚,牛毛在哪里?他知道自己的手脚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但梦境的印象比实实在在的生活给予他的还要深刻,心中的疑团依然不散。尚席娅坐到他身边。他朝一边溜去。她伸手拉他。他尖叫一声。她问他为什么这样?他不说话,只是用含着两泡水的亮眼睛怯怯地表示着他的拒绝。这使她意识到自己和这个小男人之间似乎根本没有那种她期望中的自然和睦的气氛。她过去从自己睡觉的地方拿出一个羊皮缝制的小口袋,讨好地递给他。他不接,她放到他面前神色怅怅地朝外走去。牛圈里还有一只挤满了奶的桶,她必须马上拎回来。

他不知道口袋里是什么,但在她放口袋时,那一阵叮当的响声勾起了他的孩童的好奇。他迟迟疑疑打开,不觉惊讶地哦一声。里面全是石头雕凿的小人头。他一个个拿出来摩挲着细看,有恶煞般的男人,有秀气的女人,有皱褶密布的老人,有天真稚憨的孩子,还有一种阴阳人,一边是男一边是女,连接在一起的后脑勺上雕着一棱棱的螺旋纹。小人头一共十四个。他摆在面前想挑出一个自己最喜欢的,挑来挑去觉得都喜欢。而对阴阳人他除了喜欢外还有一种被魅惑了的感觉。他拿在手中不停地揣摸,犹豫了一会便把它命名为巴思坎得尔。别的就不必多伤脑筋。男人头按形状大小分别被他唤作亚敦哥洛、邦主和骑手们,女人头便作了瓦勒庇一家,然后他移动人头编造故事。他让自己骑在浑身花斑的毛烘烘的尚席娅身上,和邦主一起带领骑手们去远方寻找太阳睡觉的地方。还没走到山那边,就到了太阳醒来的时候。太阳蹦出地面,在空中用金色的浪波冲洗着他们。亚敦哥洛从云里雾里钻出来横挡在他们面前说,回到瓦勒庇身边去,她是你们惟一的亲人。可是邦主不让他们回去,说魔鬼在尚席娅身上施了秘密的法术,你们既找不到太阳睡觉的地方,又无法再回到瓦勒庇家中。巴思坎得尔的胸腔里贮满了伤感,一阴一阳两张脸都汪汗地流下了如溪的泪水。亚敦哥洛这时拿出弓箭射死了邦主和所有骑手。太阳离开了蓝天,在中午就去睡觉。尚席娅驮着他来到太阳躺卧的地铺边,发现瓦勒庇和金塔娃在那里。一直跟踪着他们的亚敦哥洛大声说,太阳再也不会醒来,你们就永远守在这里。说罢他一箭射穿了太阳。太阳流了很多血,把整个果果哈奇洼野染得通体透红。他们在冒着热气的血泊中搭起毡房,从此便生活在一个天天能够喝到太阳血的新家里。喝了太阳血,尚席娅身上的花牛毛即刻褪尽。故事到此为止。他不想拿着小人头排演下去。因为他意识到再往后发展也许就是那花牛毛又长到了自己身上,他喝光了太阳血也不见褪去。尚席娅扑到他的奶头上嘎吱嘎吱撕咬。奶水汹涌而出。

他沮丧地将小人头装进口袋,懒洋洋来到门外。草地上的死羊已经被卸成许多小块,瓦勒庇在牛圈那边用自己的身影遮挡着尚席娅。他的心像被一只老拳猛击了一下咚咚咚直跳。一定是尚席娅身上长出了花牛毛。他想过去又不敢过去,朝那边频频送去难过到湿浥的眼光。他本来应该憎恶她却不知何故又伤感起来。母女俩出了牛圈向他走来。他听瓦勒庇按捺不住地追问,你说他是瑟瑟家的骑手?他是路过?他为什么一见我就跑?尚席娅拎着奶桶低着头不作回答,红朴朴的脸像一对盛开的馒头花。母亲又问,瑟瑟家有两个骑手,是大的还是小的?她细声说是小的。母亲咧开嘴但没笑出声,又说,马驹子跳到牛圈里,母牛哪里会给他吃奶。尚席娅手中的桶悠悠晃晃,奶水溅出来滴落到她的靴子上。靴帮两侧有一圈做装饰的毛,巴思坎得尔认定那就是刚刚长出来的。他疑惧地后退一步。尚席娅撩起眼皮望他,那是令人提心吊胆的一瞥。他突然觉得尚席娅内心有一个很深很深的黑洞,不知里面有些什么古怪诡异的东西。牛奶晃出来,一片片泼洒在地上。淋湿的春草愈加鲜嫩。而在巴思坎得尔眼里却成了被牛奶催生出的毛。整个大地都长满了粗细不等高矮不匀的绿毛。尚席姬神不守舍地望他。牛奶还在泼洒。瓦勒庇以为女儿累了,笑着接过木桶警告她,第一次来看姑娘的男人,如果他不达到目的就离开她,他的眼睛就永远不会再明亮。让一个骑手变成瞎子那就是姑娘不善良。好心的尚席娅,从今天开始你得梳好你的辫子戴好你的首饰;你得有一身漂亮的新皮袍,除了我谁会为你精心缝制这件皮袍呢?尚席娅加快脚步去收拾草地上的那一堆羊肉。当她经过巴思坎得尔身边时,他发现她黯郁的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水色。这水色清清亮亮透出她内心的忧伤。天生对忧伤十分敏感的巴思坎得尔一下子就感触到了女人内部最有分量的那一点,就像触到了一个活人腹中热乎乎的内脏。他低头思索,怎么也寻绎不出那种水色和这种感觉的原因。

早晨就这样在坎坷不平的情绪的流淌中度过。吃过煮得血色将干腥味浓郁膻气醇厚的羊肉后,巴思坎得尔继续在锅灶边的毡铺上摆弄小人头。他又编造了一些故事。故事中的尚席娅十分可怜,不是死去就是被人鞭打或让人嘲笑。那个名叫巴思坎得尔的阴阳人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在她的死尸旁默立或者替她承受鞭打或者躲在暗处像父亲猎杀羚羊那样冲嘲笑她的人猛放一箭。这种游戏很快使他乏味。他有了一种倦怠寂寥的孤独,猛抬头发现尚席娅立在门口不知立了多久,那目光直勾勾环绕在自已身上也不知环绕了几个来回。他迷惑不解地伏下脸将小人头装进羊皮口袋,觉得她的目光就停留在自己脑门上。脑门上的头发一跳一跳的,皮肉也阵阵颤动。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慌乱地起身提着口袋往外跑。

亮堂堂的大天大地。原野的朗静无限延伸,辽远的碧草透出白晃晃的辽远的光耀。大自然的瑰丽正在走向峰巅,空气匀净到极点。白云悠悠飘拂,开阔的瓦蓝静止着,深深的如同尚席娅的心。相比之下毡房里就显得更加阴森昏黑。瓦勒庇赶着牛去远处的溪边驮水。四周一片阕寂,鸟雀悠游自在地飞起落下,播散一声声玲珑的啁啾。他回头看看黑黝黝的毡房门。尚席娅正从里面出来。她绯红着脸说,你把一个小人头丢了。她攥起一只手朝他晃晃,立在门口等他来取。他眼睛扑扑地扇着走过去,不敢直视她那双幽幽的眼眸。她的手朝他缓缓展开,里面什么也没有。他发懵,她是个不诚实的人,她在骗他。他返身就跑,却被她一把拉住又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他浑身发抖,觉得自己已经是头牛了,她抱住他是要吮吸他的奶水血水甚至骨髓。他挥舞着双手尖声喊叫。她连连轻声唤他,巴思坎得尔,巴思坎得尔。这声音急煎煎又怯生生的。他力气太小,被她很容易拖进了毡房。她,一手拽住他,一手解开自己的衣袍。巴思坎得尔恐怖地似乎面临着死亡的深渊。当眼前出现一片光滑的肉色而他的整个身子就要陷进这肉色时,他举起手中的口袋砸在她下巴上。她松开手。他像逃命的兔子一眨眼就消逝在门外。她追出去又戛然止步,看到瓦勒庇赶着牛从前面一座红土岗那儿绕过来。牛一迈步一摇晃,左右两个盛满水的大木桶似两座移动的山。整个大地都跟着摇晃。尚席娅收回眼光怜悯地望他,又突然悟到更值得怜悯的恰是她自己。她在心里悲哀地呼喊,巴思坎得尔,你不是我家的男人。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天。从中午到黄昏巴思坎得尔没有走近毡房半步。光天化日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宁和的感觉。瓦勒庇几次要他进毡房休息。他都不,他说老没看到太阳的笑脸,今天他要看个够。太阳总是笑,笑出了和父亲亚敦哥洛一样爽朗的声音。

牧羊女金塔娃披着一身灿烂的霞色从天边归来。她的马是一匹青白杂色的骓马。她骑在马上就像坐在毡铺上安闲自在。吃饱喝足了的羊群在她面前洋洋洒洒地漫成一片,望见了熟悉的毡房便咩咩叫着你争我抢地报告归来的消息。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没有精神的负荷,它们的快活如同牧羊女的快活。生活对她和它们显得超然而美好。一霎时,巴思坎得尔对羊群对金塔娃充满了向往,充满了对毡房之外原野内部的明净空气的依恋。这明净开阔的原野是父亲送给他的礼物,而他却在不知不觉间丢弃得一干二净。他迎着金塔娃走去。金塔娃不理他,像往常那样唱起了这一天的最后一首歌。

旋风来了把花儿吹倒,

流水来了把石子淌掉,

月亮来了把星星撵走,

金塔娃来了把草原拥抱。

一整天的歌唱一整天的游荡宣告结束。羊群簇拥到平时安卧过夜的地方。金塔娃溜下马把缰绳搭在马背上撒手朝毡房走去。巴思坎得尔叫住她,乞求地说,明天我跟你去放羊。金塔娃学着母亲的腔调说,去牧羊?哼,狼吃了你。她看他把自己的话当了真,又说,我家的男人,你会骑马?你会和羊说话?他摇头。她突然喊起来,我家的男人,你拿我的小人头干什么?她上前一把叼过来。他感到委屈,泪珠在眼中闪闪烁烁。她生怕母亲责骂自己,赶紧说,你不是男人,男人不会哭。他依稀记起父亲告别他时那有力的一巴掌,慌忙抬手将眼泪揩去。

又是噩梦绵绵的一夜。巴思坎得尔在梦中扮演了最卑微最可怜的角色。尚席娅成了想要置他于死地的魔鬼。金塔娃成了魔鬼的女儿。但她似乎比尚席娅善良得多,因为在梦中当他就要死去时她将小人头施舍给了他。那些小人头后来变成了七色宝石。

金塔娃从六岁开始放牧,到现在已有七个年头。和许多柯柯姑娘一样,等到出嫁时她就成了一个老资格的牧人,从此便和羊群告别,去别人家操持繁重的家务。巴思坎得尔到来之后,尽管他已经吃去了金塔姓放牧的几十只肥羊,但他们之间的陌生从开始到现在似乎被固定在那里。金塔娃每天毫无例外地早出晚归,呆在家里的时间不是吃饭就是睡觉,他们没有一起玩耍的机会自然也就缺乏相互间的了解。好在她不在乎陌生。她可以像对待熟人那样对待陌生人,也可以像对待陌生人那样对待熟人。好几次她撺掇巴思坎得尔跟她去牧羊。他想去。却被瓦勒庇好言劝住。她说,男人的力气不能浪费在牧羊上,攒起来,攒到他成为骑手的时候,他就能担着山走路,把柯柯祖先垒起的圣山搬到他应该征服的所有地方。对她的话巴思坎得尔总是惟命是从。但在金塔娃看来,这惟命是从的习惯便是天底下最坏的习惯。是男人就应该野浪,就应该顽皮,就应该违抗所有人的命令去发展他那自由的天性。所以她对巴思坎得尔是看不起的。她冷淡地对待他,又希望对方能从自已的冷淡中改变他那种根深蒂固的惰性。

早晨的阳光因为颜色浓重变得有些混沌。乳白的轻气在地表之上凝滞不动。毡房四周沉湿的绿草,在柔和的黄晖照耀下晕散出片片神妙的绮丽。鸟韵声声。娇艳的羊奶头花高翘着细枝轻轻摇摆。一派清心悦目的安谧景象。尚席娅照例拎着两只木桶去挤奶。瓦勒庇将一包带骨的熟羊肉塞到金塔姓怀里。金塔姓站在青白色骓马的身边朝目送她的巴思坎得尔招手。他走过去。瓦勒庇拦住他问他要去干什么。他说他不想呆在毡房里,他应该去练习骑马。出乎他的意料,这次瓦勒庇稍一思忖便答应了他的要求。她拉他过去将他抱上马背,又把缰绳塞到金塔娃手里,絮絮叨叨嘱咐女儿,别让马跑,别丢开缰绳,下马时一定要让马停稳,别让他老骑着,那样会磨疼他的大腿。金塔娃怪腔怪凋地答应着,从她调皮的神情中看得出她很乐意有一个需要她照应的同伴。

我骑在马上来到长草的地方,

没有毡房没有奶香,

我问天上的云朵地上的羊,

这儿为什么这样安静这样荒凉?

没走多远金塔娃就唱起来,巴思坎得尔觉得她唱得不好听,不屑一顾地把头摆向一边。四周的景色跟他在毡房前每天看到的已经大不一样。大地逐渐显示着它的野性的秀丽,苦艾野蒿遍地生长,无拘无束地朝高处和低处蔓延,随着地势的跌宕起伏翻卷出一轮轮浑莽的草浪。走在前面的羊群游荡在草浪的静穆中,忧急的沙沙声响成一片。对这种又高又硬的苦艾野蒿连顽皮的羊羔也不肯用鼻子嗅一下。它们匆匆行走,沿着最便捷的道路扑向每天都去的那个地方。金塔娃唱了几首歌,觉得没人跟她一起唱实在乏味,便问他,你怎么什么也不会?不会骑马也不会唱歌。还是我家的男人。他的脸微微泛红,明白自己在她面前没有任何资格端架子,尽管他仍然觉得她的歌声实在难听。他嗫嗫嚅嚅地说他会唱。她很吃惊。在她看来,会唱歌而不跟她一起唱的人简直不可思议。她拉着缰绳费解地想了一会就又唱起来。歌声便是邀请,用不着多余的语言。但她唱完了他还是不唱。她气恼地回头瞪着他说,用鞭子抽你,你才能张嘴么?他吓了一跳,忙说,你让我下来,我不能在马背上唱。她发出一阵咯咯咯的朗笑,过去让马停下,伸开双臂做出要抱住他的样子。他将全身俯在马背上,翘起腿蹭着马背溜下来。在他双脚落地的同时她抱住了他。但这反而使他没有站稳。他的前胸贴到马镫上,不禁哎哟一声。可她却开心地笑了,并引起了他的笑。她扶住他的胳膊让他站稳,丢开缰绳让马自己行走,然后问他会唱什么歌。他说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歌,全是父亲亚敦哥洛教给他的。她说要是你比我唱得好听,果果哈奇的魔鬼就会感动得温顺起来。他高兴听这种话,一张口便唱出了声:

满天的白雾阵阵升起,

太阳的金光穿不透厚厚的云翳,

大地静悄悄高山已经睡去,

冰雪覆盖着无边的果果哈奇。

他的歌声带着父辈的伤感。歌中固有的冷峻和神圣使他的面孔充满了童稚的深沉。这对金塔娃是陌生的。她只觉得那种带奶味的雄浑的嗓音十分好听,用满脸俏丽的欢喜怂恿他继续唱下去。他大受鼓舞,比刚才唱得更加自由高亢:

在洪荒的原野,在寒冷的冬季,

有一个人向着高山走去,

高山遮住了他的双眼和茫茫大地,

他走向山坡祈祷十二月的天气。

巴思坎得尔被自己的歌声感动得眼中突然有了泪水。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寒雪之后冷风的啸叫。父亲背着他趱行在一个无垠的冰凉世界中——那皑皑的白色之上雄犷的山影,那咿咿晤晤的天声,那弥扬的雪粉里一串串深深的足迹。他又唱道:

孤独的老熊明白了他的心意,

让出山洞让他栖息。

但他的步履没有停止,

他手握利刀劈开挡路的岩壁。

一种切身体验过的苦难中的忧郁充溢着他那并不宽广博大的胸襟。他无法再唱下去,发呆地望着远方。金塔娃也有了片刻的肃穆。她突然觉得巴思坎得尔并不是个无知无用的男人。他心里藏着一些极其悲壮神秘的故事,而这些故事是关于大人们的。钦佩油然而生,至少在片刻之中她不敢在他面前有什么轻率狂妄的举动。她悄悄离开,去追逐已经跟着羊群走远了的马。巴思坎得尔紧步跟上。他以为是歌声撵走了她,不禁有点怀恨自己。他不能没有她的陪伴。他现在最最害怕的便是独自一人行走在荒原上。他撵上她时她已经牵住马。两个人并排踢着草尖前行。谁也不再说什么。

煦和的春日蓝天下,牧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是一片水网交错的平阔的低洼地。鲜嫩的绿色似乎带着琤琤淙淙的响声。水灵灵的景致。清新宜人的空气。四月的凉爽。沁人心脾的草腥粪香。这一切都能不知不觉地长起人的精神。金塔娃跳上马背放纵地朝前奔跑,边跑边尖声尖气地吆喝。听懂了她的意思的羊群一窝蜂朝南拐去。一会她又喊了句什么。羊群散散漫漫停下。她扯动缰绳兜着圈子朝巴思坎得尔跑来。马背上女孩儿放浪潇洒的英姿让他歆羡得肌肉发痒。他面孔痴迷恍惚,看到她让马驻足不再驰骋便遗憾得内心一阵酸痛。金塔娃在他面前跳下马问他是想继续唱歌还是想骑马。他踌躇着选择了后者,因为后者更适合原野的风格。

她将马牵到一道土坎下面。他跟过去踩上土坎。马背就在齐腰的地方,他一抬腿就坐了上去。她把缰绳交给他又在马屁股上轻轻一拍。马步态稳健地朝前小跑而去。而他觉得自己就像坐在草浪的波峰上,随着风吹大幅度上下颠簸。他担心自已会被颠下来掉进一个无底的软绵绵的深谷,紧张得回头用僵直的眼光向金塔娃求救;还是让马缓缓行走吧,金塔娃,我需要你牵住缰绳。金塔娃咯咯笑着跳下土坎。笑声让他恼怒更让他羞愧。我们家的男人,去征服敌人的营地吧,你的歌声就是最好的武器。她快活地喊着拣起一块石头扬手一扔击中了马屁股。马朝前一跃他的身子便不由地朝后倒去。他尖尖地叫一声就要滚下马背。她跑过去拉住马,踮起脚尖使劲推搡着他那已经歪斜的身子。他再次端端地坐直,两手却松脱了缰绳连声喊叫我要下来。看她不理睬,他着急得双腿乱抖眼里挤出了几星泪花。没出息的男人,你不敢骑马你的歌声就不会传遍四方,到头来不过是个会说话的哑巴。金塔娃在心里骂着,板起面孔扶他下来。他站到她面前,难为情地低下头准备接受她的嘲笑。可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牵着马朝前走去。为了他——一个男人的不敢骑马奔驰她打算一辈子不再理他。因为和他在一起她会替他害羞。当她需要向别的牧羊女介绍这是我家的男人时,她就更会面红耳赤。一个不能让女人骄傲的男人他的价值就等于零。金塔姓打算在心中从此抹去他的形象,哪怕是想象中的未来的形象。她骑着马去找别的牧羊女玩耍。被丢弃的巴思坎得尔望着她消逝望着羊群消逝,顿时没有了主心骨。茫茫原野上就剩下了他一个人,如同一棵形貌削瘦的矮树被草浪推挤到了草原之外。他的失落的心告诉他,他的惟一的天地就是那顶阴郁的毡房。惟一能够陪伴他的就是过了时的瓦勒庇。他难过地朝回走去。

已是太阳偏西的时辰。巴思坎得尔走近毡房。毡房四周是意外的寂静。瓦勒庇不知去了哪里。往常这个时候她总是在清扫夜里卧羊的地方。羊粪是最好的燃料。他在毡房门口立住,听到里面有响动,响动神秘得令人提心吊胆。他过去从门帘的缝隙间朝里张望,先是看到了一个长长的男人的背影。这背影弯成一张弓俯在毡铺上。那神秘的响动,就是由于这张弓在不停地弹起落下。接着就看到尚席娅袒露着身子躺在他的双臂之间。巴思坎得尔心脏急剧跳动,意识到家中来了坏人而尚席娅就要被坏人掐死。他惊惧地大声喊叫瓦勒庇。那男人猛然回头,沮丧地放开尚席娅。丽她的下意识的举动就是穿好衣袍跑出来满脸通红地站到巴思坎得尔面前。她把眼光一次次撩向他,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示。她自己无法理解,他更不能理解。他奇怪她的脸红,更奇怪她遇上了坏人为什么不喊不叫。那男人好一会才出来。他凶狠地盯了一眼巴思坎得尔,大步绕到毡房后面。那儿拴着他的马,是一匹骑手的劲健壮实的栗色马。他轻轻地跳上马背,大声对尚席娅说,记住,只要太阳还会出现我就还会再来。要是你不愿意见到我,你就应该先让太阳永远躲在云层后面。说罢他荡起缰绳,驱马不紧不慢地走去。巴思坎得尔觉得这时他的身影高大得如同山岭,头顶几乎可以蹭到天上的云彩,细长的双腿弯曲在马的两侧,姿态优雅而挺拔。从他傲慢的神情中,巴思坎得尔感到他是正大光明的,至少在骑手本人看来是这样。相比之下自己反而成了偷窃秘密的坏人。尚席娅朝那人望望,又赶紧悔罪似的低下头。巴思坎得尔带着不可索解的疑问钻进了毡房,身后传来尚席娅的叹息。这叹息是对他无可奈何的告别。她已经明白他还小,小得令人绝望。

尚席娅出嫁了。娶她的就是巴思坎得尔见过的那个双腿细长的骑手。瓦勒庇和金塔娃欢喜异常。她们接受了骑手的父母送来的聘礼:一牡一牝两匹灰色马和五十只雪白的母羊。这说明骑手家并不富足。因为送礼的母羊不上百就算不得体面。瓦勒庇不计较,作为母亲她养育女儿的惟一目的便是让她出嫁,让她在别人家为柯柯人的繁衍不衰去尽心尽力。至于家道殷实、女儿幸福,统统都是次要的。

为了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成亲后的第五天,尚席娅背着两条她在骑手家擀制的毛毡来到母亲面前。毛毯新崭崭的,奶水一样洁白,奶水一样带着羊膻昧。她将它铺在锅灶旁再让母亲端端地坐在上面,几乎哽咽着说,让我最后烧一次奶茶,最后端一碗给你吧。瓦勒庇笑着听从女儿的安排。奶茶烧好了,尚席娅给母亲捧过去一碗,也给瓦勒庇家的男人巴思坎得尔端上一碗,然后依偎在母亲身边。巴思坎得尔没想到他这次见到尚席娅时会显得那样激动。尚席娅几天工夫就变得大方老练起来,也变得形貌昳丽更加耐看,明亮的眸子盯着他,就像盯住了一只不通人性的马驹那样肆无忌惮。她脸上有红晕,那是在男人的拥抱下青春激荡的痕迹。他脸上也有红晕,但那是羞怯。他为什么要羞怯?他对自己莫名其妙。他想跑出毡房躲开她的眼光。门外大风正在呼啸。失去了奶茶温醇的气息和她的眼睛的照耀,他知道自已会打哆嗦。他坐在自已的铺上低头玩着小人头。这些日子,只要金塔娃去放羊他就让小人头来陪伴自已。尚席娅在给母亲说一些骑手家的事。男人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又打又骂。婆婆虽然和善,但不会料理家务,把家里搞得肮脏不堪。公公又懒又馋。除了吃和睡什么也不干。总之是一团糟,没有一样称心如意,更没有一样能比得上瓦勒庇家。这些话说得母亲心里沉句甸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巴思坎得尔不时地抬跟望望尚席娅,每次都能和她的眼光相遇。这样呆了一个下午。她要走,对母亲说,让巴思坎得尔送我到红土岗那边。红土岗离毡房只有五个箭程。瓦勒庇苦涩的脸上布满哀恸的皱纹,征询地望望巴思坎得尔。他没吭声,只是将小人头一个个收进了羊皮口袋。

他们走出毡房。瓦勒庇哭了。他的鼻子也酸酸的。尚席娅脸上勉强挂着笑想送给母亲一丝宽慰。但一上路背朝母亲时她的泪就流了出来。巴思坎得尔走在她身后。她揩净眼泪回身拉起他的手要和他并排行走。母亲隐入毡房。毡房很快远了。在红土岗下面她停下来轻轻唤一声他的名字。他刚嗯了一声就被她搂在了怀里。他服服贴贴地没动。她用手抚摸他嫩气的脸和他柔软的头发。她说,巴思坎得尔,你明白么?母亲已经老了。她要是死了你就来找我。他的脸贴着她的胸脯呜呜哭起来。这时,他们听到了一阵马蹄声。骑手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夕阳的余晖里。她松开他,转身望了片刻便毫不迟疑地走向自已的丈夫。骑手勒马停下,等妻子走到跟前,扬手一鞭打在她身上。她回望一眼巴思坎得尔,忍住疼痛没有喊出声。骑手下马,一言不发地将她扶上马背,然后自己跨上去。马被他驱赶得奔跑起来。巴思坎得尔听到了她的喊叫。那叫声是凄惨的,是对痛苦的反抗。伴随着太阳落山,叫声渐渐消弭。巴思坎得尔呆望着突然跌下去的地平线,觉得那儿就是大地的边沿,尚席娅已经掉进了原野的底层。他胸中涌动着伤感的情绪,一块沉重的岩石压在他心上。心似乎已不再跳荡。天色趋于黯淡。铁青色的云雾里饱含着冷冰冰湿漉漉的孤寂和悒郁。他唱起了歌,因为他想起了金塔娃的话,要是你唱得动听,果果哈奇的魔鬼就会温顺起来。尚席姬是被残暴的魔鬼带走的。带走她的魔鬼一定能够在他的歌声中变得比羊还要温顺。

他登上山顶眺望天边的落日,

捧起白雪沉思着等待天黑,

在黎明到来前的寂静里,

他用柔软的积雪埋葬了自己。

歌声引来了瓦勒庇。她温存地嗔怪他为什么不回去。巴思坎得尔说他想唱完了再离开这里。她又问他唱完了没有。他说没有,但现在他可以回去。她拉起他的手往回走。从此,他的歌声就时常陪伴着他自己。每当他想起尚席娅,他的孩子的心灵里就会出现一种透明的憧憬。他想见到她又害怕见到她。他以尚席娅为标准衡量着所有年轻的姑娘。但他再也没有遇见一个和尚席娅一样的女人。他的失望就像牛羊对草原的失望,弄得他瘦弱了许多。

后来,他长大了。

他大了之后尚席娅在他心中也就越来越淡。当瓦勒庇很快老死的时候,出落得美丽无比的金塔娃被邦主召进了他的中心大帐。红土岗前,那座铺着厚厚的熊皮褥子的黑色毡房里突然消逝了女人的溺爱和温情,甚至连那十四个小人头也被金塔娃拿走了。巴思坎得尔因此变得愈加孤独忧伤。

但是,他并不以为孤独是可怕的。他在孤独中歌唱孤独,歌唱孤独中久久的期待,歌唱对失去的生活的深深留恋。他成了柯柯部落中最出色的诗人。歌声陪伴着他的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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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做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

    做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

    爱迪生说,天才等于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推销行业是一个人才辈出的行业,许多人凭着努力和智慧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如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乔·吉拉德、日本推销之神原一平等。这些人的成功无疑给推销行业注入了活力和生机,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这个行业之中。“如果你没有成功,只是因为你行动不够。”是的,的确如此,如果你行动足够的话,怎么不会成功呢?所以如何去做就成了每个推销员必须要学会的生存之道。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选秀之真命天骄

    选秀之真命天骄

    众人只当夏微微是个村姑,踩她,欺她,辱她,却不知她背靠资本,手握逆天资源,再加上天赋异禀,一路打脸走上人生赢家康庄大道。他,韩澈,重生而来,除了钱,一无所有。她,夏微微,前世的顶级流量,却意外陨落。命运让他们在故事还没开始的时候相遇了。他改变了她的命运,先他人一步,将她从街头捡回家,养起来。她,有了她,不再是孤儿,心中有了依靠。从此,她成了他的心尖上的朱砂痣。他成了她唯一的爱豆。他说,夏微微,这一世,就由我来守护你,从此,任何人休想再伤你分毫。她说,韩澈,这辈子由我来爱你。性格孤僻,发誓终生不婚的韩大公子突然有了心头宝,从此化身为宠妻狂魔,开启了娱乐圈虐狗人生。助理:“韩总,又有营销号黑我们微微了。”韩澈冷笑,“给我全部封号。”助理:“韩总,又有人说要么微微舔饼。”韩澈不屑一顾,“是电影还是代言?都给我买回来,我最不缺的就是钱。”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