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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公羊的头颅

周美枝不久就明白,自己白白激动了,如她原先所知道的那样,叶五洲仍然是不行的,确切地说,他处在行与不行之间。遗憾之余,又对自己说,没关系,本来她就没想那个嘛。人不能样样都图,图多了反而一样也得不上。她要装作欢喜,要让他觉得她没有那方面的要求,她来投奔他只想一心一意把他伺候好,她想有个家,就像他迫切希望有个家一样。这就是说,两个想有家的孤单的人走到一起了,而不是两个想点火想燃烧的人为了冲动而在这里互相牵扯。好了,再不要把我往公寓里安排了,补个手续,就算咱们结婚了。

自从那天叶五洲给她买衣服后,她又在新表现公寓住了一个星期。现在,她不住了。她在他家吃罢午饭,说,总是来了吃、吃了走,都一个星期了,啥时候结束?你不说清楚我立马就去搬东西。他不吭声,好像同意了。她洗了碗,就去公寓把几件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拿了过来。他显得很沮丧,再等一等不行么?她摇摇头,那还不如我走,我回到大风山去。他们在客厅面对面坐下。他在喝酒,喝一种自制的药酒。

沉默。突然,他把喝空的瓷杯倒过来扣在茶几上,抬头,红着脸乞求原谅似的望她。

“既然这样了,我得说说我,我不能当骗子,我是个国家干部,应该诚实是不是?”

她等着他说下去,想看看一个男人会怎样表白自己的隐私。

“我有一件事情,很难说出口。唉,可是,又不能不说……”

“那就说说,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我……那方面……唉,不知你看得重不重。我不行,”他咬咬牙,“生育方面我不行。”

她噗哧笑了:“还能叫你养娃娃?”

“不不不,我是说……”

“别说了。”她突然变得一脸严肃。“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是个娼贼么?是个荡妇么?我要是单图那种事,闭上眼睛摸一个男人就行了,用不着打老远来找你。你那件事情我知道,我男人说了。”她用袖子捂住眼哽咽起来,“我命不好,你不嫌我就行,我还敢嫌你么?我是个本分的女人,只要你对我好,我啥也不怨你。你立着是男人,躺着也是男人,尿尿的鞭杆出气的嘴,一样也不少,你不要自己作贱自己。我们结了婚,你就是我的男人,堂堂正正、气气派派。那种事情,行了就做,不行了就不做,不做还好,还省了好些是非麻烦。饭不吃就饿死了,那种事情一辈子不做不是好端端的么?我想得开,你就想不开?”她揩了一把眼泪,把瓷杯正过来,过去拿来一个大酒瓶倒了满满一杯。“你心里不畅快你就喝,喝醉了我扶你上床,反正我说的再多也顶不了一杯酒。酒是你媳妇嘛,非得你天天抱着抿着。”

他端起瓷杯朝嘴里猛灌,就像渴极了喝茶一样。她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你早就知道了?也好,主意你拿,我不强迫你。至于这酒嘛,没有你我就不喝了。”

他叹口气,端着瓷杯起身进了卧室。他想睡午觉。她跟了进去,坐在床沿上,等他喝完了酒,接过瓷杯放回客厅,又进来和他躺在了一起。两个人都闭了眼,各想各的心思。

他们结婚了。许多人都知道叶五洲与一个外来的女人结婚了。他们等着,一直等了半个月。怎么?还不请我们喝酒啊?几个等不住的人破门而入。叶五洲解释说,想请你们喝好酒,就耽搁了些日子。我说的好酒可不是商店里买来的。纪冈说,知道知道,你的好酒不是泡了鹿角就是泡了狗肾,这次泡了什么?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不然……告诉我,我保密。叶五洲乐呵呵的,不行,告诉你就没我的专利了。坐坐坐,既然来了,咱就开喝,这酒是好是坏,过两天给我个信,我可以成批生产。

酒是从大酒缸里舀出来的散装白酒大激荡。不知是用什么泡出来的,黄澄澄的,喝着有股甜丝丝的腥味。手脚麻利的周美枝变魔术似的上着菜,一晃眼就是一桌。一屋子人大吃大喝,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叶五洲很高兴,因为还没等喝酒结束,纪冈就悄悄对他说,咳,你这是用什么泡的酒,劲儿真大,我都受不了啦,我得回去啦。这效果正是叶五洲所期待的,说明他的试验成功了,他的那个重大发现,他掌握的那个很值钱的秘密,并不是异想天开。对他也许没有速效作用,对别人大概是一喝就灵的。

客人走后,他对周美枝说,他们喝了啥酒,你对谁也不能说。明天我就开始忙这事,到废品收购站买些瓶子来,把酒装进去,一斤一块钱的大激荡,卖十块钱一瓶肯定有人要,就叫飘风鸟儿壮阳洒。不不,不行,不能说出是飘风鸟儿,叫神雀咋样?神雀春酒?好。我是国家干部,只能开个头,干时间长了影响不好,以后就靠你了。等于我给你找了个工作,你有挣有花,我一分钱也不要的。干好了说不定你会成百万富翁。

周美枝嗯嗯地答应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想着喝酒时的情形,有一个人、有一双眼,老盯着她,好像哪儿见过,在城市?在大风山硭硝矿?还是在别处?

才两点他们就走了,我原想他们会闹腾到天亮的。你猜他们为啥走了?她没猜,他也就没再说。但他心里一直在琢磨,喝了酒,那东西就起来啦,再也下不去啦,他们受不了,就快快地去啦。去干啥?去床上,去和他们的媳妇闹腾……想着,他很激动,起初以为是神雀春酒引来的幻想:他即将为全城的男人们做一件意想不到的好事情,还精补脑,却老复壮,利人利己,何乐而不为?后来才发现,那纯粹是一种生理活动。不知不觉间,他那东西翘了起来,一摸,咳,挺硬挺硬的。他对她说,还忙啥?脱了睡。她正在把客厅里的碗盏往厨房收拾,就说,你先睡吧。他又说,一起睡一起睡,明儿一起收拾。她打了个哈欠,就跟他去了卧室。他回身抱住她,摸摸,你摸摸呀。她摸了,显得和他一样高兴。快脱,这家伙没耐心,是坚而不久的。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脱得净光,然后就倒在床上了。

他成功了。多少年以来,他第一次成功了。不仅成功地插入,而且成功地射精了。

他疯狂地亲她。她的回报则是不停地哼哼哈哈,不停地说,你叫我舒坦死了,你叫我舒坦死了。他说,我也舒坦,我和你一样舒坦。

后来,累了,他们就互相离开,静静躺着。他仍然处在激动当中,感叹自己真是幸运,女人与春酒,好事全来了。而她却又在想那个人、那双眼,老盯着她。好像认得她,却又不说话。谁呢?再想一想,往远处想,想着想着,她睡着了,可又没睡死,还在想。突然,她打了一个激灵,惊醒了,是他?他是谁?刚才睡梦里似乎是知道的,现在又想不起来了。她又闭上了眼睛。本来她今天应该很高兴很高兴:他起性了,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们可以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了。可她并不高兴。她不由得要去想那个人。那个人该不会是她在槐树湾车站时遇到过的人吧?姓张?姓高?还是姓杨?

她又糊里糊涂睡去了。

杨海峰很快就把她认出来了。他坐在客厅临时支起来的活动餐桌边,一边喝酒一边和大家说说笑笑,但眼光却很少在桌子上停留。他望着厨房,望着忙忙碌碌炒菜端菜的那个女人,觉得她很像。偶尔从她侧面看到了她右耳朵上的一颗黑痣,就再也不怀疑自己了。他对自己的不怀疑深感不满:为什么要认出她来呢?她原来消瘦枯秀、柔弱单薄,现在她变得泼辣结实,他完全有理由认为她不是。可是,眼睛不能欺骗心灵,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如果没有她就不会重现的年月,看到了黑亮的铁轨、滞重的闷罐子火车、简陋的只有三间黑瓦房的车站、站外狭长的街道。他行走在街道上,东张西望:人呢?队伍呢?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那时才十五岁,下了火车出了站,屎憋,就沿着街道找厕所,从这头找到那头,才明白街上根本没有厕所,或者说用不着厕所,街道背后是旷野,旷野上那些坑窝、那些土塄背后就是大解小解的地方。他走向旷野凹地,完事后又回到街道上,往车站那边走,突然意识到,糟了,没告诉他们他要上厕所,他们大概走了。

他们是北京学生,路过这里要去哈那腾,一起来的有好几百呢。他离开时,接他们继续往前走的汽车已经停在那里,有个带队的大喊大叫要他们把行李往车上搬。他把自己的搬上去后就离开了。他能想象他离开后的情形:带队的喊着,快,上车。人们争先恐后地爬进了车厢,因为人多,谁也不知道谁爬上了哪辆车。看车下没人了,带队的就喊着将车开走了。开走了以后大家还唱着歌,就像在火车上那样:

看我们多快乐,

大家一起来迎接朋友,

他们相信光明的未来,

他们忠于和平与自由。

这是令人陶醉的《我们——青年人》,苏联歌曲,获得了第五届世界青年联欢节一等奖,人人都会唱,他们唱了一路。现在,那歌声以及那些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莫名其妙的笑声再也听不到了,四周一片冷寂。

冷寂的四周是一些陌生的房屋和陌生的人影。人影不多,似有似无地点缀在街道上。街道上有几家饭馆和旅社,有几间卖杂货的铺子,还有一个供销社,似乎并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他走过街道,走进车站,来到铁轨上,送他们来这里的闷罐子车已经不见了,只有铁轨黑色的寒光朝东西两侧无尽地延伸开去。他哭了。

一会,他又回到街道上,见一家饭馆里有人,就进去打听在哪儿能找到进哈那腾的车。饭馆里有两个分不清是主人还是顾客的姑娘,正坐在餐桌边,一边喝茶吃馍馍一边聊着什么,一听他的口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北京娃,把你丢啦?怕没有,你先住下,等着,车总会有的,今日没有明日有,明日没有还有后日大后日,即就是没车,丢了你的人也会来找你的。”

说这话的姑娘年龄比那一个大些,长得很端庄,一双黑明闪亮的眼里充满了平和与关切。另一个不仅端庄而且漂亮,虽然没说话,可那双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已经把对他的好奇、同情与欣赏表达干净了。

他显得很着急,泪汪汪地望着她们,似乎她们只要愿意就会替他想出好办法来。

“别急,遇到这种事千万急不得。”那姑娘又说,“你没出过远门吧?这还算好的呢。要是把你一个丢在荒滩上咋办?吃没吃的,喝没喝的,远远的,狼又哭又叫,猛地一阵风,你就哆嗦吧,野猫子来了。”

他真的哆嗦了一下。两个姑娘笑起来。

“你的命真好,叫人家一丢就丢在有人的地方了,你要打听车就打听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们这里是车站最好的地方,有吃的有住的,干干净净,还便宜。北京娃,坐下呀,先歇一会,饿了我们马上给你做。美枝,先给他倒碗茶去。”

他还能说什么呢?听凭她们安排就是了。他喝了一碗紫红色的苦不堪言的茯茶水,吃了一碗那个叫美枝的姑娘给他端来的炒面,肚子里饱饱的,连连打着哈欠。

“想睡觉啊?那就睡去吧,安安稳稳地睡,有去哈那腾的车我们会知道,我们叫醒你。”

他说不想睡,就坐在饭馆里和她们说话。开始是她们问他,多大啦?家里还有什么人?说了媳妇没有?北京好还是这儿好?他回答着,不经意间就开始问她们。他知道小的叫美枝,比自己大一岁,大的叫美林,是她的姐姐,还知道她们是玉门人,离家谋生已经三年了,有父母,有哥哥,但她们并不想家,家里人好像也并不牵挂她们。她们并不常在槐树湾车站,总是住一段时间就走人,安西、敦煌、酒泉,最远去过兰州。在兰州她们只住了一个星期就离开了,兰州让她们不安,总觉得只要是愿意和你搭腔的就都是准备骗人的。而在别处,不是她们受别人的骗,而常常是别人受她们的骗。她们很会骗人,不骗人生活就没意思了。美林说这些时,美枝在冲他笑,那样子很好看、很天真,右耳朵上的痣就像一颗豌豆在那里滚来滚去。她一直不说话,可当她一开口,就把他吓了一跳。

“嗳,北京娃,你说你还没说上媳妇,我把我给你说上咋个样?”

他没听懂:“说什么呀?”

“你娶我当你的媳妇,我会做饭,我给你养娃娃。”

他脸唰地红了,低下头不说话。

她高兴地叫起来:“骗你哩,骗你哩,你还不知道娃娃是咋怀上的哩。”

不,他知道,知道那是一件很羞耻很羞耻的事情,是男女之大防。但他没想到,这事会让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就像说吃饭睡觉一样自然。他觉得自己真是无能,真是少见多怪,干么要脸红,要害羞?自己也是一个闯荡西北的出门人了,大方一点,老练一点,装做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好啦。他抬起了头,对美枝和美林笑笑。

“骗你哩,姐姐说了我们是骗子。”

“我们北京叫说瞎话,说瞎话的人我见得多了。我也会说瞎话。”

“那咱就一样了,咱不能自己骗自己。”

美林说。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美枝说你最好还是早早睡,明天一早说不定就有路过这里去哈那腾的车了。他点点头,她就起身让他跟她走。他们穿过厨房,来到一个长方形的小院子,又走进北边一间安着两扇门的房子里。桌子、椅子、土炕,土炕是烧热了的,在初春的寒凉里那种温热诱人极了。他又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炕上有白毡,有好几床被子,不太干净,但也说不上是脏。她让他脱鞋,上炕,指着靠边铺一条花褥子的地方说,你就睡这。然后出去了,将门关得严严的。

他虽然仍然沉浸在被丢弃的哀伤中,但他毕竟还是个大孩子,抵不住困倦的诱惑,心里难过了一会就睡着了。失群的孤雁终于不再为失群而酸楚。

他睡得很死,觉得只一会他就被吵醒了。醒来后他看到窗外漆黑一片,看到就在一条炕上,隔着一米多宽的距离,两个姑娘已经拉开被子,正在脱衣准备睡觉。他愣愣的:怎么搞的?男的和女的,一间房子,而且是一条炕,而且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个时候她们脱衣服的声音就像有队伍走过那样响亮,怪不得他醒了,怪不得他的心上如同有无数脚步踏过一样咚咚咚的。他很紧张,有点害怕,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发现她们已经赤身裸体,就闭上眼睛不再看了。

这闭眼睛的声音传到了两个姑娘耳朵里,她们一边钻被窝一边扭头看他。

“嗳,你睡得咋个样?”姐姐问。

他不吭声。

“他羞啦,羞啦,他没见过。”妹妹笑道。

他倏地睁开眼,想逞强充大似的说他见得多啦,动动嘴又没说出来。煤油灯在她们旁边的窗台上闪烁不定。她们的四只黑亮黑亮的眼睛也在冲他闪烁不定。

“嗳,你要是想那个你就别害羞,我们都是过来的人啦。”妹妹说,“你没听懂呀?你想不想干那个,就是养娃娃的事。不想?那就算了,睡吧。”姐姐说:“他没说不想。”“他不说话。”“他不说话就是想干又说不出口。”“那我过去?”“过去就别再过来了。”“不过来就不过来。嗳,北京娃,我和你一搭里睡。”

他看到她掀开了被子,看到她光溜溜地朝这边挪过来。他浑身发抖,面红耳赤,两手紧紧攥住被头。

“不不,我要一个人睡。”

“一个人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她从下面掀开了他的被子,“北京娃,人不出门长不大。你出了远门,你就是大男人了,害怕啥?我把你搂上你害怕啥?旁人还求之不得哩。”她钻了进来,她和他贴在一起了。“别打抖儿,我不捣腾你,就是想挨你睡一会。睡吧睡吧,快闭上眼睛,我也睡了。”

她果然不动手动脚,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很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一会就发出均匀的鼾息。那边,美林已吹灭了油灯。屋里一片寂静。

他似乎不再紧张了,也想再次睡着,可睡意已经完全没有了。他闭上眼又睁开,睁开又闭上,感到很热,感到炕上的热气和她身上的热气就要使自己窒息过去了。他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她醒了,问他是否睡不着。他说是的。她说那我也不睡了。她轻轻摸他的脸,像母亲疼爱孩子那样。他很不自在,但又没办法躲开。

“你想啥?想家?你摸我你就不想家了。”她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脯上。“咋?你又打抖儿了。”是的,他在发抖,但这次决不是害怕。

他感觉她的胸脯软软的,感觉自己体内有一种东西正在萌动,感觉她就像一块磁铁紧紧吸引着他。他不由得把身子靠过去,全部靠了过去。“嘻嘻,你硬了。”不错,他自己也明明白白意识到了,还意识到他自己正空前无比地想到了一个女人的私处。他抱住了她,轻轻摇晃她。

“对了,这就对了,像个男人了。”

她把他拉到自己上面,不,几乎是搬到自己上面的,又帮他对准自己,像所有男女同房时应该达到的程度那样,她让他第一次真正从肉体深处占有了一个女人。

一股小水吱吱地带着欢快的叫声流了出来。

他满头大汗,呼呼地吹着小男人的粗气,从她身上滚了下来。她的双手跟过来,激动地抚摸。姐姐在那边翻了个身,说,你们手脚轻点,吵死了。妹妹说,不吵了不吵了,想吵也吵不动了。她停止抚摸,长长地舒口气,把头靠在了他肩上。他有点后悔,但已顾不上多想,很累很累,想睡,眼睛沉重地关闭了。

早晨的阳光灿烂辉煌,窗户是金色的,炕上是金色的,半个房屋都是金色的。他翻身起来,一时间忘了昨天晚上的事。坐在炕上愣了片刻,才有所醒悟:他被大队人马丢弃了,他和那姑娘有关系了。他顿时沉重得就像背着磨盘。

两个姑娘已经不见了。炕那边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他赶紧穿衣下炕,来到院里,又穿过厨房来到饭馆。没有人,饭馆的门关着。他开门来到街上,绕到房子后面的旷野上撒了一泡热尿,又回到饭馆。她们不在,她们可能是帮自己打听进哈那腾的车去了。他闻到厨房里有一股香气,进去,揭开锅盖,见里面是下好不久的汤面条,面条里有葱、有鸡蛋、有一些油花花。他饿了,舀了一碗坐在饭馆的凳子上吃,越吃越香,就又舀了一碗。

整个早晨饭馆里就他一个人。

他想她们最好别出现,一旦出现就糟了。他不知如何面对她们,更让他担忧的是,美枝假如缠住他不放怎么办?假如说出去怎么办?

据说只有夫妻才能干那种事,他和她干了,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就是夫妻了呢?啊,不堪设想,对他,一个少年,一个无力安排自己的生活和不知自己如何处理、别人如何看待这种事情的人,那简直就是天大的灾难。

他逃避灾难似的走出了饭馆,看到对面那间刚才关着的铺子这时打开了,一个年龄与美林相仿的姑娘站在门口,很专注很友好地望着他,而且朝前走了两步,似乎想对他说什么,可终于没说。他快步走向火车站,途中扭过头来,看到那陌生姑娘走进了饭馆。他想她该不会是小偷吧。但以后想起来,他断定她才是饭馆真正的主人。

这个早晨是晴朗的,对他来说也是美好的。因为刹那间他就将所有忧虑都丢开了。他看到车站旁边停着一辆吉普车,车外立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和他一起从北京来的纪冈。他大喊一声奔了过去。三个人回头,先是一愣,接着迎过来。纪冈张开双臂抱住他说,我们昨晚到了宁沙才发现你不在了,连夜赶到这里,你到哪去啦?没等他回答,一个背盒子枪的人厉声质问,你想开溜?想跑回北京?想当逃兵?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在到处找你?将军,知道么?我们大家的首长,亲自到宁沙来迎接你们,可你这家伙,妈的,人小鬼大,跑啦,不见啦,将军急得没吃饭,说你要是开了小差就会动摇军心,必须找回来。他感到委屈,眼睛湿润了,嗫嚅道,我去找厕所,回来就不见汽车了。那人道,现在也就只能这样认为了。找到就算谢天谢地,走吧。他们朝吉普车走去。纪冈小声告诉他,这个背枪的,是将军的贴身警卫,复转军人,叫贺大民,另一个,是将军的司机,这车,是将军的吉普车。

吉普车奔驰而去。

在车上,他无意中摸了摸口袋,突然惊呆了,钱呢?离家时母亲塞给他的二十元钱呢?还有一个月的粮票,以及一个小日记本和他们全家的相片,都不翼而飞了。但他没有吭声,闷闷地想着昨天晚上的事情,想着美枝的面影。他知道自己对她是否会纠缠他的担忧是多余的,她是小偷,她没等他醒来就躲藏起来了。但他并不恨她。他觉得她怪可怜的。在以后的日子里,当他经历了许多许多之后,他甚至有些怀念她了。怀念她的率真,怀念她给了他一次成为男人的机会,怀念她那张和善弱美的脸,怀念那没长熟的小身段和软软的小胸脯。他相信,那个四处漂流、四海为家的姑娘,是他初恋的对象。而初恋永远是珍贵的,永远值得回味。

更让他回味无穷的是,当时,吉普车上,他摸口袋的时候,里面并不是空空如也。他摸到一张纸,拿出来看了一眼,马上又装了起来,那上面有留给他的话,她说她们走了,要去嘉峪关了,要是他愿意当她的男人,就去找她。她在那里的地址是新城北道子大卤面饭馆。他断定她至少是个高小生,因为那字不难看,而且没有错别字。这张纸条他一直保存着,曾经想过假如他去找她时会怎么样,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因为他的生活中并不缺乏女人,而缺乏思念与想象。

他想象她在那个大卤面饭馆里也遇到了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她也像待他一样如此这般;想象她如同吉普赛女人那样在流浪中有了许多奇异的经历,她来到宁沙,来到石油城,来到哈那腾各地,走进了所有的饭馆。唯独没想过现在这样的情形:她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成了别人的妻子,她的形貌没有了姑娘的稚嫩,她已经认不出他了。

也好,为什么非要认出他来呢?那多尴尬。不,首先是遗憾。为什么不遗憾呢?一种相象就要结束了,再也不需要当作甜蜜的回忆了。时间是个好人,她改变了一切;时间是个坏蛋,她毁灭了一切。他有什么办法呢?

杨海峰变得忧郁起来,和往常一样,一忧郁他就想到了女人。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女人才能理解他,尤其是当他心事重重的时候。

他提着两瓶酒,去找林佩滢,半路上又摇头了。错了,错了,不能再去找她了。他突然意识到,他现在不光有倾诉的欲望,还有一种不可告人的对女人的向往。他的忧郁也不光是见到了今非昔比的周美枝,更重要的是,因为林佩滢的存在,他很长时间都处在寂寞当中,喝了叶五洲炮制的酒以后仍然处在寂寞当中。所以他认定自己带着酒去找女人是对寂寞的反抗。他很可能冲动起来,而这种冲动只要出现在林佩滢面前就恰恰是他所警惕的。

他转身往回走,走到离家不远的一个丁字路口时,看到纪冈过来。嗳,哪去,要是没事就去我家喝酒。他举举手中的酒瓶子。纪冈摆摆手,不去了,刚从叶五洲那里来,又喝了一回他的酒。他说那酒是神雀春酒,最新潮的壮阳酒,怪不得喝了立竿见影。杨海峰说,你去为啥不叫我?纪冈说,想过,可又一想你身边没有女人,喝多了犯错误咋办?杨海峰笑笑,难怪你急着要回家,是害怕在外面犯错误呀。去吧去吧,找你的女人去吧,咱不耽搁你。

纪冈走了。他不无伤感地叹口气。想想自己的过去,虽然或近或远、或短或长地有过好几个女人,但到头来,终究不如纪冈。纪冈只有一个女人,铁的,很充实地靠在身边,不会如自己一般空落落地游荡在街头,用眼睛无望地诉说:我的女人呢?当我需要的时候我的女人呢?

他拧开一瓶酒,美美喝了一大口,看看天,发现自己忧郁地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是中午,现在仍然是中午,这个恼人的中午太漫长了。这个中午没有太阳,云雾很严实地覆盖在城市上空。但所有的云雾在这里都像干棉絮一样不含水分,水似乎永远不会从天上下来,而只能从地中冒出。他喝着酒,走着路,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酒从嘴角流出来,滴到衣服上,洇作一些图画。他低头望着,想起有一次一个女人的眼泪也就这么滴沥而下,染濡在他的衣襟上,那湿润的图画居然和现在的一模一样,是一只带犄角的公羊的头颅。他为了制止她的哭,指着那图画说,瞧瞧,你在这里画了什么?是一个大羊头你知道不?你真会画。所有的动物都有象征,羊象征什么?不知道?真傻,象征繁殖,因为羊是杀不完吃不光子子孙孙没有穷尽的。你在草原上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羊,却永远看不到大片大片的老虎。而你现在画的这头公羊,又象征情欲。我姓杨,我又是属羊的,啊,真了不起,原来你是在画我呀。你看看,像不像?不过,你怎么知道眼泪掉下来就会变成公羊头呢?瞧瞧,又要掉下来了,我得接住,看它还会洇成什么,我希望是一头会下羊羔的母羊。她不哭了,笑了,用额头撞撞他的胸脯说,你要是再欺负我,就小心点。

她叫波波。

他怎么欺负波波了?没有。他只是说,他要把她和他的事写一篇小说,她就哭了。原来你仅仅是在深入生活,而我不过是你深入生活的基地。不,我是人,我不是素材。他还能说什么呢?那些美好的令人心醉的往事就要随时间消失了。她说,只要是刻骨铭心的,就永远不会消失。可他怎么能保证让他和她的每件事情都刻骨铭心呢?再说,他们会死去,爱情也会死去,而文字,尤其是小说文字,是有可能不死的。

算了,她不愿意就不写了。为什么非要追求不死呢?还是死吧,让一切都死吧。既然有朝一日连地球都会不复存在,文字又有什么意义呢?所有的文字都是没有意义的。刹那间,波波的眼泪似乎让他明白了许多,关于他和她的文字不用写了,一切文字都不用写了。而对他来说,如果不伏案写作,应该干的那就仅仅是喝酒以及与女人谈情说爱然后上床。他很想上床,很愿意和女人喝着酒上床。为了感谢波波的眼泪对他的启示,他说,波波,我们不能老站在马路上不是?到你那里去,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了。放松,绝对放松,把一切顾虑都抛到九霄云外,就谈一件事。波波答应了。

他们当然没有谈什么事,因为他们更注重行动。当他们无所顾忌的时候,发现语言已经失去了作用。他们做爱、喝酒,喝酒、做爱,沉浸在酒与色的完美统一中,都体验到了一种无法言传的心旷神怡。这是第一次,他和她建立了肉体关系。

波波很性感。波波是个好女人。

波波买了一个能装三十公斤大激荡的烧制的酒坛送给他。酒坛的造型恰如两个拼合起来的乳房,方形的坛口四面是四个立体的公羊头颅,看上去十分雄伟。他乐意接受这件礼物,因为它意味着她对他的认可。他把它摆在客厅很显眼的地方,满意地欣赏着:真是个粗犷古朴的工艺品,几乎可以成为他自己的象征了。

从此以后,波波常来他那个凌乱却有气派的寒舍,她一来就更乱了。因为她是来燃烧的,而不是来帮他收拾家务的。再说,波波是个诗人,或者自以为是个诗人。她不屑去做一个家庭妇女应该做的一切。

杨海峰一路走一路喝,很快喝完了一瓶,左右看看,发现自己和纪冈在丁字路口分手后走错了方向,现在他离家越来越远了。怎么搞的,自己又没喝醉。再想想,知道自己是不愿意回家独自呆着才走到这里的。他要去哪里?去逛大街?还是去酒馆里喝它一下午?都不是。他有一个去处,几天前就想过,刚才从家里出来打算去找林佩滢时又想过。他的两条腿说不定就是根据这想法才走到这里来的。既然来了,就最好不要打退堂鼓,勇敢一点,继续走下去,很快就要到了。

其实,只要是去找女人,他一般来说并不怯懦。他曾经勇敢地走向王怡爱,这人后来成了他的妻子。走向波波,她走了,离开高原了,她的离开弄得他好长时间都心神不定,觉得这座不吸引诗人波波的沙漠城市,也不是他的归宿了。走向林佩滢,尽管他现在主动撤离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失败,而是他想做个正人君子。老话说,朋友之妻不可欺。现在,他又要走向林佩滢的姐姐林佩漩了。

不不。和前几次不一样,他找林佩漩并不是要交女朋友,而是有事,对,有事,他不能平白无故地拿她八百块钱对不对?他是去还钱的。不错,是这样。他摸摸衣袋。要不然自己为什么带着那个粉色烫金的纸袋呢?

他坦然多了,扔掉手中的空酒瓶子,打开另一瓶酒,连喝了几口,然后加快脚步往前走。

波波走了已经有一年了。她去了西安,她怎么不来信?她总是让人感到她是神秘的、不可琢磨的。她不左右人,也决不让别人来左右她,唯其如此,才是诗人,才是充满魅惑的女中的鬼、人间的现代女神。

她走后他等着她,一直在等。可现在,他不等了。成仙成鬼随她去,他不再等了。这念头突如其来,使他感到高兴,似乎可以松一口气,可以从忧郁中超拔而出了。但又觉得遗憾,为什么不再等了呢?为什么?有一个人让你等着,能做到这一步容易么?妻子走了他都没打算等。不用等了。她已远走高飞,她生活得一定比过去幸福,她身边有孩子——孩子在一定程度上与丈夫是没有区别的。再说了,他不能同时等好几个女人,等波波的时候就不能期望妻子从远方风尘仆仆地奔他而来。

就在妻子因泌尿系统感染而住院的时候,他认识了波波。那时她正在拼命写诗,写了很多很多的诗。她知道他,读过他的作品。他也知道她,因为他曾在报纸上读到过一首写酒的诗,很欣赏,记住了其中一些诗句,也记住了作者。

喝醉了如同把自己脱得净光,

看到死亡才是男人的真实欲望,

静悄悄躺在末日的白布里,

谛听酒后的世界毁灭时的声响,

他觉得诗里隐藏着一种很地道的诗人的情感,和他的思路非常吻合。所以他视她为同志。

“我叫波波。”

“波波?你就是波波?”

医学院附属医院住院部的药房前,他和她的目光刚一接触,就觉得一股潮流热烘烘地涌上了心头。他愣住了,显得猝不及防。而她却落落大方,主动跟他说话。

“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你,你生病啦?”

“不,不是我。”

他们握手。她的手那么小,跟孩子的差不多,而且有点冰凉,是冬天那种从雪地里带来的静悄悄的冰凉。他有点局促,把脸扭向药房的玻璃窗洞。窗洞前正在排大队。

不该这样。他这个人还不是一个在交际方面木讷迟钝的人。可偏偏就这样了。半晌无话。事后想起来,他就惭愧,就觉得被她一棒子打懵后他居然坚守着没有走开实在是奇迹。那棒子是什么?是黑溜溜的明眸?是满脸的秀气?是那一身任何人穿起来都没她穿上好看的白大褂?她穿着单皮鞋,薄薄的鲜净的肉色丝袜,隆冬季节,难道不冷?想不到,这个被他视为同志的诗人,这个并没有以女性的身份在这座城市里制造过任何桃色新闻的诗人,这个只以作品而不是以风情跻身文坛的诗人,竟是这里的美貌之最。她用一种似曾相识的口气说:

“你变了,和我去年电视上看到的不一样。”

“没变,不然你怎么会认出我?”

“凭着灵感。”

“看样子我也是有灵感的。”

他们笑了。“灵感”仿佛是身份证。他突然觉得他们彼此已经十分了解了。局促顿然消失。他把准备划价的处方交给她:“帮个忙。”她绕开排队的人走进药房,一会又出来,还给他处方。他注意到她走路的姿态挺拔而轻盈。

“美丽善良的诗人波波小姐,我还有一事相求:我爱人住院三天了,还住在走廊里,你给她在内科搞一张正式床位好不好?”

“内科?行。”

好干脆。她走了。等她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爱上了她,而且好像已经爱了许多许多日子,接下来就应该是继续爱下去,就是按照原有的轨迹向着深度滑行。

他一向认为,诗文是那些丢失了家园而无所依归的人的最后归宿,是世界的苦难和缺憾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后所产生的条件反射。而对女人来说,最大的缺憾便是容颜不美、身段不佳。所以,那些执拗地寄情于诗文的女人,必然是不漂亮的女人。

他错了。或者说,他没错,但波波是个例外。他和这个“例外”一起把妻子从内科走廊安排到了病房里。妻子对她说“谢谢”,他也说“谢谢”。她抿嘴摇头。后来他发现,她总是抿嘴摇头,这动作优雅而含蓄,有时是肯定,有时是否定,它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对自己内心活动的照应。他们又说了几句话,她就匆匆离去,挺拔而轻盈地匆匆离去。

有一些事情被他忽视了;她在哪里上班?家居何处?因为他一贯都很自负,不屑于询问这些问题。他相信她还会来找他,尽管因为美貌她或许更习惯于别人主动去找她。于是他天天去医院,天天在妻子的病床边等待她的出现。妻子诧异道,你干么天天来?我又不是不能走动。他说,我们都很孤独,都需要伴侣。一个星期过去了,他在妻子的病床边写完了他的长诗《东方不败》。波波还没有出现。她似乎永远不会出现了。

他渐渐有所醒悟:她为什么要来找他?为了他是个自以为天分很高的作家?不,在天分方面也许她比他还要自信。为了他和她一样也是一个才华卓著的诗人?不,诗人相轻,他那些拜伦式的诗她未必读过,读过了也未必喜欢。为了他的堂堂仪表?不,他的仪表一点也不“堂堂”,尽管不丑,是的,尽管不丑。既然如此,他的等待就几乎是傻子举动了。他早就应该明白,如果一个女人很漂亮,如果她从生理到心理都很正常,她就很容易成为中心——她所拥有的世界的中心。她不乏歆羡者和追求者,不乏机遇——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得到她想得到的一切,包括诗人的桂冠。这样一个在灵与肉的满足中沾沾自喜的人,有什么理由要去接近一个并不会给她带来好处的异性呢?

他对他自己恨恨不已。

他想读她的诗,想通过诗了解她这个人。但她的诗散见于报刊杂志,很难找全。偶尔从省外一本旧期刊中觅到一首,读毕,便感到她处在厚云深雾里,她随时都在逃遁,她拒绝对她的了解,哪怕是一次微笑的真实。也就是说,她的诗不是她的象征,更像她的白大褂:白茫茫的,遮去了里面的所有色彩。

不必再枉费心机了。他又在医院坚守了一个星期,然后就告别了那里。妻子出院了。

坚守医院的最后一天,是令人难忘的失魂落魄的一天。他忍不住了,离开妻子,离开了那套三大本的《古拉格群岛》——它是这个星期中他的寄托。他漫无目的地沿着走廊往前走,走出了内科,走进了五官科,又走进儿科走进了妇产科,甚至走进了闲人绝对免进的育婴室。

“找谁?乱闯。出去出去。”

挺耐看的一个小护士说话这么不耐听。他走开,又去外科徜徉。最后,当他站到一楼门庭内药房前时,他发现他的失态已经无法自制了。他必须走下去,走遍医院的角角落落,直到最后一刻她砉然来到他面前、他身边。他继续走来走去,眼光扫向所有穿白大褂的女人,怎么搞的,都那么丑,都那么老。门诊部,四层楼,楼上楼下,进进出出,再回到住院部,又是外科儿科妇产科。一上午就要过去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觉得最好有人来狠狠扇自己一个嘴巴——你,傻瓜,笨蛋,低能儿,瞎转什么?你的嘴光是吃饭的?是的,一切都应该很自然:打听到她,然后找到她,告诉她,我妻子就要出院了,谢谢帮助。

“大夫,波波在哪个科?就是会写诗的……”他话没说完,她就回答说“不知道”。这是个白白胖胖的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她走进厕所,出来时手里拎着簸箕和笤帚。他想她不过是个打扫卫生的,当然不知道波波。他走向药房,冲玻璃窗洞内那个正在打算盘的大眼睛小鼻子的姑娘客气地打听。她把算盘哗啦一摇,瞪他一眼;“不知道。”怎么她们都不知道?他转身走开。一个双手提了十多瓶氨基酸的小护士正弯曲着腿想用膝盖顶开住院部的玻璃门。他上前把门拉到最大限度,请她进来,然后向她提起波波。她把头一扬,走出去好几步才说:

“你到太平间去看看。”

“什么?”

他去了。她不在。看守太平间的那个老头大概是这个医院唯一不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他说,她回家去了,不来了。没有事,和死人守一搭做啥?你去她家里找。她家在黄庙街。那么远的黄庙街,那么长的黄庙街,他怎么找?再说,要是在那里找到她,他就没理由了,他在她的印象中或许一下子就会成为一个猎逐女人的无赖。耐心点,等着,只要有缘分,就会有机会。他问老人,明天她来么?老人说,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告诉我?一定是后者,所有说不知道的人一定都是后者。

他怏怏地回到内科妻子病床边。妻子说,下午你就去办出院手续。我一会会也不想住了。他也是这么想的。这医院太阴郁了,好像是“群岛”的一块礁石。他立在上面,过了很久才发现,脚下是深渊,渊中是不可测知的黑暗的潮水。

他很长时间都忘不了那太平间、那感觉。两扇白晃晃的铁门,冰极了,如同寒天旷野里的雪壁,不敢触动,一丝一毫都不敢触动。微微打着冷战走进门去,左右两侧又是冰雕似的铁门,锁闭着里面的黑暗与寂静。阴森的氛围,死尸的气息,冬天的萧杀,都是那么浓浓的。老头在最里面一间没有铁门的大房子里,有床,有桌子,有灯和暖气,有全套的明晃晃的整容用具,还有一排用玻璃镶起来的木柜,里面层层叠叠放着一些出殡用的木枕、褥子、布单和红兜带。看得出,老头以此为家,已经习惯于以死人为伴和这里的森然寂静了。可问题在于他是来找波波的。他怎么能够把她和这个充满尸臭味的环境统一起来呢?她是一片云,应该出现在蔚蓝的天空;她是一溪清滢滢的水,应该淙淙地流向纯净的青野。

他想象她的工作:抬尸,裹尸,给死人剃头刮脸、穿衣戴帽,难道她不恶心、不害怕、不厌烦?一个姑娘、诗人,花蕾初放,满脸秀色满身娇,就这样被一种暗淡无光的日子绊住了脚步。怪不得她不来找他,怪不得她要写诗——她把期待变作文字来填充自己的缺憾。她和大部分他所能理解的女诗人一样,写诗是对自己的安慰和对苦闷的宣泄。

他觉得他已经明白她这个人了。就在他即将离开医院时,他的明白不啻是一种蜕脱,蜕脱得让他内心空落落的。他想他这个人的运气真不好,至少桃花运是这样。他无法接受一双摸惯了死人的手来抚摸他的任何地方,可如果连抚摸都没有,那还算交女朋友?那双摸惯了死人的手一定也是纤柔白嫩的可爱的小手。他为此深深遗憾。

他带着遗憾离开了医院,依然想见她,想知道关于她的故事,但内心的激动却不由人地悄悄隐遁,常常处于即将消逝又未能消逝的那种地步。也就是说,太平间意欲吞没她,诗歌意欲挽救她,而他不能释怀的焦点在于:他对她情有独钟的幻想,已经破碎成了最小的颗粒,再下去就是粉齑了。

那天在街上,他仿佛看到了她的背影,或者说,那背影婷婷的,如她如诗人如波波。行走的方向恰好相同,他便尾随着她。她踩着阳光下的积雪,走姿挺拔而轻盈,他于是情愿落后,定定地欣赏这美丽的举动。走过去整整一条雪染的街,她才消逝在五岔路口东南角一家食品小店里。等她出来时,她就不像波波了。他审视她的正面,发现她很美,但美得十分俗气,尤其是在雪色的背景上。而波波是清雅的,这清雅或可称为气质、称为魅感——与雪野相近而与太平间的气息格格不入的灵性的魅惑。

不久,他从几本赠阅的杂志上见到了她的几首新作,细细品咂,发现她把矫情和真情搅在了一起。在一些她并没有觉察其平庸和累赘的句子后面,突然会冒出几句神来之笔。在总体上她是理性的,但又会时不时溅起几星非理性的火花,这火花才是真正的诗,是真实的她自己——她似乎希望在诗中裸露她自己,却又常常迷恋于彩色的服装而不能自拔。在不能自拔时她需要点化。而有能力点化的,他相信只有他。

他给别人说:“有个写诗的,叫波波,知道么?她要是我的情人,我就提拔她。从一个中不溜的诗人提拔为一流诗人、桂冠诗人。”

他喝醉了。那些日子,他每天总是喝得很多。如同波波在诗中说的那样,喝醉了就等于把自己脱得净光——他裸露了他的心思,甚至在妻子面前。

妻子隐忍着,依然是他的妻子。

即使当她知道丈夫真的和那个叫波波的开始发展关系时,她也没有说什么。而危机就在这种沉默中渐渐成熟了。

波波不是他找到的。波波是自己走来的。她走来时已经春天了。城市有了绿色,有了鲜花,有了温暖的早晨和傍晚。她就是在一个迷人的傍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

那会,他正要去朋友家喝酒。她迎面走来,亭亭地在面前一站。

“大作家,你好?”

他像第一次在医院见她那样,愣了。

“不认识啦?”

“波波。”他惊喜地几乎唱出来。“真没想到会碰上你,而且在这儿,这儿离你们医院可是很远喽。”

“是啊,我也没想到会碰上你。你就住在附近?其实我常来这儿,常来这儿倒车,下了十五路换二十一路,走两站就是我大舅家了。”

“哦——”他点头。“这么说你现在要去你大舅家?坐二十一路?”

她点头。他觉得这个机会再也不能丢去了,就说他正好也在考虑是否坐二十一路去会一个朋友。她说,那就走吧。于是他们走在了一起,谈起了文学,谈到投机处,他提议他们不要挤公共汽车了,应该走着去。她欣然同意。

这是个真正的有内容的开端,每一句话都意味着他和她的贴近。她轻松愉快地笑着。

“你曾经在医院里到处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想道个别。你怎么知道?”

“那你就别管,我还知道你不光想道别。”

她笑着,一脸明媚,一脸聪慧。

“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你现在根本不是去会朋友的。”

“你还是留点情吧,你面对的不是太平间的死尸,而是一个有尊严的活人。”

“收起你的尊严吧,那不过是面纱。我喜欢真实的男人。我发现死人是最真实的。”

“我喜欢真实的女人。顺便问一句,你怎么会在太平间工作?”

“整容,我是这个城市最好的整容师。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很膈隐是吧?”

“有点。”

“那你为什么还要等我?”

“谁等你啦?”

“又虚假了不是?其实整容跟写诗一样,要有感觉,要把丑的变成美的,而且要恰到好处,要进行创造,绝对不能雷同。”

“你是在美化自己。”

“我本来就很美,根本用不着美化。”

“你真是太自信了。”

“为什么不?”

“好,很好。你知道我也很自信。”

“不,要是你有我的自信,你就不会骗我你是要来会朋友的。瞧,到了,我大舅家就在这。分手吧。但愿后会有期。”

“别忙着走。告诉我你要去干什么?”

“问寒问暖,尽孝心,我和我妹妹都是我大舅养大的。”

“快点出来。”

“干么?”

“我等你。”

她不反对,走了,突然又回过头来:

“那还不如我们两个一起去我大舅家。”

波波真好。波波的漂亮让人怀疑她是给自己整过容的。可是那身段、那体形呢?谁也无法让它像现在这样健美起来,除非上帝。波波是人见人爱的那种女人,波波已经结婚了,才一年,丈夫是英俊潇洒的石油人的后代。但这并没有妨碍杨海峰对她的钟情,他们相爱了,迅速地不可遏止地相爱了。很快,他们占有了对方,占有了对方的心及肉体。美好的时光随着春天的消逝冉冉而来。

冉冉而来的还有她的大舅罗汉石。这个忠实于荒原的石油人一下子成了他的朋友,他们一起喝酒,他发现他酒量大得惊人,就把他介绍给了自己那些酒场上的朋友。朋友们喜欢罗汉石的忠厚老实,加上他是单身就常去他家聚会。他家里常有最新鲜的雁鸣牌啤酒,有总是满满荡荡的一坛大激荡,还有几十瓶最好喝的青稞酒。他有一个习惯,只要在他家聚会,就必须喝他的洒。要是别人带酒来,他会一晚上一口也不喝。

“老罗,我们再不去你那里了。你把我们惯出毛病来了。以后咱们转移战场,去我那里。”

于是,好几个月里,人们都在贺大民家聚会。罗汉石逢场必到。他喜欢这些朋友。他害怕孤独。杨海峰自然是有时参加,有时不参加,因为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和波波的约会。

约会中,因为爱他,因为不愿意他把她仅仅看作获得写作激情的对象,波波哭了。

波波送他一个大酒坛和四个雄立在坛口的公羊的头颅。因为这头颅的鼓动,因为那种打算为对方舍弃一切的浪漫的念头,还因为热恋时易于萌生的伤逝与悲观,他们都不再努力写作了。波波说,爱就是一切,就是生命的全部。

当杨海峰站到林佩漩的家门前时,手中那瓶酒已经快喝完了。他敲门,似乎手指刚刚挨到门上,门就开了。不对啊,开门的怎么是个陌生女人。他弯弯腰,对不起,走错了。这时从里面传来一声喊,没错,进来吧。他走进去,见林佩漩从客厅迎过来。

“正说你的时候就来了,看样子我们是有缘分的。”

他不知她在说什么,笑笑,随她走进客厅,见里面坐满了人。

“正是时候。坐。”

他坐在别人挤出来的沙发扶手边,仔细看看,吃惊地发现一屋子男女中,居然也有林佩滢。他顿时显得非常尴尬。

“我去找你,你不在……”

佩滢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我一直在,我是刚刚被我姐用汽车接来的。”

“那可能……可能……”他并不善于撒谎,不仅结巴,脸也红了。他举起酒瓶喝了起来,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酒。林佩漩又拿过来一瓶汾酒,放在他面前。

“听我妹妹说,你酒量不小。”

“不行。”

“别客气。我们是谈正事,没有两斤半的酒量,我是不打算聘请的。”

“聘请?”他抬头迷茫地望着一身红套裙的林佩漩,觉得她比上次见面时更加好看了。

“我们酒科现在变成酒类经销公司了,我们打算搞一个分支机构,叫酒文化服务公司。听我妹妹说,你对酒文化很在行,就是不知道你想干不想干。”

“干什么?”

“我是总经理,你是业务经理。”

“太突然了。”他拧开了那瓶汾酒。

“考虑考虑吧,试用期是一个月。”

他喝酒,不说话,一直在喝酒,突然盯住林佩滢:“你觉得呢?”

“我对我姐说了,你行,而且可靠。”

“是么?”他笑笑,继续喝酒,“我今天可能要醉了。”

这天,林佩漩请大家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晚餐上的酒是洋酒,很难喝但大家还是喝了不少。杨海峰终于醉了,被公司的客货两用车送到了他家的楼下。午夜的寂静中,林佩滢架着他走上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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