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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野骛之父

大概是由于年老昏愦的缘故,柯柯邦主居然期望部落形成一种忌讳别人赞美自己珍爱的东西的风尚。据说他在这方面是有过教训的。他让丹那女人给他生的第一个儿子落地后不到百天就死了,因为孩子在襁褓中受到了别人的称赞,说他像邦主一样面带英气、睿智聪慧。他在征战之余骑着马去原野上面对无边绿色吟唱他的诗歌。那些喜欢诗歌如同喜欢原野本身的部众紧随着他。有人说,我们邦主的诗歌多么华美动听啊,于是那些堆积在嗓子眼上的妙音丽词便倏然消弭,他再也唱不出半句来。又有人说,我们的邦主骑着一匹多么出色的马,它和它的主人一样永远显得青春焕发。那马就在归来的途中误食了有毒的灰叶草颤慄而死。这是受了语言的邪气,语言的邪气比刀子还要锋利,谁能不相信呢。但是既然世间充满了美好的事物,人们又怎么能遏止赞誉的冲动?尤其是对一个崇尚诗歌的部族来说,放弃了赞誉就等于放弃了语言。语言不能放弃,尽管邦主的避讳如此残酷,尽管大家都相信语言的邪气带来的只能是灾难。

你满脸春色有如湖水摇荡,

你明眸闪亮溢满盈盈波光,

金塔娃,金塔娃,

你身段柔软马驹一样漂亮。

你姿影斑斓胜过早晨的太阳。

金塔娃是柯柯邦主的掌上明珠,是最后一个日日夜夜陪伴着他的女人。柯柯部落的诗人巴思坎得尔钟情着金塔娃。他的钟情的歌声响彻在黎明和傍晚,一次又一次地传遍了四方,惹弄得金塔娃茶饭难咽,彻夜不眠。

湖水为什么不在山坳的绿地上,

马驹为什么不在平坦的草原上,

太阳不照耀我就不是太阳,

黑暗中我无法追撵金色的岩羊。

正是那无休无止的诗歌的挑逗起了效应,金塔娃病倒在邦主的毡房里。邦主要惩罚释放了邪气的巴思坎得尔。巴思坎得尔早已逃之夭夭。不久邦主带着骑手们去巡视他的疆域。夜幕中,柯柯人的大本营前又响起了如泣如诉的歌声。歌声让金塔娃如痴如醉。她起身来到毡房外面,看到前方头顶一轮澄澈的月亮圆满得就像一面镜子。她从镜子里看到了诗人的身影也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还看到了邦主赏给自己的那匹妆饰璀璨的骏马。她不由自主地跳上马背,走向歌声响起的地方。

私奔了,私奔了,邦主的爱妾金塔娃私奔了。

邦主在得知这个消息的同时,一下子就明白巴思坎得尔拐带着金塔娃去了哪里。他十分后悔当初在那个孤儿佩戴一百零一个干瘪的阳物来到他面前时,他宽厚地收留了他。他更后悔在看到巴想坎得尔懦弱得连一只绵羊都不敢宰杀时,没有折断他的双腿并把他抛进荒野喂狼或者冻死。现在他只能劳师动众去领略一下丹那山那边的风光,看那儿的野骛之父是不是比自己更有权力去做金塔娃的守护者和南部荒原的主人。又一次远征开始了。这才是生活。在一个地方呆腻了的骑手们群情激昂。

在果果哈奇南部荒原的吉拜格草原上,在投奔野骛部落的几个垂老的丹那人那里,巴思坎得尔依仗父亲亚敦哥洛的声望,借来了四十只绵羊十五匹溜蹄马,把它们作为结婚的聘礼送给金塔娃。金塔娃说,我要是贪婪财富就不会跟你来到这个陌生的部落,邦主爱我,只要我愿意,柯柯部落的每一只羊、每一匹马、每一头牛都可以用我的名字命名。但是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你。我现在要你对我起誓,如果你爱我,你就带着我永远离开柯柯部落。巴思坎得尔说,金塔娃,我的马驹,我的太阳,为了你,无论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但誓言并不能决定今后的道路。如果我今天起誓要背叛哺育了我的柯柯部落,我就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就有可能在明天起誓背叛热爱我的妻子。我不想有明天的起誓,所以我必须放弃今天的起誓。金塔娃,相信我,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会用我的名誉保护你,哪怕面对柯柯邦主锃亮的鬼头刀。金塔娃不再勉强他,但心里老大不痛快,躲在几个丹那老人为他们专门设置的毡房里久久不肯出来。永远不想违背父亲遗言的巴思坎得尔只好沉默。

这时野骛部落的首领野骛之父带着他的儿子和几个丹那长者来看望两个逃亡者,第一句话便是,我们的烽火已经烧起来了,柯柯人的马队出现在丹那山这边。孩子们,你们说怎么办?巴思坎得尔无可奈何地说,我们惟一的选择就是逃亡。野骛之父说,孩子,我早就听说你了。你虽然贫穷但精神富足。你的诗歌将成为神的代言。你没有漂亮的刀枪却有英俊无比的相貌,你没有骑手的经历却天生具有骑手的风度。不要怕,孩子,去迎接柯柯人的马队,掏出你的心让他们看,就说你用它征服了美丽的金塔娃。巴恩坎得尔惊问道,难道你要让我割腹自杀?野骛之父又说,如果诗歌是心泉的流淌,你的语言就会变得和心一样滚烫鲜红。你难道不相信你自已的力量?去吧,为了防备万一,把你的妻子送到我们的毡房里来。野骛之父的儿子也说,放心吧,我会像照顾亲嫂嫂一样照顾好金塔娃,如果她的美丽的黑眼睛蒙上了灰尘,那我就一辈子做你的奴隶。巴思坎得尔犹豫不决,征询妻子的意见。妻子说,只要我们能够一辈子在一起,暂时分开又有什么要紧呢?这里的主人一片好心,要是你不听他们的劝告就是对他们的不信任。对好心的人怎么能这样?巴思坎得尔被妻子说服了,说了许多感谢对方帮助的话。野骛之父谦逊地摇头,又提议,为了他们能够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果果哈奇最漂亮的女人,就让他的儿子和巴思坎得尔结为兄弟吧。没有人反对这个提议。因为他的儿子和巴思坎得尔长得一样英武,即使说他们是一母所生,不了解实情的人也会相信。他们身上都带着狼膝盖骨,据说将它拴在腰际能预防腰疼病。他们都有各自的马鞭。为了走路不摔跤,裤带上都系着一束绣线菊的嫩枝。两个人把这三样东西互相交换了,然后拥抱,然后接受长辈们的祝福。丹那人的长者说,在骨肉分离的时候,那就是死亡来临、受人宰割的日子。只要活着,你们就是密不可分的,如同草原不能没有羊群,骑手不能没有骏马,香甜的果实不能没有茂盛的枝叶一样。野骛之父说,作为兄弟,你们要时常为对方祈祷。为别人祈祷自己就会幸福,即使穷人也会丰衣足食。不为别人祈祷自己就会遭殃,即使富汉也会饥肠辘辘。就这样,野骛之父的儿子和诗人巴思坎得尔开始称兄道弟了。

野骛之父的儿子叫达克帕罗,意为拥有弓箭最多的人。这名字并不只是希望的寄托。既然起了这个名字,那他就必须拥有许多令人赞叹的弓箭,如果没有,他就得改名,如果不改,周围的人就会讥笑他从而疏远他。他们会说,如果交朋友不会给自己带来荣耀,不如和牛羊在一起。一个受人崇敬的人也是朋友最多的人。达克帕男是名副其实的,他受人崇敬,他有许多真正的朋友。他曾经把自已珍藏的十七把宝贝弓箭展览给别人看,那一日他家就像过节一样热闹。老朋友,新朋友,还有一些陌生的朋友;近的,远的,还有一些是从百里之外专程赶来的。他们都在他的毡房周围高高兴兴地喝酒吃肉,欣赏各式各样的弓箭。弓箭有术质的、竹质的、角质的、骨质的;有朴拙的,有华丽的;有雕镌了花纹的,也有镶嵌了宝石和裹饰了金银的。人们开了眼界,达克帕罗得到了荣耀。后来就散了,散向四周的是人,也是对弓箭主人的称道。整个南部荒原都在注视着达克帕罗,就像注视着一颗闪亮的星星。弓箭不仅是他的物质财富,也成了他的精神财富。他因弓箭而扬了名,就像巴思坎得尔因为有了金塔娃而蜚声南部荒原一样。

这会儿,金塔娃跨上丹那长者给她准备好的一匹被认为是吉祥的灰色仙脸马,在野骛之父和他儿子一左一右的护卫下走向了远方。巴思坎得尔望着妻子渐渐模糊的背影,内心顿时感到空落落的,好像一匹伤感而赢弱的公马,被命运丢弃在了寂寞的旷野之原,过早地失去了情爱的活力。他神色黯然地张开嘴,为妻子唱出了一首送别的歌:

我的姑娘别回首,

回首就像山低头;

我的姑娘别忧伤,

忧伤就像水倒流。

妻子的身影终于望不见了,他望着凄迷的云雾又唱道:

漫漫路途上哪里是你的家,

只有黑头老熊伴你走天涯;

金塔娃,我的姑娘金塔娃,

祖先的白昼里祖先的月空下。

有一只老熊伴人走遍了天涯。

柯柯邦主带着他的骑手们出现在果果哈奇南部荒原。他们在一块高地上扎下营帐,派人找到巴思坎得尔,要他即刻去见邦主。巴思坎得尔去了。邦主藐视着面前这个微不足道的叛逆者,声音沙哑地说,我是来南部荒原散散心,看看风景的。我不想让这儿的主人血染这儿的土地。因为我知道你所投奔的野骛之父是个温良教厚的人。屠杀一个不会反抗的人只能让我名誉扫地。包括对你,我也不想杀死,尽管你犯下了滔天大罪。你虽然不是一个好骑手,但你是一个好歌手。你对我有用。如果你不是赞美我而是用诗歌诅咒我,那我一定会永世消灾,长命百岁。年轻人,去把金塔娃领来,跟我回去。我需要她就像需要你一样重要。巴思坎得尔说,尊敬的邦主,感谢你的宽宏大量,从我逃出来的那一刻我就想回去,去给你当牛做马。但是我要诚实地告诉你,我的语言只具备赞美的功能。诗歌也从来不是为了诅咒而存在。一只鸦鸟怎么可以驮运笨重的木桶?天上的月亮永远不会成为地上的白雪,不是直立的岩石就不能叫做山。你没看到丹那山的雪峰越来越直、越来越高了么?邦主说,你的话不错。如果你不肯用诗歌诅咒我、诅咒我们美丽的果果哈奇,那你也用不着去歌颂。难道你不知道沉默的价值么?等你有一天不再歌唱,我仍然会原谅你。年轻人,快去把金塔娃给我领来。巴恩坎得尔沉思了片刻说,我当然同意你的建议。但我必须去和金塔娃商量,如果我不再歌唱,她还爱不爱我。我的邦主,请允许我暂时离开你。这是我最后的请求。我是一个穷人,我一无所有,只有语言才能证明我的富有。能够代替语言让我继续富有的只能是爱情,是金塔娃的爱情。邦主像巴思坎得尔那样沉思着。半晌他缓慢地挥挥手中的马鞭,同意了对方的请求。

巴思坎得尔回到丹那人的毡房,骑上一匹溜蹄马,驰向野骛部落集群而居的草场。他想他是不是说服金塔娃回归柯柯部落?因为他觉得他或许能够牺牲自己的诗歌而赢得金塔娃。也就是说,他可能答应柯柯邦主要他用语言诅咒一切的要求,其条件便是邦主必须认可他和金塔娃的结合。他想这大概是最明智的做法。虽然这就等于用爱情出卖了诗人的桂冠,但它毕竟是暂时的。邦主已经老态龙钟,一俟他死去,诗人金灿灿的桂冠仍将属于他。到那个时候,爱情会因为诗歌而升华,诗歌会因为爱情而永存。可是,迅疾的短途驱驰之后,他就明白自己的所有想法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在野骛之父富丽堂皇的毡房里,主人告诉巴思坎得尔,为了防备野蛮的柯柯人前来抢劫,他儿子已经带着金塔娃躲藏到另一个部落中去了。那儿有许多人都是达克帕罗的朋友,那儿的骑手才能抵抗柯柯人的进攻。巴思坎得尔大吃一惊,说他必须追回金塔娃。他按照野骛之父指给他的方向,扬鞭催马连夜朝另一个异陌的部落赶去。

按照祖先留传下来的浪迹八方四野的习性和生存的需要,塔崩部落就像沿着森林地带循环游动的野马群,时常处在动荡不宁的迁徙之中。但不管他们翻过多少座山,涉过多少条河,每年夏天,果果哈奇南部荒原开阔的慕腊特河流域中段就会升起他们的炊烟,白色的毡房如同颗颗巨大的蘑菇点缀在绿地的东南西北。这儿生长着茂盛的牧草,灌木林在河两岸几乎覆盖了每一寸土地。这儿是野马的天堂。

为了有一身肥厚的肉膘好度过从秋末到来年春天的长途跋涉,野马群要在河北岸一直呆到夏天结束,原野浮现秋黄的时候。南岸是一群群被驯化了的牲畜,那儿的羊仰仗着牧人的守护才得以安时顺处,那儿的马总是卑贱地听候主人的调遣,从不像对岸的同类那样时不时地爆发野性的嘶鸣和出现活蹦乱跳的狂欢局面。有时那些牧人或者从对岸远射或者驱策自己的马涉过河水向野马群发起进攻。野马群只好丢下几具同伴的尸体,在一阵狂奔之后再去安详地吃草。它们对死亡已经习以为常,它们不会伤感,除了那些看到自己的孩子夭折在利箭下的母亲。它们虽然惊恐地畏避着牧人的猎杀,却不想远远地躲开人类。就像它们熟悉自己每年迁徙的路线那样,它们对塔崩部落怀有一种航标灯似的感情。而人对它们的感情也同样如此。整个夏季,以肉为主食的塔崩人从来不宰杀自已的牲畜,猎获的野马肉足够她们填饱胃囊。野马肉是主宰荒原夏季的绿色女神独予他们的最优惠的待遇。他们因此而愈发热爱自己与野马群息息相通的迁徙生活,那是一种顺乎自然又得益于自然的循环运动,是他们作为自然之子的权力。

果果哈奇南部荒原与丹那山的西北端接壤。秋天来临的时候,塔崩部落开始北进,在慕腊特河流经山谷的地方和野马群分手,朝冬天不太寒冷的谷地深处移动。而野马群却要沿着河水,依山进入雅隆盆地,在那儿躲开一年一度的寒流,直到冬天过去,然后登上高寒的帕加草原,和春天一起出现在慕腊特河上游地段,再顺河而下,前面就是夏天,是和原路返回的塔崩人再度会合的日子。生命就在这种迁徙中接受着大自然冷酷的挑选,该死的死了,该活的就证明已经处在了轻易不被摧垮的地位。灾难与幸运对人和野马一视同仁。

这一年初夏,和塔崩人同时瞩望到河北岸的野马群的,还有野骛部落的达克帕罗和金塔娃。那会,塔崩人刚刚做完选址下帐的事情,就迫不及待地想用野马肉作为第一顿晚餐。他们涉过河去,把在弓箭下倒毙的野马就地剖开,卸成几大块,再用皮绳捆扎好,让自己的马驮回营地。有几个人过来和达克帕罗搭话,没说几句就惊呼起来,有人见过他,没见过的也听到过这个响亮的名字。一个白皮肤的少年飞马回去,将来了贵客的消息告诉塔崩酋长。塔崩酋长出帐迎接,尽管离客人只有几百米。但他还是跨上了自己的骑乘,打老远就笑着朗声问好。达克帕罗说,伟大的酋长,夏天来了,慕腊特河准备好了最肥的野马。但是我要说,迎接你们的不是铺天盖地的野马群,而是我。你们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他指着自己身边的几匹辎重的马又说,它们是马,马身上是皮袋,皮袋里面是各种弓箭。弓箭可不是像野马肉一样能够狼吞虎咽的东西。塔崩酋长身边已经簇拥了许多人。他们一起哈哈大笑。酋长说,我要用我们部落的所有牛羊换取你的弓箭。要是你不答应,那你就别想离开我们。达克帕罗说,我不会离开你们,因为我是来找朋友的。酋长说,你的朋友就在眼前,要是你不赶快进我们的毡房,小心横空飞来一支响箭射中你的女人,就像射中野马那样。达克帕罗说,她不是我的女人,是我的嫂嫂。我带她出来,是因为她的善良和纯洁感动了我。我必须保护她免受别人的损害。我的兄弟是个软弱的人,我猜想他很有可能把她交给可恶的柯柯人,所以我带她逃了出来。对你们来说,她是一个陌生的人,即使天气炎热,她也要用彩锦把头蒙起来。接受她吧,等她早晨起来梳妆打扮的时候,等她把你们当作可以信赖的朋友之后,你们就会变成哑巴。因为你们为她的美貌所感动却不知道怎样称颂才算恰如其分。酋长说,为了得到这种荣幸,就让我们全体变成哑巴吧。

塔崩酋长和达克帕罗几乎同时跳下了马,拥抱在一起。白皮肤的少年机灵地过去,牵着金塔娃的马朝酋长的毡房走去。这一天,塔崩部落的人们过得愉快而充实。他们在草地上簇拥着客人,喝够了马奶子,吃够了野马肉,敲着手鼓唱起了歌。天黑了,金塔娃揭去了蒙在头上的彩锦。人们点起篝火,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孔。部落中的女人将她围了起来,似乎怕男人们抢走。男人们则高声奚落着她们,说要是天空夜夜都有明月照耀,那些星星就该自动泯灭。白皮肤的少年在沉默。他好像漠视着金塔娃,眼光不时地扫向和酋长起劲说话的达克帕罗。这情形被了解他的每一个部众的酋长发现了,大声问道。我的白孩子,你有什么话要对我们的客人说?白孩子有些慌张。但他还没有学会掩饰,只好说出自已的心思,我有一首歌想献给客人的嫂嫂,不知客人允许不允许。酋长爽快地自作主张,我们的客人会允许的,因为他和我们一样尊敬诚实的人。达克帕罗也说,俊美的白孩子,你就唱吧,辜负了这个好时辰,连我也会替你遗憾。白孩子唱起来,开始显得很拘谨,声音也很低沉,渐渐地放开了嗓门,歌声变得开阔潇洒,感伤的情绪像露珠一样透明。

冬天的寒风试图把一切抛弃。

荒凉夺走了我的爱人的热情,

当山豹撕住男人的衣袍,

游牧者的歌声就渐次哑寂。

你一如荒原,我的姑娘。

对歌者冷漠,对骑手冷漠,

对亲人冷漠,对朋友冷漠。

冷漠啊磨硬了我的心肠,

轻轻地在岁月里没有声响。

人们不再出声了,静静地听着。金塔娃瞪大眼,吃惊地望着歌手。塔崩酋长对达克帕罗说,我们部落的歌手轻易不唱,一旦唱了,那就是内心的感情实在憋不住了。达克帕罗对白孩子笑着说,朋友,把你的歌喉借给我,或者用我的弓箭交换吧。白孩子认真地摇摇头说,歌喉是借不走换不掉的。如果能够办到,我当然非常愿意,因为最美丽的女人需要最美丽的歌声终生陪伴,弓箭再多对她又有什么用呢?达克帕罗表示不同意。他说,歌声是撵不走敌人的,只有弓箭才是我们生活的依据,是胜利的法宝。它能打败任何敌人,也能射倒最好的歌手。白孩子说,歌手不会倒下,如同歌声永远不会消逝。除非你的嫂嫂说,歌手的歌跟狼嗥一样难听,那他就再也不唱了。达克帕罗爽朗地大笑,又望着身边的金塔娃说,我的嫂嫂是不会这样说的。我的朋友白孩子,继续唱你的歌吧。白孩子不为人觉察地叹息了一声。人们嚷嚷起来,要求他把刚才的歌再唱一遍。白孩子又开始唱。酋长的脸色渐渐沉暗了。达克帕罗喝光了最后一碗马奶子。金塔娃发痴地听着歌声。

夜深了。为了明天,人们需要休息。所有人都表示愿意睡在露天的地方,把自己的毡房让给客人。酋长说,就让客人自己选择吧。达克帕罗客气道,英明的酋长,我们听从你的安排,就像战士要根据你的命令选择生死那样。酋长说,白孩子,让你的母亲陪伴着我们的姑娘。达克帕罗,你呢?我的毡房虽然昏暗,但有了你,它会变得光明无比。达克帕罗说,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白孩子是个性格孤僻、落落寡合的少年,作为部落的歌手,他并不喜欢在大家面前卖弄嗓子。他觉得有时候有些歌只有唱给自己或者唱给无言的草木,才能唱得感情充沛,才能细致入微地表达自己的心思。他常常离开人群,一个人来到僻静的草地上放牧。在这种时候,假如有人跟踪着他,就会听到他的歌声如同河溪一样不尽不绝。人们虽然无法窥探歌手的内心世界,但一定会被歌声感动,尤其会感动那些在坎坎坷坷的生活中苦苦寻求的人。巴思坎得尔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听到了白孩子的歌声,不由地勒马停下。

我爬到高高的白杨树上,

为了向远方的迷雾眺望。

望不断的迷雾多幺绵长,

我只好喊一声我的姑娘。

巴思坎得尔跳到地上,牵着马来到歌手面前。歌手不唱了,用闪亮的双眸问他,你是谁?你来干什么?啊,好一个英俊的男子,一看就知道他是果果哈奇所有漂亮姑娘眼里的情人。白孩子眨眨眼,友好地朝来人点点头。巴思坎得尔惊异地问道,你一个人在草滩上歌唱,难道是因为你没找到和你对唱的姑娘?小伙子,你为什么这样忧伤,为什么不去慕腊特河边?那儿是姑娘常去汲水的地方。你说你在向迷雾眺望,可为什么总低着头呆望自己的影子?白孩子说,陌生人,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打探别人的秘密么?要是这样,那你就走开。巴思坎得尔歉意地笑笑说,我不会走开,除非你告诉我实话。你可看见一个赶着驮马的年轻人带着一个姑娘打这里经过?白孩子稍一思忖,疑问便脱口而出,你找他们干什么?巴思坎得尔舒口气说,这么说你见过了?那年轻人是我的兄弟,那姑娘是我的妻子。我要追上他们让他们回去。白孩子说,不错,我见过。但我觉得你这是白费力气。我看得出,为了那个迷人的姑娘,你的兄弟是不打算回去了,不然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弓箭全部带出来呢?丈夫不在身边,妻子就是兄弟的。俗话说,路走得越远,情人就越多。难道你的妻子会白白地走这么远的路?要是她碰不到比你和你的兄弟更加中意的情郎,那她就是个无用的女人。回去吧,不要再去寻找。你找到的只能是屈辱。巴思坎得尔说,看来你只能唱歌而不能说话。你的歌声是动听的,你的话却让人感到你是个可怜的人。好像你要做她的情郎,好像你在乞求我满足你的幻想。可是,既然是四条腿的野兽,就不要奢望去天空飞翔。金塔娃,我的天空的飞鸟。我拥有她是因为我和她一样也有一对矫健的翅膀。白孩子不再言语。他用一首歌继续着他的劝说。

岁月没有尽头,

生活没有结果,

你喜欢的你得不到,

除非你不再走路不再寻找。

巴思坎得尔不想再耽搁时间,回身上马,打算去前面遥见点点毡房的地方去拜见塔崩酋长。白孩子叫住他,又说,朋友,部落的机密是不能随便泄露的。但我很同情你,我想对你说出实话。金塔娃已不是你的妻子,如同她已不是达克帕罗的嫂嫂。他们已经成了我们部落的人。回去吧,你就别再麻烦自己了。你知道部落会用生命保护自己的人马,更何况你要带走的是能给部落带来声誉的最美丽的姑娘。

巴思坎得尔愣怔着。白孩子告别他赶着羊群朝部落走去。一会,慕腊特河南岸便升起了七堆红焰滚滚的狼烟,那是拒绝外族人进入的信号。巴思坎得尔缓缓掉转马头,信马由缰地走了一程,便愤怒地驱马奔向来路。

战争开始了。塔崩部落的男人们个个英勇善战。他们视柯柯邦主率领的骑手是一群懵懂无知的野马,把长刀与弓箭的威力暴风雨般覆盖过去。放肆的猎逐带给了他们浑身的舒畅。舒畅之中的胜利者自然想不到,当他们在射死第一个柯柯骑手时就注定了自己的命运,因为他们伤害了柯柯邦主的尊严,伤害了对方一贯狂狷不羁的习性。第一次交锋的结果是,塔崩酋长带人阻止了柯柯骑手们试图靠近部落毡房的行动。达克帕罗的弓箭百发百中,人们为他欢呼,同时又挑剔出毛病来,说他射中的不是要害部位,说他比起本部落的优秀射手来还差一大截。面对狂奔的野马群,部落的优秀弓箭手们能够选择肥壮的一匹一箭射中它的右眼。这样中箭的野马就会离开马群,绕一个大弯跑回来倒毙在离猎人不远的地方。而面对骑马挥刀直撞过来的人,他们就更有把握做到想射哪里就能够将箭矢插入哪里。对此,达克帕罗亲眼目睹了,他不得不钦佩。

两军对垒开始不久,达克帕罗就许诺,等打败柯柯人以后,他要拿出一把嵌了宝石的角质弯弓,奖给射杀敌人最多的人。白孩子提醒他,你最好以金塔娃的名义赠送你的弓箭,因为只有她才能鼓舞起大家如此旺盛的斗志。达克帕罗同意了。白孩子还提议,应该一天奖励一把弓箭,这样你有十七把弓箭部落就能坚守十七天。而在这些天里,柯柯人的马队一定会彻底溃败。为了金塔娃,达克帕罗狠狠心也同意了。

第二天的交锋更为激烈。塔崩部落的人也更加勇敢。双方都死了些人。慕腊特河畔有了女人的哭声。达克帕罗将一把华丽的弓箭奖给了这天杀敌最多的白孩子。柯柯人的马队又一次被打败了。接下来就是平静,整整七天没有交战。等到交战再次发生时,形势急转直下。柯柯骑手们兵分几路,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塔崩人打败了面前的敌人,但身后的部落已经面临被洗劫的危险。塔崩酋长分出人马来四处迎击,面前的这股敌人却突然增多,河浪般奔涌而至。白孩子离开阵地,纵马跑回部落。达克帕罗和另外一些人收起弓箭,抽出长刀,冲上去奋力拼杀。这一刻,塔崩酋长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任务再也不是指挥战斗,而是编织部落男女迅速突围。他朝回跑去,却见许多女人已经卸去了毡房,赶着驮马和畜群沿着慕腊特河顺流而下。她们的前面是白孩子的身影。他保护着自已的母亲和金塔娃,面迎不远处柯柯骑手的包围线走去。酋长毫不迟疑地来到了金塔娃身边。一会儿,他们身边便簇拥了许多勇士。长刀和鲜血开拓着道路。金塔娃紧紧跟在白孩子后面。他每挥一下刀,她都要尖叫一声。她并不害怕,只是吃惊白孩子那把长刀何以变得如此神奇。任何阻止他前进的人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主动让开,二是献出生命。但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塔崩部落的得救依赖于像白孩子这样的奋不顾身的年轻人,更依赖于她的存在。

塔崩人冲出了包围圈,离开慕腊特河,进入阿勒山谷。在漫长的流动生涯中,他们这是第一次先于野马群告别了夏天的乐园。后来,当他们得知慕腊特河流域成了柯柯人的属地时,就改变迁徙路线,再也没有回来。这次战争,使塔崩部落损失了三分之一的男人。一些人死了,一些人失散了。失散的人被死里逃生的达克帕罗陆续纠合起来,向东漂零。他们在寻找金塔娃和塔崩部落的过程中形成了自已的生活方式,那就是一路乞讨。短暂的夏天很快过去了。

无论谁,没有伟大的可汗所指定的地点,绝不允许居住。走吧,我给你们食物是为了让你们能够顺利离开这里。别再回来,回来就没命啦。在帕加草原,达克帕罗听够了这样的劝告,渐渐地他不在乎了。而且,说这话和给他们食物的总是老人或者女人。老人和女人有什么可怕的?开阔的原野,远在天边的山脉,牧草枯黄一片,河流在冰层下面激响。间或有一些积雪的高地,阳坡上长满了桧树。在这冬天的沉寂里,透露出春天的艳丽和夏日的丰饶。达克帕罗带着他的人就在原野上游荡。他们没有牲畜,只有几十匹坐骑和驮马。饥肠辘辘时,散居的毡房便会引起他们的惊喜。在那儿他们总能得到一些食物,当然还有警告。

终于有一天,当他们接近一座毡房时,听到了这样的话:又来了,他们怎么还不走?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们。达克帕罗上前搭话,你们要我们去哪里呢?难道这里的山山水水只喂养你们本地人?我们要走可我们的心说,就在这里生活吧,这儿的人是你们的亲兄弟。一个老牧人立到毡房门口说,我们伟大的可汗把这个地方封给我们,就是要我们世世代代成为它的主人。为了保持它的完整,我的两个儿子已经死去了,我没有死,是因为捍卫领土的战斗暂时还不需要我这个老头子骑马上阵。但我时刻准备着。我一见你们就想起了我的马刀。马刀是锋利的,我每天都把它擦得明光闪亮。它是我祖父传给我的。我用它杀死了上百个试图抢占我们的草场的人,却没有碰过一个过路的客人。你们没有羊群牛群,你们是过路的。我一直这样认为。过路的客人,还要吃的么?梅尼诺,给他们拿些羊肉来,还有奶酪,有多少就给他们多少。客人们吃饱了肚子好走远路。一个姑娘手里提着几条煮熟的羊腿从毡房里走出来,交给达克帕罗身边的人,又进去拿出几个牛肚子,里面鼓鼓囊囊的全是半温的奶酪。达克帕罗伸手去接,姑娘朝后一闪,问道,你说,你们到底走不走?达克帕罗说,姑娘,你别这样对待一伙饥荒的人。即使你不给,我们也不走,至少现在不走。等有一天,我们准备离开这里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草原的春天来到了,满地鲜花竞相开放,河水唱着歌,说它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因为它看到一个举世无双的女人从西边的云雾里走来。她就是你的嫂嫂。梅尼诺忽闪着大眼:我的嫂嫂?达克帕罗说,你的嫂嫂就是我的老婆。我们被柯柯人的马队冲散了。如果她不被抓去的话,她说不定就会跟着塔崩人来这里。这里是塔崩人每年东去的必经之路。姑娘,她长得可比你更漂亮。梅尼诺说,我不信,那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要跟你呢?你一没有财产二没有家园三没有走南闯北的本事。达克帕罗说,我有本事,我有财产,我有家园。我的财产就在我身后的马背上,我的本事就是给我一支箭我能射下三只大雁,我的家园在远方,但我们已经无法回去了。达克帕罗说着黯然神伤。梅尼诺将奶酪递了过去。老牧人说,那就等到春天吧,到那时,不管你的女人来不来,你们都得离开这里。达克帕罗回头对自己的人说,听到没有?朋友们,我们的期限就在眼前,我们有没有勇气流浪远方呢?众人默然着,天空默然着。

暮冬已过,首岁开始。大地的颜色正在由黄变青。达克帕罗没有等来自己的女人和塔崩部落的人。他只能离开帕加草原了,带着他的人,向丹那山的纵深处进发。他企求能找到金塔娃,也企求着一块栖身的草原。为了使他们能够尽快离去,这里的主人给他们准备了足够吃一个月的食物,并告诉他们这样流浪是非常危险的。他们应该去投靠那些需要战士的弱小部落。达克帕罗未置可否。梅尼诺给他送来了一条象征吉祥的皮腰带,祝福他一路平安。

腥风飘向天际,慕腊特河流域中段又一次升起了和平的炊烟。炊烟下金塔娃最初的钟情者正在接受新的磨难。因为他不仅拐走了金塔娃,而且毫不负责地将她丢失了。丢失在一个被柯柯邦主认为根本不配在人间生存的群落里。慕腊特河流域中段的新主人柯柯邦主命令部众从地下掘出石块,给巴思坎得尔砌了一个四面无门的狗窝,长三尺,宽二尺五,高二尺。他们就像塞羊毛那样将他又拉又拽又摁又压地塞进去,再用一块卧牛大石压在上面算是顶棚。

巴思坎得尔委屈在里面,头和屁股顶着两头的窝角,双腿蜷起来,膝盖顶住胸脯,一边的肩膀蹭着地,一边的肩膀紧贴着上面的卧牛大石。他的高大伟岸的身躯被挤扁、被压缩,比一只牧狗的体形大不了多少。他无法动弹,除了喘气和吸气,除了不能不跳动的心脏之外,身上的每一节骨头,每一块肌肉都被固定在一个极不合适的位置上。和身体一起固定死的还有他的命运。

这个狭窄、结实、窒闷的死亡的牢笼带给他的那种空前痛苦的感觉让他有了深深的自责:为什么我的躯体如此庞大如此僵硬?为什么我不是一只真正的狗?他只恨自己不恨别人包括带给他痛苦的树柯邦主。因为在他看来,凶残是人的本性,凶残地实施惩罚是邦主的职分。而他作为一个必然要吃苦头的诗人竟天生不具备迎受这种惩罚和忍受这种痛苦的能力。他蔑视着自已,觉得就这样被折磨死去,那只能说明他该死。该死的巴思坎得尔。为什么不试试你是否还有力气抗争?他诅咒着自已,一股强烈的想伸直腿的欲望使他开始用脚、用屁股、用头拼命顶着四围昀石壁。石壁固若金汤。而且他愈想膨胀自己,石壁对他的禁锢也就愈显强大。他歇了一会,又试着用肩膀顶扛上面的石头,他的眼睛瞪凸了,牙齿几近咬碎,心脏往外憋着似乎就要破胸而出,腰肢却越缩越细,挤压得肠胃在朝上移动时有了一种被兽爪抓挠似的剧痛。他忍住了,他还在顶扛,他知道自己浑身的热汗不会白流。终于,上面的卧牛大石移动了一下,又移动了一下。而他的牙齿越咬越紧,肌肉越绷越硬,双腿越蹬越牢。到了后半夜,那卧牛大石轰地一声歪斜了下去。

他大口喘吁,大汗淋漓,浑身瘫软着蜷了一会,便像一棵顶破冻土的不屈的草芽那样,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可他刚迈出酸麻而沉重的腿,就又一头栽倒在石壁沿上。这时他昕到一声女人的惊呼从离自己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他吃力地歪过头去,看到一双穿着黑色靴子的脚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那人叫了他一声巴思坎得尔。于是他知道她是尚席娅,知道那块卧牛大石并不是他一个人顶开的。他没说话,沉浸在一种伸展四肢的舒畅中,慢腾腾翻出石壁,趴俯在草地上久久不动。她说,快逃命吧,巴思坎得尔。他说,我要是逃命,你就没命了。她说,谁也没看见我,邦主睡了,骑手们睡了,连月亮也睡了。他说,难道神也没看见你?她说,正是靠了神的指引我才来到你身边的。昨天晚上部落的女人和牛羊刚刚来到这里,我就远远看见这块盖住你的石头在闪闪发光。我问别的女人看到了没有,他们都说没有。可见神在对我一个人显灵。神要我来帮助你,就是一座大山压住了你,我也能推得动。巴思坎得尔,我不会死的,神明在上,他保佑了你,自然也会保佑我。巴思坎得尔说,神啊,如果你要我活下去,我将终生做一个守护你的勇士。这时空中传来一阵夜鸟的叫声,仿佛是神的回答。他又说,如果你让尚席娅不因为帮助我而遭柯柯邦主的杀害,我将为你的存在唱出一万首歌。夜鸟不叫了,早已飞走了。那边,不远处的毡房群里传来一阵狗吠声。难道这也是神的回答?他惶惑着。尚席娅连连催他快起,自己转身恋恋不舍地离去了。巴思坎得尔翘起下巴,感激地望着她真到她倏然消逝。他朝前爬去,爬了大约有三十步,就扶着一棵似乎是专门给他预备的孤树站了起来。他没再倒下,在微微北风的吹拂下停了一会,便蹒蹒跚跚迈开了步子。

天亮了。开阔的原野出现在眼前。遥远的天际线上,一片蔚蓝连接着一绺草绿。空气清新而宜人,他猛吸几口,觉得胃囊一阵痉挛,双腿打战,冷汗从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里溢然而出。像一棵大树被人骤然从根部伐断,他摇摇晃晃地扑向大地。他太虚弱了。摧残加上饥饿,加上空前的绝望,使他无法直立前行,无法触摸那些在清晨的空气里朝气蓬勃的活食。凶恶的鹫鹰在头顶盘旋,在等待他渐渐僵硬。鹫鹰的预感总是正确的,尤其是面对食物的时候,它们比人更有灵性。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他必须不屈不挠地爬行。他一寸一寸地挪进着,直到日照中天,再也挪不动了的时候。他仰躺着,眼瞪空阔的苍穹,渴望落下一滴水来,可落下来的全是蒸发着水分的金光,还有几只鹫鹰。不知什么时候,这些闻惯了尸臭味的灵物站在了离他很近的地方,快活地嗥叫着,互相用翅膀扇打着,就像人类饱餐前的互相祝愿那样。巴思坎得尔一动不动。他把双手放在前面,掩盖着自己肚腹微弱的起伏,嘴唇抿紧着,双腿蹬直,浑身死僵僵的。

他这样过了一会,几只鹫鹰就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过来,用坚硬的嘴试探地啄啄他的衣服。他屏住呼吸,真的像死了。一只缺乏经验的年轻的鹫鹰首先跳上他的身体,狠啄他胳膊上被邦主鞭挞出的伤口。他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突然他感到一只爪子踩住了自己的胸脯,尖利的指甲陷进了袒露的皮肉,接着那硬嘴便捣向他的脖颈,最后的时刻来到了,他没让它捣第二下就一把攥住了它的腿。它翅膀猛地一扇,拉歪了他的身子,又弯过头来啄他的手。这时他用另一只手抓住它的脖子,使劲扭曲着。别的鹫鹰迅速跳开。它挣扎着,焦灼地用翅膀打击他的脸。他闭上眼睛来回躲闪,惟一的意念就是不能松手,年轻的鹫鹰感到已经十分危险,挣扎变得剧烈而毫无章法。巴恩坎得尔就势拉翻了它。它的呼吸变得困难了,半张着嘴尽量不让自己窒息。而他的胳膊却一次比一次坚定地朝回缩着。刹那间,他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翘起头,一口咬住了它的脖子,牙齿好一阵撮动。鹰血渗出来了,滚烫滚烫的。他蠕动舌头像吃奶一样吮吸,一滴一滴朝下咽。这样过了好长时间。鹫鹰终于因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而他体内却渐渐滋生了一股站起来的力量。鹰血就像流进了龟裂的土壤,被贪婪地吸收着。他的肠胃的运动迅疾而富有成效。希望在鹰血中诞生了,他果然站了起来,提着死去的鹫鹰滞重地迈开了步子。一会他又停下,用新生的力量将鹫鹰体内剩余的血全部吸干舔净。然后他将鹰尸扔掉,浑身颤慄着举起了双臂。

远方山巅,太阳正在下沉,燃烧的霞霓映照得荒原没有一点绿影。他看到一抹红云像一把血染的大刀在把太阳一劈两半。星火飞迸,纷纷扬扬洒落在空旷的荒野里。他哭了,眼泪落在地上,沉重得如同熠亮的陨星夯撞着大地。他听到了眼泪在地上裂成八瓣的声音,听到了隐藏在这声音后面的马队的奋进。前方乳白色的大气开始动荡,天帷地幕豁然拉开,骑影出现了,黑压压一片。巴思坎得尔稳稳立着,既不害怕也不惊喜。即使看清了几个丹那长者的身影,他也没有改变石雕般的冷漠。

巴思坎得尔的再次光临是丹那人的荣幸。他们让出了最好的毡房,拿出了最好的饭食,并一再请求诗人永远留下来。他没有答应,他心里只挂念着金塔娃。吉拜格草原的主人野骛之父脱下自己珍贵的熊皮大衣,又从各家各户挑选来了十五匹良马和一百五十只黑山羊,对巴思坎得尔说,是我那个背信弃义的儿子害了你。他现在再也不敢来见我了。收下我的东西吧。我是来向你赎罪的。按照我们的习惯,你用它作为聘礼,就可以娶来部落中最漂亮的姑娘。馈赠的东西是不能拒绝的,他收下了。但巴思坎得尔根本不会有迎娶姑娘的打算。每天他都穿着熊皮大衣赶着牲畜去最高的山上放牧。在那里他向四处眺望。望得眼睛困顿酸麻、迎风流泪,还是要一望再望。这样久了,连四周的野兽山禽都认识了他。它们不再躲闪他,包括那些三五一群的草原狼,常常来到畜群跟前,趁机叼走一只羊。渐渐地,他的羊群少了。有一天,牧归的时候,竟有几十条恶狼悄悄地跟在了身后,一俟天黑,便对聚拢在毡房周围的羊群进行了一次空前残酷的洗劫。这样重复了几次后,野骛之父送给他的财产几乎丧失殆尽。不仅如此,狼群还咬伤咬死了别人家的几十只羊。接着天空飘下这一年的最初一场大雪。

神灵让老天降下一场大雪来,本来是为了让人间充满祥瑞喜庆的色彩。可在吉拜格草原不是这样。大雪天,狼下山,马嘶羊叫人不安。每年,碰到这种情况,部落里的男女老少都要在旷野上点一堆旺火,冲远处放声吆喝,告诉那些也许正在山窝窝里朝部落觊觎的狼群,趁早死了心吧,我们早有准备。

喔——哧——喔呵呵——哧——

这声音从野骛之父的胸腔里发出,像是草原发自内心的一声浩叹。部众们齐声合鸣。野禽在远方惊起,朝雪雾钻去。连续三天都有这吆喝声。雪依旧下着。银白的雪袍从高天拖下来,被覆盖的毡房变成了袍襟上的几处皱褶。狼灾仍然频频发生。在部落人众的记忆里,似乎还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几经驱逐而狼群不散。草原仿佛死去了,忧患余生的人们时时处在恐怖之中。即使这样,巴思坎得尔也没有忘记去山顶眺望。他骑在马上,一个人面迎风雪的吹打,身边时不时会冒出几只狼。他用弓箭威胁着,却从不射死它们。而狼也不会发疯地扑过来。他回来了,狼也跟过来了,簇拥在毡房不远处,彻夜长嗥。有一天,巴思坎得尔又要去山顶,狼群跟着他离开了部落。这情形被野骛之父远远看到了,他问自己,为什么狼总是跟着诗人时聚时散?为什么它们离他那么近却从来不伤害他?为什么狼群的出现会在他到来之后,并且狼群越来越庞大,好像全果果哈奇的狼都汇合到了吉拜格草原?用不着再作深入思考,一种异样的声音便从野骛之父口中飞出,啊。神狼。他觉得这是天神对自己的惩罚,因为他生养了一个不仁不义的儿子。而巴思坎得尔便是这神狼的首领,他的每一种复仇的意念,都会变成狼群的行动。既然这样,消除狼灾的办法就只有一个,那就是通过祭祀求得神的宽宥。

祭狼了。野骛之父让部众把自己捆绑起来,也就是说他要成为祭狼的牺牲。没有人反对。因为他们觉得祭祀神明要用最高的祭品,不然神明是不会理睬的。而在部落中,谁能比野骛之父高贵呢?还因为他们相信,野骛之父的高尚行为必然会感动神明,被感动了的神明决不会让他流出半滴血。

这是一个鸟鸣半空的早晨。雪雾将要遁去,天青了半边白了半边。稀疏的雪花在洁净的空气中飘摇。巴思坎得尔也来了。他静静伫立,面迎几百张红得发紫的面孔,明白这紫色不是由于冷风的吹打而是激动,一种期待着神明观照人世并福佑人群的激动。被绑缚的野骛之父蜷缩在空旷的雪地上。神圣的痛苦让他失去了挣扎的力量。他把自己装扮成了一块无思无虑的僵死的石头,准备迎接一场挽救部落兴衰的考验。

神狼哟……

部落人众的颤声呼唤是朝神仪式开始的信号。所有人都像受制于某个按钮的机器那样急急跪下,静跪片刻后便是磕头。他们庄严地朝原野深处的狼群顶礼,发出一阵阵虔诚的祷告,然后拖拖沓沓地爬起来,仪式就是这样古老而简单。

巴思坎得尔混在人群里,和他们做着同样的动作,思绪在此时飞扬而起。他为野骛之父默默祈祷:你来到一片洁白的雪地上,面对恶魔的叫嚣。你说,用我的血肉来拯救你们的灵魂吧。你大义凛然,让恶魔发呆。于是你得救了。和平宁静的吉拜格草原上,一万种生灵在这里歌唱。随着他的祈祷,远方的云雾一层层剥去,天上是一团团白、一团团青、一团团黑,间或有一团团的灰蓝色。巴思坎得尔伸长耳朵,谛听云雾滚动的声响,谛听由这神明喘气似的声响带出来的狼群的集体号叫。狼来了。那么壮丽的一片银灰色,如同气势磅礴的银灰色的飙风,在缟素的大地上惊掠而来。恐怖的号叫由小变大,宏亮得布满了整个空间。

骤然之间,野骛之父似乎意识到他已经不是一个象征性的祭品了,他的灵飞肉灭才是狼群所需要的,才是对部落生存的保证。他倏然扭动起来,可这临死前的最后一搏无疑成了对狼群的富有魅力的挑逗。平铺开来的狼群朝他凸起了一个三角形的前锋。而这时太阳露脸了。地更白,人更黑,天更亮。掀起的雪粉变作了股股白烟。流泻的狼群像滴落在大地这块白布上的一串项链,波荡着迅速靠近了。巴思坎得尔惊悸地看到,一只大头公狼首先跑过来,停在离祭品十步远的地方。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那公狼便扑到祭品身上。整个狼群哗地簇拥而上,一串项链变作一座狰狞的狼山。巴思坎得尔惊叫起来,许多人惊叫起来,前面撕扯祭品的狼群也惊叫起来。谁都想跑过去解救野骛之父,谁都没有跑过去解救野骛之父。因为这是对神明的祭祀。难道,他们这些神的子民,会反对神对祭品的热爱么?巴思坎得尔莽撞地朝前跳去,猛觉得心脏一阵奇疼,大地好像旋转了一下就把他的双腿扭成了女人的发辫。他身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他惊悟这是神的威力。神不允许他前去营救。神啊,原谅我。他在心里念叨着,费了好大的劲才又站起来,继续瞩望前方。祭品已经不存在了。狼群的动荡伴随着萧萧风声。浓雾迷空。他看到一条冷飕飕的白雪黑路笔直地通过宽广的原野,包括野骛之父在内的许多精灵游丝般招摇在黑路上面,徐徐地远去了。

野骛之父以伟大的献身精神做了祭狼的物品。遗憾的是,狼群对如此隆盛、庄严的祭典并不满足。它们齐声嗥叫,群情激荡地向部落人群潮涌而来,旋出一股庞大的涡流,将积雪搅动得团团飞转。巴思坎得尔愣了,呆了,禁不住地愤怒了。他发出一声愤怒的笑声。这笑声由亢奋变得沉闷,渐渐落入了地层深处。而别的人却悄然伫立着。他们绝望了,这是一种和大地一样平静博大的绝望,充满了对乾坤既定而人世衰变的忧叹。转眼闻,狼潮滚滚而来,人畜倒毙,惨叫声连成一片。血泊中,巴思坎得尔似乎得到了神的启示。他将野骛之父送给他的那件熊皮大衣脱下来,反披在身上,又用袖子勒紧腰际。之后他四肢着地,面朝狼群缓缓爬去。他不是人了,浑身密集厚实的熊毛让他变成了一头凶猛蛮憨的草原棕熊。

狼潮掀起更高的浪峰,又倏然跌落,倏然停止了喧嚣。大熊坦然前行,眼看就要爬进狼群了。山惊地动,狼群在平静了一会后疯狂地尖嗥起来,忽啦啦啦一阵巨大的响声,退潮了。那似乎是头领的公狼具有非凡的号召力,以天生对大熊的惧怕,惊呼着带领众狼向大野深处溃败。雪尘扬起,迷迷濛濛的,什么也看不见。人们这才明白,狼灾消逝了。而那个仍然爬在地上行走的诗人巴思坎得尔则成了他们的具有无边神力的救命恩人。

可是,谁能保证狼群不会卷土重来呢?厄运的利爪可以缩回,但当它再次伸出来时,也许就会变得更加锐利。主宰人群的依旧是无法超越的悲哀。大地的萧瑟之风和残杀之气依旧在头顶萦绕。而值得信赖的公众的父亲野骛之父却已经溘然逸去。一种意识在众人的脑海里越来越明确:狼群害怕着巴思坎得尔,部落必须依靠他才能转危为安。他的到来也许正是神明的安排。吉拜格草原就要改变神明的代理人了。人们围住了反披着熊皮大衣的巴思坎得尔。一个声音说,做我们的父亲吧,看在狼群的份上,你将拥有野骛部落所有的财富,所有的男女将听你使唤。巴思坎得尔不说话,以为自己听到的不过是风声,是风送来的狼的絮语。他站起来抬头远望,看到狼潮已经消逝。在那粉白色的颤动的地平线上,摇晃着几个黑色的人影,像是狼群拜会之后留下的礼物。所有的人都注视着那儿。

好一会,有人突然喊一声,达克帕罗。不错,是他。巴思坎得尔也看清了,他变得无比激动,他意识到自己久久盼望的那个日子终于来到了。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刚才那个要求他做公众的父亲的声音如此真切,如此具有魅惑。他对大家说,看吧,那几个朝我们走来的人就是灾星下凡。要是你们肯听从我的指挥,我是没有理由拒绝神明的意志的。我要肩负起保护部落的责任,我要让你们每个人都得到想得到的一切。

喔呵呵——喔呵呵——

部众们高声呐喊,此起彼伏,一阵阵地把雄壮的音浪排入空际。这是对新生的野骛之父的认可与欢呼。

那几个人影异常艰难地靠近着他们。按捺不住的巴思坎得尔大步迎过去。众人忽忽啦啦地跟在了后面,一会又忽忽啦啦地将达克帕罗一行围了起来。

金塔娃?为什么没有金塔娃?

巴思坎得尔发疯似的责问道,两道目光直勾勾地逼视着这克帕罗。后者结结巴巴地解释着。但巴思坎得尔根本不愿意听下去,他只注重眼前的事实:金塔娃不见了,她再次被钟情于她的人丢弃了。他恨得咬牙切齿,上前盛怒地将达克帕罗拽下马背,然后向他的部众发布了第一道残酷的命令。于是长刀举起来了,鲜血溅出来,头颅落下来。那几个跟随达克帕罗的塔崩人没做任何反抗就作了刀下鬼。血色漫漶着,很快渗进了积雪。白茫茫的大地上绽开了一片殷红的硕朵。

现在只剩下达克帕罗了。巴思坎得尔把他交给了部众,自已过去牵住了那匹驮着宝贝弓箭的马。部众们提刀在手,却没有人再将刀举起来。达克帕罗愕然望着大家。有人给他说了几句话,他悲叫一声,接着就号啕大哭。巴思坎得尔说,你是幸运的,如果你父亲还在世,你今天必死无疑。赶快离开这里,去寻找金塔娃。如果两个月之内你还不把金塔娃带到我面前来,你就不是野骛部落的人了,你的弓箭就属于我——诗人野骛之父巴思坎得尔了。这声音让达克帕罗揩去了眼泪。

雪原静静的。飞驰的云雾把半天的蔚蓝托付给了巴思坎得尔。肃穆的吉拜格草原上到处都是耀眼的部落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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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内暖气融融,伊人满怀心事,鹅蛋脸却扑扑地泛出桃红。她叫慕容雪,天生一副能与百灵鸟比歌喉的好嗓子,不过也难怪,她娘家在湘西古丈,那一方山水不但养美人,还养歌唱家。慕容雪就是湘西音乐学院毕业的,如今在长沙开福区的清水塘附小当音乐教师。她原本天真无邪,就如她的名字一样,有雪一般的纯洁。然而命运却捉弄人,年纪轻轻就被当老板的丈夫给抛弃,也给她的心灵蒙上了阴影。但正如这季节与气候的变化,慕容雪也又有了新的生活和新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