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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东去的恋人

西大门内有家门脸很小的饭馆叫二友轩,经营不怎么正宗却很可口的楼兰肉饼。杨海峰和波波只要有约会,就必然来这里饱餐一顿:两碗粘粘糊糊、灿灿烂烂的人生果米粥,一碟野葱拌豆丝,一碟羌菜煮花粉,六两切成三角形的肉饼(他吃四两,她吃二两)。他们吃得很可口,很得意,完了去新街口散步。新街口是个热闹繁华的所在,这儿看看,那儿望望,未及疲累,天就黑了。商店已在清理顾客:戴红箍的老头老太太把在门边,只准出不准进。他和波波便在地摊上买两瓶大狼果酒,依傍着进入八道弯巷道。这条龙似的扭头摆尾的巷道里有她的家。

一座破破烂烂的院落,南北是那种在任何城市都司空见惯的瓦房:青苍苍的墙壁,黑黝黝的歇山顶;靠西一堵千疮百孔的山墙,从来不知墙里面住着什么样的人家,墙下有树,有丛生的杂草,有一间很小的男左女右的公用厕所;东边,不知什么原故,最初的瓦房已经拆除,不伦不类地立起一座简陋的两层楼。顺着边角的木楼梯上去,他们就可以与世隔绝了。

天气很热,歪着脖子的电风扇扭来扭去地吹。他脱掉T恤衫,光着脊梁坐到床沿上,顺手从枕边拿起一本书。那是一本他的小说自选集。他苦苦一笑,把书扔到床上。

“你还看这破书?”

她摇头:“只不过是不想丢弃罢了。”

他面前是一条紫色人造革面的长沙发,她坐下,用一方黑黄相间的格子手绢把头发从后面扎起来,头一扬,甩斜了流海,露出额头的光亮。他瞄她,心想她今天怎么搞的,居然忘了拿拖鞋。她有许多双形形色色的拖鞋,都在床底下,每次他来这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拿一双与她心情有关的拖鞋,每次拿的都不重样。

“太热,我想把头发剪了。”

“不能剪,我不喜欢短头发。”

她把双腿并起来,摩挲着膝盖。肉色长筒袜上一条拉破的痕迹从右腿根直贯脚底。她很注重穿着,她该换袜子了。他弯腰解开自己的鞋带,拍拍床沿。她恍若梦醒,夸张地哎哟一声说,忘了。

她今晚给他拿出来的是一双缀着火凤凰秀脸的白塑料拖鞋。他问她这花有什么含义。她说真心不变。他于是脱掉旅游鞋,将微臭的汗脚伸向那一对耀眼的“真心不变”,然后走过去坐到她身边。她今天的情绪似乎不错。她情绪不错的时候总是主动吻他。接吻的长长的过程中他每次都觉得她挺棒。

她穿着一身通体桔黄的西装裙。许多次,好像就是这身衣裙,或者是另一种款式的通体桔黄,引发了他的激动:他不假思索地扑过去,撕开它,发现里面就像荒原冬日太阳一样可爱。

——她有一双在灯光下随时都会因欲求爱抚而惺忪起来的眼睛,有一只并不挺拔却耐人寻味的鼻子,有两颗隐藏在鬓边和眉毛里的青痣,还有一张会泄露内心机密的湿漉漉、温乎乎的嘴。

他拥抱她,和以往的感觉一样:一个女诗人的躯体已不仅仅是芳香柔腴,还有诗的格调,高山流水,抑或放马天山。

他用粗鲁的触摸表达他的感情。她柔软着,一再地柔软。他知道她不喜欢沙发,便拉她来到床上。

“你怎么不听话,怎么穿着蓝色背心。”

“你给我买的嘛。”

“扔掉,扔掉,我现在不喜欢了。背心,裙子,裤衩和天空,只要是蓝色的,我都不喜欢。”

噗的一声,她将背心扔了出去。不知打翻了什么,墙角传来一阵破碎声。可他们已经顾不得了。他们全神贯注,只奔主题。

灯光泛滥着,四壁全是阴影。亮亮堂堂的床上,是一片漠漠漫漫的沃野。

在临近尾声的癫狂状态中,她突然问他:“海峰,我是谁?”她这是试探,试探他是不是把她当成了他那永远爱他的妻子。他不知道怎样回答才能使她满意,便掩饰地加快了运动的节奏,声音陡峭地说,你是荒原,你是只有我才能精耕细作的荒原。她失望于他的闪烁其辞,用上牙咬住下唇,狠狠地抱紧了他。这一抱就意味着结束。

赤裸裸地靠墙坐在床上,呷着清凉酸甜的大狼果酒,他很惬意。他在惬意时就会忍不住说些不该说的话。他提到他妻子,提到他突然不喜欢蓝色的原因——妻子说了,只要天还是蓝的,她就不跟他离。她宁静的眸波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不吭声,一直不吭声,突然憋不住了,冷冷地说,祝贺你喽。他假装老谋深算地笑笑说,又醋起来了不是?她光着身子从床上跳到沙发上,拜了,咱们拜了。他随她来到沙发上,想抱她,却被她用一只胳膊搂住了脖子。她梳理他的头发,指尖上的温情蜜意如同液体渗透着,一直渗到脚底。他又开始惬意了。

“我们的关系必须结束我才能松一口气。”

“这口气一旦松下来,你就完了。”

“没错。可我还是想松口气。”她说得极其认真。

他顿时有点烦闷,把喝空的果酒瓶放到门后的废品篓里,过去打开角柜上的录音机。一段平缓流畅的音乐,使人想起田野——无边的田野,树林,河水,马车踏踏踏。很迷人,好像有点熟悉,问她,她说是《列夫·托尔斯泰主题曲》。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完了。曾几何时,他狂恋过托尔斯泰,不止一次地听过这支曲子,可现在已经形同陌路了。他回到她身边,痴呆地望着角柜前的地面,那儿,斜躺着一尊断了头的白瓷神像,神像旁边,是她的蓝色背心。他琢磨那就是他,从原来的位置上跌落下来,已经流血不止了。

“我不来这里的晚上,你都在干什么?”

她似乎在有意躲避他,离开沙发坐到床沿上说,大概是发呆吧。她拿起那本他的小说自选集,搁在光溜溜的大腿上,随手一翻,便用无聊而矫情的声音读起来。

——我几乎等来了所有我想等来的,但最终的结果依然是等待。

她举起瓶子咕了一口果酒。一滴暗红的液体从唇边落到书页上。“sorry。”她调皮地眨眨眼,从枕下撕出一片卫生纸,轻轻揩去。这叫亵渎你知道不知道?他把书夺过来,撕下那一页、那留有果酒污痕的一页、那被她吟读的一页,团成一团,朝那尊断头神像扔去。

“你想等什么?”她的眼睛就像夜空里的星星,疑惑地打量着他。

“一切。”

“女人是这一切之外的么?”

她的双乳随着她的话音微微抖动,几根靛青的筋脉在极薄极嫩的皮肤下面游动。他有些晕乎,几乎带着挑衅大声问:

“你说呢?”

“说什么?”她用眼神奢侈地给他送来一抹明媚。

“还要不要?”

“书?”她笑得很撩人。

“滚他妈的书吧。”他跳过去双手攥住那本书,将它撕成两半,又将封面扉页撕下来,“完了就用这个擦。”她没表示意见,眼皮一眨一眨的,渐渐惺忪了。他痴迷于那惺忪,发现自己还没有行动,整个世界就已经变得绵软如絮。

“今晚你别回去了,呆上一整夜,你要多少次都行。”

“为什么?我是说为什么你的态度变了?以往你总是撵我,回到你老婆身边去吧。”

“因为这是你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

他明白了。就是说她丈夫要回来。她丈夫是整个荒原石油系统驻西安办事处主任,半年回来一次,可这次不到半年就要回来了。

她说丈夫对她不放心,一再要求他不在的时候由她妹妹陪她住。可现在他已经从她妹妹那里打听到,她妹妹搬到学校住集体宿舍去了。他很奇怪,打电话来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为了方便。于是他就急了,在电话里冲她嚷嚷,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你要是不说我立马就回去。她当然不说。她知道这样的结果是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这个城市,但她不怕。她找来火车时刻表看看,估计他是明天中午到。

“好日子不多了。”

“看把你沮丧的,我可以去找你嘛。”

“我也这么想,我们去公园,去树林子,去城市外面的大沙漠里。”

“就这么定了。我喜欢树林,我知道这个城市最好的树林在哪里。”

他们继续做爱。他们对未来的浪漫充满自信。他们内心的喜悦使他们忘了用诗人和作家的敏锐去感知今后的生活。他们万万没想到,从现在开始,到他们分手,只剩下不到两个月时间了。

不错,他们实现了自己的想法,她丈夫回来后,他们把幽会的地点转移到了城市最好的树林里。与此同时,已经察觉他们在恋爱的她的丈夫,找到将军,向老人家汇报了他所面对的棘手问题,并要求帮助。将军痛快地答应了。于是他很快办妥了她的调动手续。

“我先走了,因为我不想用等着不走的办法给你的爱情选择施加压力,也不想因为我的存在让你们两个不自在。你还有一段时间考虑,要么跟我离,要么随后去西安报到,我在办事处给你建立一个现代化的整容所。多的不想说了,你看着办。”

他把她的调动手续拍到她面前,然后就走了,上火车回西安了。这使她很感动,她觉得这是男人的作派。

她真的在认真考虑了,好几天都没去树林赴约。安静,两个人都需要安静。在无人陪伴的幽阒的树林里,杨海峰兀自漫步,觉得这样也很好,非常好。想象波波和拥有波波同样会让他在温淡的兴奋中感觉到丝丝甜蜜。好几天就这样过去了,当一天傍晚波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已经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

波波要走了。

天气忽然变阴了。又刮起了风,不很大的风在街面上掀起一轮轮的尘浪。彩色的雪糕纸和标语的纸片以及破了的塑料袋高高飞扬着,天上和地上是一样的乌七八糟。

他骑着单车,直奔火车站,顺路买了些饮料、水果和烤制得很好看的意大利面包装到一个白塑料袋里。车站广场上,一支排成锯齿状的很长很粗的队伍耍龙一样起起伏伏走向入口。他在骏马奔腾的雕塑前支好单车,大步走进候车室,在一个他不知光顾了多少次的窗口前递进去两角钱。并不像从前那样里面的人迅速扔出一张硬纸板的月台票。他猫腰朝里瞅瞅,里面一个姑娘翻起眼皮:“一块。”“涨价了?”“你没看月台票变了么。”是变了,两指宽两指长的一绺胶版纸上,印有彩色的高原湖风景照:蓝色水域,绿色高岸,翻飞的群鸟。这就值一块?他妈的,我是牛,但我只有一张皮。他想着掏钱,拿票,转身就走。

广场上耍龙似的队伍已经没有了,队尾在铁栅栏的入口处拧成一个怎么也无法松解的疙瘩。一个身着深蓝色铁路制服没戴帽子的女人撕住一个旅行包不松手,旅行包的主人一个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非要夺回去不可,于是就像拉锯一样你来我往。女人觉得对方不让她拿走他的东西,就是对她的侮辱,恼怒得满脸通红,尖声叫唤:“我一看你就不顺眼,今天你别想走。”男人的声调有些古怪:“大姐,你别这样,别这样。你说我咋啦?我就这一个行李,没超重,我咋啦?”“你说你咋啦?放开。”男人突然松手了。女人抱着旅行包朝后倒去,恰好倒在杨海峰身上。他用肩膀一顶让她立住了。那男人忍不住骂起来;“包我不要啦,留给你去孝敬你娘你爹,娘日的强盗。”杨海峰在人与人的夹缝里挤来挤去,意识到这男人是弱者,便大声说:“为什么不要?去,抢过来。”男人说:“反正也没啥,一点吃的用的值不了几个钱。”女人扔掉旅行包,扑过来想撕住男人。他用身体挡住了:“你有完没完?”他过去拎起旅行包,交给那个男人,对他们两个人说:“再别争了,到此为止吧。”女人摆出一副不依不罢的架势,骂骂咧咧。他推一把男人:“还不快走。”男人走了。他又对女人说:“你别跟他这号人计较,划不来,抢来抢去的,有失你的身份不是?”女人气鼓鼓地瞪着他,呼呼地吹着气。一股风袭来,她赶紧捂住眼睛。

踏上月台,那儿的风也在旋舞,从火车下面卷上来的黑色粉尘在地上形成一层层的波纹,就像水潮冲涮过似的。他寻找七号车厢,只觉得旅游鞋里钻进去不少细细的沙粒,很难受。更难受的是脖子,灰尘落进去就别想抖出来,早晨刚换的衬衣,领口恐怕早就黑黢黢的了。他掏出手帕擦擦脖子,越擦越难受。但一瞬间这难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到七号车厢的门梯上,她的花裙裾猎猎飘扬。还有她那个喜欢穿一身牛仔衣的妹妹,正在吃力地将一只很大的皮箱递上去。他抢前几步,拎住皮箱。“几号铺位?”“十八号。”“让开,我去占行李架。”他踏上门梯,冲向塞满了人影的车厢过道。她和她妹妹紧紧跟在后面。

就像“爬雪山过草地”,他艰难地碰碰撞撞地来到十八号铺位前,把手中的塑料袋放到桌子上,叉开腿,踩着上下床的铁梯和靠近窗口的桌面,吃力地把皮箱送上行李架。等他跳下来时,已是满头大汗了。

她说:“每天都有这么多人离开这里,怎么总也走不完。”

她妹妹说:“因为每天都有这么多人回到这里。”

“回来的人可就少多了。一过兰州,卧铺车厢差不多就是空的,硬座车厢里每条长椅上都可以睡人。”

他说:“等人们全都走完了,我就自封为这里的国王。”

过道里太拥挤,他们三个人并排坐到铺位上,便同时感到了一种难忍的窒闷。他过去像抬一件沉重的家具那样咬着牙打开窗户。风忽地吹进来,沙尘落到嘴里,他想吐,看窗外人来人往,就噙着,可这样影响说话,他想我咽下去怕什么,人的体内未必有想象得那么干净。随即就用唾沫漱漱口,咕地咽了下去。他又坐到她们旁边,听她们说一些他不感兴趣的话。

“姐,我想哭,又哭不出来。眼泪好像在往脑子里流,里面酸酸的、咸咸的、热热的。”

“伤心啦?我还会来的。”

“别人总在走,可我好像永远要呆在这里了。我总在为别人伤心,可没有人为我伤心。走的人都很兴奋,前面的路、外面的世界一定很辉煌似的,留下的人呢,来一次火车站就多一层忧郁,他们头顶的天空越来越阴沉了。”

“我说了我还会回来,咱们一起忧郁行吧?”

“你回来还得走,走是你的规律。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准备着要对你说,一路平安啦,路上小心啦,来信啦,别挂念啦,而你对我说的不外是用功读书啦,常回去看看大舅啦,生活要规律啦。”

“还有……”

“那就是保重。所有人在所有的场合都可能说这两个字,我再也不想听啦。”

“那我就不说啦。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出去,下次回来不把你送走我就不来火车站,行吧?”

“吹牛。”

“姐姐从来不吹牛。”

“那倒是。”

他听着笑了:“看样子送人最好是临开车前两分钟来到火车站,想说的话刚说了一半火车就开了,留下许多遗憾,这点遗憾便会埋在肚子里,像酵母一样发酵出许多新的话题,下次见面,就要车载斗量了。要是来得太早,该说的全说完了,那就只好重复,只好说一些没有用的话。一点酵母也没留下,下次见面就更没说的了。你们两个还是赶快分开,走,我们下车去。”

“其实你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人先下去。好好,我把姐姐让给你。”

他说:“你好像在提醒我什么?”

“绝对没有。”

她妹妹站起来走了。他拉住她的一只手,微笑着一眼不眨地望她。这微笑连他自己都惶惑,不知其真实的含义是什么。但是她似乎理解了,比他更迷人地笑笑。

“你想说什么?”他问。

“不想说。”

她朝他呶呶嘴,他便不笑了,丢开她的手,凄恻地垂下眼帘,郑重地拥抱她,又像第一次吻她那样很有力量地吻了她的嘴、她的腮边、她的空旷的额头。

“下去吧,我妹妹是个很敏感的人。”

“她会嫉妒?”

“她会难过,在心里,而且永远不会表达出来。”

“爱你的人真不少。”他握住她的手,使劲捏着,直到她轻声哎哟一声,仿佛在告诉她:这是我的爱,是一种让你对疼痛永远记忆犹新的爱。

他来到车厢外面,和她妹妹站到刚才被他打开的窗口前,看到从里面探出两个别人的脑袋来,她站在铺位前,眼光通过两个脑袋中间的缝隙望着车下的亲朋。不,她仅仅望着她妹妹,因为她比他更需要她的眼光,那是一种非此即彼的关照,是令人幸福的抚慰。他想,如果人的双眼能同时望两个地方该多好,他也需要她的眼光,他想把来不及或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许多许多都通过眼光传递给她。他觉得有点失落,后退几步远一点望那个窗口,发现已经望不到她的面孔了。这样也好,可以想象她的眼光正在流莹般寻找着他,想象她因找不到他神情顿然失去了光采,想象她很快会从那两个占据了窗口的脑袋中间伸出自己的脑袋,左右转动着扫视月台上的所有人,最后才看到她的恋人默默立在车站钟表下的水泥柱边。他朝上看看,不错,是钟表,离火车开动只有五分钟了。

这时,他看到窗口右边的那个很糟糕的脑袋缩了回去,探出一个更糟糕的脑袋。这脑袋很快又不见了,接着出现的是她。她低着头,专注地和她妹妹说话,到了现在还要说,那一定是废话。人最喜欢说的就是废话。他又想,既然已经不想说什么了,为什么还不马上离开?是在等待朝她注目、朝她挥手的最后一刻?那通常是伤感得可以产生诗意的一刻,就像她本人一样可遇不可求。可是他隐隐感到此时充溢他内心的并不是诗意,也不是伤感,而是那种越来越淡远于风景的空洞与广漠,空洞得连想留住她却又不能留住她的内心的冲突也没有了。为什么?他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了。他看她依然低着头在和她妹妹说话,就又后退几步,在钟表后面她看不见他的地方远远地望她。

似乎仅仅望了几眼,他就听到一阵尖利的哨音。他看到她也和他一样,冷水浇了头似的惊了一下,抬起头四处顾望。他抬脚想过去,又倏地停下来。算了,别让她妹妹再敏感了。应该让她以为他对她的留恋就像这风一样虽然缠绵却时强时弱、时有时无,让她以为最后的分别已经过去,准备好的眼泪失去了流淌的价值,让她遗憾地走——而谁又能保证这遗憾不代表一种解脱与轻松呢?他将手举到腮边,朝她轻轻摇晃:走吧走吧,我的小姑娘你走吧,等你回来时,你的恋人就会长出长长的白胡子,蹒跚在菩提树下,谁能与他同享暮色的金黄呢?

两个巡警从车头那边走来,不断粗声大气地喊着:“往后往后,送人的往后。”车体猛然晃动了一下,又晃动了一下。传来一声汽笛的长鸣,如同午夜荒原上悲哀的狼号。她不再寻找了,伸出胳膊要和妹妹握手。巡警吼道:“往后,不想活啦?”她妹妹只好后退,只好把握手改作挥手。

“保重。”她泪光闪闪。

“姐姐,你保重。”

列车咣当一声,姐妹两个倏然错开了位置。接着那咣当声就越来越均匀了。一阵乱风从月台四处卷起,空气更加浑浊,列车在迷濛中像岩石坍塌一样移动着。他眯起眼躲避着风沙,突然想起了什么,还在涌现的伤感一下子缩回去了。他拔腿就跑,追撵着火车。她看见了他,急剧地朝他挥手。他渐渐靠近。

“忘了给你说,放在桌上的那袋东西是我给你买的。”

她扭过头去,又扭回来:“什么袋?”

“白塑料袋。”

“好几个呢。”

“没人要的就是你的。”

“什么?”

“保重……”

“我会的……”

又是一阵乱风从他的脚下卷上来,灰尘像无数蠓蚊环绕着他。他变作一个土人儿,和地和远山的颜色一模一样。

列车很快看不见了。他伫立着继续伤感,东去的恋人啊……

每天每天,都要从那片树林旁边经过。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草丛,不知枯死于何年的断枝,渠水漫漶的痕迹,土墙坍塌后不散的块垒,被人坐过的刊有重要人物照片的报纸,踩扁的易拉罐和碎裂的啤酒瓶。还有人影,总是一男一女,悄悄地,坐着或走着。

曾经在这里,在这里的夜晚,他为她激动得发抖。他死命地抱住她,没完没了地亲她,让她喘不过气来,让她也和他一样在一种无所顾忌的状态中为了情欲勇敢地发抖,让她浑身软软的,柔若无骨,让她不停地呻吟、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他们没有赤身裸体,却感觉到了只有赤身裸体时才会有的那种投入,他们投入得很深很深,始终处在准交合状态的漫游与亢奋之中。有一次她推开他,瘫软地靠到树上:“我的里面都湿透了。”他于是站在一边想象那里面流水滋漫的情形,想象那种清澈是为了期许春天的播种,想象他的精虫或许会穿透衣裤乘风破浪直入幽静的宫门。他说,这叫未曾体交,精魄已在互相交流你知道么?

那种夜晚总是有风,而且很大。树冠在空中滞重地摇晃,摇晃出阵阵水潮涌动的声响,摇晃成一片云似的山似的人群似的景像。身边的小树、灌木、杂草也在摇啊摇晃,那些粗粗细细、死死盘住土地的根,带动得整座城市都在摇晃。于是他感觉他除了摇晃便什么也不能做。他拥搂着她轻轻地随风摇晃,或站着或坐着,常常是不能自己地大幅度动荡起来,就像大风撕扯树冠那样,在一种他和她都满意的节奏中摇啊摇。他们控制着没有体交,没有。他很庆幸,不,很遗憾,很不是滋味,可又觉得很可以满足一番了。

他们拥有夜晚,拥有树林,拥有风和风中的摇晃,他们拥有彼此应该拥有的许多——那种由性别决定的给予。应该满足了,活着,别无他求。是的,一个男人一旦把自己交给心中的女人,就别无他求了。

树林旁边是马路,一条没有商店、没有恼人的霓虹灯、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的马路,笔直地通往城市的南北两端。汽车来来往往,迷幻的车灯把游弋不定的光亮时不时地送进树林,从他们身上一掠而过。他看到树林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看到她孩子般无邪的脸上挂着令人放心的坦然与安静。他很感慨:这坦然是偷吃了禁果的夏娃所不具备的,而她的子孙却胜她百倍。百倍地放大了胆子,男男女女,从容不迫,尽管依然是偷情,但禁果已经不禁了。就在那种夜晚,他屡次几乎带着挑衅告诉她,他要让她、一定要让她给他生下一个孩子。他和她的孩子笃定会出类拔萃:不是帝王将相,就是乱世英雄,或者是艺术或文学的巨大天才。她同意了,居然同意了。她的纯净的眼睛让他相信,她和他一样从内心深处希望给这个世界增添一件他们爱情的物证。

他说,等你和你丈夫打算要孩子时,你就通知我。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追随而去。我们掌握好时机,让你怀孕,而你丈夫还以为是他的孩子。她快活地笑了。她说她既可以和丈夫生一个,也可以和他生一个。她说她这辈子或许要出国,她将把她和他的正在孕育的孩子带到美国去,而美国法律规定,只要是美国土地上出生的孩子都可以是美国公民,而不管父母是哪国人。绿卡,和美元一样的颜色、一样的身份的证明,它代表自由与幸运。他说,既然你能够远远脱离计划生育,何不多生几个。你生完一个孩子,把她或他托付给保姆,然后回国,来找我,然后肚里再装着孩子去美国,然后又是一次分娩,如此循环,生生不息,等我们到了耄耋之年,你就看吧,那些管我们叫爸爸妈妈的孩子,有入主白宫的,有成为华尔街大老板的,有从好莱坞发迹而名扬全球的,有发动世界大战的,也有平息世界大战的,当然,还有自杀的,因为我们的孩子一旦献身于艺术和文学,就一定是那种能够改造整个人类精神面貌而又使自己陷入极端孤独无助状态后不得不以自杀了此一生的天才。她又笑了,笑得比刚才更快活。

不再开玩笑了,他说的是真心话,你必须给我生一个孩子,而不管这个孩子将来是总统还是乞丐、是傻子还是天才。她不笑了,一定,我一定。她投入他的怀抱,又细声絮叨,我们的孩子有我的一半有你的一半,也就是说是天才与傻子的合成,像你的那一半是天才,像我的那一半是傻子。他说他不否认他是天才,因为他第一个发现,她也是天才,是爱与情的天才。他搂着她,想象那一天,她躺在美国的产床上,在痛苦与欣喜的边缘,分娩他的孩子。那时候他在哪里?在中国?在荒原?在西边的沙漠里?大概吧,谁知道呢?他相信,他是坚守在这里的最后一个。他是离开这里的最后一个。他将最后一个死去。

未来,我的孕妇,将是我复活的源泉。

那种夜晚,那种永不磨灭的风。从马路上刮过来的脏物排队似的堆积在组成树林边墙的小榆树下面。那些脏物是彩色的,如果不细看,你还会以为是刻意镶就的花边。树是过滤脏物的网,来到林内的风干净多了。他们说话时并没有多少沙子灌进嘴里。于是他觉得这是他唯一领略过的高原春季干净的风。

他们找到一块自以为机密舒适的地方,把一些《哈那腾报》铺到树边的某个楞坎上,坐下。互相触摸,搂抱,说啊说,唱啊唱,不知哪来的那么多话,哪来的那么多唱歌的兴致。于是他明白她唱歌唱得很好,她会唱那些永远都会流传的最动听的歌,她和他一样狂爱五十年代流行于中国的外国歌曲。她唱《遥远的北方》,感叹道,那是多么宽广的境界,无边无际的伟大与自豪,还有那么雄浑的思念,因为地域太辽阔了,而思念就像河,水流如果不雄浑,到不了爱人的地方就会干涸。还有《草原》,她唱的悲凉深沉至极,让他很容易想到自己:遥远的路途上,他——一个苦难的马车夫,将死在草原。他说,这支歌是最完美的忧伤,是哲理的最终体现,是诗歌的极至,是艺术归于真朴之后的单纯与开放。她表示同意,然后又唱起了《三套车》。

因为她的歌声,他不得不承认,在音乐方面,他只能批评而不能身体力行。他嘴很大音量却很小,便憎恨自己嗓门和嘴不能趋于一致;他内心能觉出雨雪风霜的音符和白云飘过后留下来的五线谱,而器官的乐感却平平淡淡得令人绝望;他能体会情感和自然在音乐中流动的最细微的变化,却不能由自己用音乐哪怕大致相似地表现出来。但是他热爱音乐,尤其是那时,当他明白她对音乐如痴如醉、她有一流的乐感一流的表现能力、她就是音乐时,他便发誓:下一辈子如果所有的神经不为音乐而曲张就永不转世。他用自己那种胆大不知羞的作派为她唱了不少,有的是一首歌,有的是歌里的中间两句或开头一句,有的仅仅是象征音乐的哼哼。她静静地听,很欣赏的样子。这并不是照顾他的情绪而装出来的,她欣赏他嘴里吐出来的所有:歌、情话、粗语、关于人生的理论和口哨、一声放肆的猛吼以及对世界不屑一顾的那一声“哼”,甚至唾液。

他唱《鸽子》,在她的耳畔低声唱,他觉得他从来没有唱得这样好过,他怀疑音乐是一种病,可以互相传染。她以强烈的穿透能力传染给了他,他再也用不着在他极想唱而又担心唱不好的时候缄口不语或标榜沉默是男人的本色了。他还唱了《橄榄树》,唱了《老黑奴》。当他唱到“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这一句时,把自己感动得眼睛发潮。他仿佛正在与她别离,就要进入天国,又仿佛那轻声呼唤他的就是她。她呼唤他已经很久了,是上辈子的事:他们在战乱中失散了,她便把呼唤当作了她转世后的唯一使命。

一只野猫奔突而来,奔突而去。他停止了歌唱,等待她在受到惊吓后扑入他的怀抱。可是没有,她怎么就没有呢?好几次都是这样。那只野猫仿佛是他们幽会时的邻居,总是在恰当的时候提醒他们,别忘乎所以了,周围还有一个世界,需要他们舍弃缠绵而去关照它。

该是分别的时候了。在风中、在树林中、在黑夜中分别,决不仅仅是道声再见或握握手。

她不是那种害怕小动物和小虫子的女孩子。对此他似乎很高兴。尽管她在受惊之后扑入他的怀抱的那一瞬间是美妙的,但毕竟不是她向他表达信赖的独特作派,毕竟会让人疑心是为了显示女儿态而造作出的嗲娇。他不喜欢造作的嗲娇,如同他不喜欢造作的深沉。他庆幸她身上没有任何女人的造作,就那么自自然然地走来,小鸟依人般地靠在他身边,说她想说的,做她想做的。

在这个城市里,他们称之为“我们的树林”的那个地方是狭长的一绺。它的南端连接着一个并不繁华但眼看就要热闹起来的十字路口。穿过十字路口,往西不远有一家军队医院。一天下午,他们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看到那水泥大门里绿森森地有一些树,就走进去一直往里。有一个地方很安静,除了人少,还有一片干净的台阶。他们铺着报纸坐下了,继续一个对他们来说永远新鲜的话题:艺术只描述走向死亡的进程,而爱情使这进程变成了苦难与幸福的交替演进,也使描述的语言成为揭示人类本质的信息。换句话说,就是爱情与死亡对艺术的贡献。

谈兴正浓时,他们身后、台阶上面的那道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他感觉到从黑洞洞的门内伸出几颗头来悄悄看着他们。他回过身去,那些头就倏然不见了,只看到一只脊背黑亮的大狼狗从虚掩的门里窜了出来。他用胳膊搂住她,紧紧的,想让她明白他的存在就是她的安全保障。他的心突突突的,非常紧张。他知道一旦这牛犊般高大的狼狗动了杀心,必然是一场恶斗。他肯定会舍命保护她,但代价也会是遍体鳞伤,而且还会有对狂犬症的担忧。

她也和他一样扭头看着那狼狗。狼狗朝他们跑来。她直直腰,似乎想站起。

“别动。”

现在,他们的任何举动都会被它看成是对它的进攻。但是她误解了他的话,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搂住他的脖子,坐入他的怀抱。

“你以为我要走?不会的不会的。今天我们光顾着说话,把更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她朝他噘噘嘴。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牵引,他下意识地吻她。

狼狗跑过来,嗅她翘动的脚,嗅她那只穿着透明丝袜的大腿,甚至嗅了嗅她的被短裙遮住的下体,然后环绕他们走了一圈,把嘴凑向他和她贴在一起的脸。似乎它也想吻吻他们,毛烘烘的额际蹭在了他的下巴上。他感觉到一股湿热的气息扑鼻而来,感觉到他脖子上的肌肉腾腾地跳,好像那儿就要被它一口咬住。

但有一种感觉更为强烈,那就是他必须奋不顾身地亲吻他的恋人。因为她也在奋不顾身地吻他,她的忘乎所以在此刻达到了顶点。他闭上了眼睛,想把整个世界包括那只狼狗排除在提防之外。而她的眼睛是早就闭上了的,在她坐入他怀抱的最初一刻,所有的牵挂就已经烟消云散。就这样他们的接吻持续了很久。等他们睁开眼,彼此都想喘口气时,狼狗已经杳然逸去。身后,黑洞洞的门内,探出几颗军人的脑袋,都是那种惊诧得很可笑的表情。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些脑袋便一颗颗缩了回去。

过了几天,他问她为什么不怕狗。她问他为什么要怕狗。他说狗会咬人。她说不会。她从小接触过许多狗,没有一只狗会咬她。他说,那是因为你始终没遇到过一只恶狗。你很幸运。她说,现在遇到了,我有一种预感,你就是恶狗,会狠狠咬我一口。他笑笑。笑笑而已。

他们又去了几次那军队医院,又在那台阶上卿卿我我、缠缠绵绵。他期待那狼狗再次出现,期待那黑洞洞的门内多冒出几颗惊呆了的脑袋。但是就跟所有的历史进程一样,能够发生的总是期待之外的事件。

来了一个军官,五短身材,很胖,一对眼睛又细又长,领口敞开着,露出脖根上的伤疤。他操着一口土得掉渣的关中腔对他们说,这是医院,是军队的医院,不是公园,不能想干啥就干啥。医院里有男有女,很多眼睛都从各个窗户里看着你们。他们学坏了责任在谁?杨海峰笑道,他们怎么可能学坏呢?要是我们能够成为榜样,他们只能学好,学得更像人。军官吼起来,你是说我们不像人?他也吼起来,你是说我们是坏人?接下来的争吵让人开心,军官要他们马上离开,不然就要去报告政委。他说,我正好想见见医院政委。你去叫他来,我等着。军官气鼓鼓地去了,一去不复返。他猜想那政委根本不可能出现,因为在一个标榜开放搞活的时代里,去干涉一对陌生男女恋爱的细节实在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还猜想此刻政委和那五短身材的军官正躲在面前楼房里的某一个窗口后面,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他于是扬起了头。

“这地方不能再来了。晦气。”他说。

“好情绪全叫他给破坏了。”

“没关系,好情绪就像河,会长流不息的。”

“对,抽刀断水水更流。”

他们拥抱、接吻,为了给那些他们看不见的眼睛留下最后的造型,他们那么热烈地面对面贴在一起,那么超常地发挥了嘴唇的功能,好像他们正站在舞台上,给世界观众表演拥吻的全部技巧。

他们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军队医院,又回到树林里,回到必不可少的夜风中,又说起了迷人的情话,唱起了迷人的歌。那种感觉真是好极了。当然也喝酒,喝一种新疆人制造的伏特加。

“我们试试吧,我可以站着要你。”

“不。”

“为什么不?”

“我已经站不起来了,我成了泥,成了水。”

“也好,沙漠里最需要的就是水。”

“瞧,一说到水,水就来了。”

他们一起仰起头,看着并不常见的夏雨簌簌地落下来。真凉快。他们都希望雨把自己浇透,把夜晚浇透。

想不到那么快就有了变化。她走了,抛弃了树林,抛弃了属于他们的夜晚,那树林、那幽静的荫凉迅速地蜕化着:脏了,乱了,不堪入目了。到处是纸屑、酒瓶、用过食物后丢下的软硬包装。愚蠢的人影塞满了林内鸟韵如缕的空间。大概是气候干燥的缘故,大概是人们疯了似的扑向绿地过于奢侈地投入野餐的缘故,大概是她走了,这里失去了树荫的灵魂的缘故。树荫已经不怎么可爱了。

接着他看到更大的变化正在发生:他们,不知是属于哪个部门的他们,在树林中间劈开一条通道,建起一座阔亮的水泥大门,门内是一片人造的田野,种着各式各样的蔬菜。水泥大门的两边,沿着树林的南北走向,两排红砖红瓦的房舍似乎在一夜之间拔地而起,也似乎在一夜之间,那些房舍经过装修后变成了社会服务设施,各色旗帜猎猎飘扬:清真拉面、正宗刀削面、水饺馄饨、天府莱馆、馒头包子铺、烟酒食品等等。不久水泥大门内的田野面目全非了。蔬菜荡然无存,一片空场中间出现了一溜卸货用的水泥高台。大门上挂起一个牌子:城西蔬菜水果批发市场。车来车往,熙熙攘攘,树林里再也没有了迷人的幽静和情侣的丽影,有的只是那些为赚钱、为吃饱肚子而颠前踬后的人。

变化真快,她走了不到一个月,这个城市就消逝了他和她共识、共存、共同激动的地方。他恨,悠悠地恨,这是什么时代,美好事物的丢失就像闪电一样迅疾。还没有完成造形的爱情在闪电过后就再也找不到它的摇篮了。

他依然每天每天经过树林的北端,依然会在怀旧的甜蜜中举头望去。但是真正怀旧的形象只能越来越完美地出现在脑海中,眼前的景致已是日复一日地衰残下去了。终于有一天,那衰残使他改变了主意,他再也不愿意在外出时走那条路线了,远远地绕开树林,远远地,宁肯把时间浪费在多余的路途上。

这是夏天。到了秋天,偶尔有一次,他去城南朋友家赴约,不得不路过那里的时候,发现那可爱的跟恋人一样可爱的树林已经不再衰残了,是的,它已经不能够衰残了,因为它似乎压根就没有存在过。那儿,连树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那些他认为有过的乔木、灌木、草丛都不过是虚构,不过是愿望的符号,愿望毁灭之后它也就毁灭了。不知为什么,他当时笑了,而且笑出了声,仿佛是冷笑,仿佛是说,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他一路冷笑着走向城南。

没有了,“我们的树林”没有了。连同这座新建的边城的美丽和诗意,连同只有树林就必然会发生的故事,连同人人眷恋的青春与激动,都已经没有了。

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的恋人,你知道么?当我们的幽会成为记忆,当春残梦断、日子突然变得蹇跛滞涩,当我不再昏惑地赞美我们创造的环境,我便感觉到自己已经十分苍老了,和养我又不爱我的土地一起迅速地苍老了。我在等你,但我又似乎不想见到你,不想。因为在土地不可遏制地枯瘪衰朽下去的时候,你的年轻,任何女性的年轻,都无法感化我的苍老。喝酒吧,唯有喝酒而已……

就在黑子要亲她的时候,她温柔地扬起了头。她喜欢自己的温柔。无论什么情况下,只要接吻,她都是温柔的。她温柔地望着他的脸。那是张黑脸,有棱有角的黑脸。黑脸低俯着,像成熟的向日葵耷拉着沉甸甸的带有野蜂蜜的轮盘。

温柔是她给他的,甜蜜是他给她的。仿佛交换,彼此公平合理。

这交换已经有无数次了。是的,他们的接吻天长日久。在这里——她家的门庭内,卧室与客厅之间的墙壁前,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下,她温柔地扬起了头,一再地重复,直到今天这个夏雨濛濛的日子。

今天不是结束。他们的身体像以往许多次那样匆匆忙忙脱离了对方。他们来到门外,来到黑魆魆的楼梯上。他戏弄地揪揪她的耳朵。她挡开了他的手。烦。她一接触到又深又堵的夜气,心里就烦烦的。

因为是黑夜,别人看不见,他的三轮摩托车就停在她家楼下。他们坐上去了,雨衣嗞嗞拉拉地。接着就是启动,就是一阵叫人提心吊胆的奔驰。

每一次都是提心吊胆的。她因此不喜欢坐进车斗,而喜欢挤在他身后,用前胸贴着他的后背。这样似乎牢靠,这样她就可以用双手圈住他的腰了。那腰是浑圆的,那浑圆的腰就像大树的主杆一样结实。可纵然搂定了这样结实的腰,她依然感到提心吊胆。她担心撞车,担心翻车,担心一切可怕的惊险动作,尤其是在今夜,雨斜斜地飘洒,越飘越大,前面朦朦胧胧的。路灯的光点弄碎了街景。马路似水域又像群岛。到处都是无声的闪烁。寂静的城市更加寂静了。

然而,她喜欢提心吊胆,尤其喜欢事后意味无穷地回想那种搂着他的腰的提心吊胆。所以,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当雨声淅淅沥沥地扣人心弦时,她执意要和他一起去街上风驰电掣。是一种发泄,也是一种炫耀:瞧瞧吧,真是好时代,我在干什么?紧搂着情人结实的腰,提心吊胆哟,怕熟人看见,又想让熟人看见,这才是有滋有味的。

雨声幽咽,凉风嗖嗖的,流水在他们脸上滋漫,他的黑色雨衣,她的粉色雨衣,在飞起来的灯光中就像两只颤动着翅膀的大鸟。刷——马路上,一阵冲浪的声音。他停下了,停在一片黑森森的建筑前,告诉她,这就是西大门内的新街口。

“是么?丈夫说,跟他好的那个诗人就住在新街口的八道弯巷道里。”她下到地上,心想要是这会儿看到丈夫从巷道里出来,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她用巴掌抹着脸,靠近他。

“看见了没有,你丈夫。”

“哪儿?”

他突然弯腰亲了她一下。她愣愣的,意识到他在骗她,意识到在她面孔冰凉的时候,在他用少有的速度亲她的一刹那,她没有温柔地扬起头。就像他第一次亲她时那样,她的温柔根本来不及从心里爬上面颊。不不,不是来不及,而是她不能够。第一次,猝不及防的瞬间里,她为什么要对他温柔?她要是对他温柔就等于她可以对所有敢于亲近她的男人温柔。可她并不是一个禀赋温柔的人。

雨好像更大了。一阵脚踩烂泥的声音从巷内传来。她下意识地一阵颤栗。他搂住她。

“真希望是你丈夫。”

“为什么?”

“不知道。反正我有一种迫切的欲望,想让他看到你在我的怀抱里。”

“我好像也是。”

“这就是说你和他要结束了。”

“不,不对。”

一个老头从巷口出来,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她温柔地扬起头,亲我。一会,摩托车开动了。

也是夜晚,但没有下雨,明朗的星空下,秋声飒飒的石油学校的校园里,亲吻发生了。因为天黑,黑子送她回家,路过那条杏树葱茏的林荫道,他挑逗了几句就抱住了她,就发生了亲吻。他们在白玥家聊天,结束时晚了。白玥说,你和黑子正好同路,就让他替我送送你。就这样他把她送进了他的怀抱。他是在家喝了酒出来聊天的。他喝突了眼睛,喝红了脸膛,处在一种头脑清醒、身体摇摆的似醉非醉的状态中。当亲吻发生时,她感到整个校园都弥漫着酒气。

酒气让黑子变得胆大妄为。他说,你的名字真好,叫小爱。你是不是随时都想和别人小爱一番。她说:什么叫小爱一番?他说,就是啵啵就是咂老虎就是吃香香就是以唇相面,他说的她全不懂。他又说,你不懂我就做给你看,做不做?她没吭声,他就做了。他抱住她,低下头来,嘴唇轻轻擦过她的额头、擦过她的右颊、擦过她的嘴角,然后就停住了,停在她双唇中央翘起的地方。大概是他那酒气的熏染,她糊涂了,居然没有躲开那个瞬间,那个两唇相交的瞬间。等她明白她应该怎样做时,他的嘴唇已经转移到了她的脖颈。脖颈上顿时有了潮潮的温温的感觉。她推开他,她原本是应该生气的。可她没有,只是说,你醉啦醉啦,你看错人啦,你把我当成白玥啦。他说,你不是白玥是小爱,我没醉,我比什么时候都清醒。之后就是分手。她快步走过林荫道,走进了灯光暗淡的花坛背后。那儿是楼门,楼门里有她的家,家里有丈夫。

丈夫知道了,不久就知道了。他明白,什么都明白。他的明白让她难过,她哭了。他说小爱,你别哭。

她推开了黑子,不是亲吻之前,而是亲吻之后,不是由于亲吻本身,而是由于亲吻之外那些云遮雾罩的事情。这些事情中,最最要紧的,便是丈夫的存在。

丈夫的态度以及丈夫和她的关系。

她和丈夫的关系一如往日。

她想,按照常规,所有的第一次亲吻都应该有铺垫。她和黑子的铺垫是什么?

那次学校举行教职工篮球赛,球场边,她指着白玥换下来的那双平底黑皮鞋对黑子说,喂,看着,别让人捡走了。他说,我是来看球赛的,不是来看鞋的,我不管。要是你的鞋还差不多,我会把它抱在怀里。她说,我们家有一大堆鞋,就怕你抱不动。说完她就回家了。她没想过这就是铺垫。不,不是。这是玩笑,离开了玩笑,他能和她说什么呢?他们是同事,每天见面,彼此熟悉,于是就开玩笑。

三八节舞会上,她和他跳舞,好像跳的是华尔兹。黑子说,这曲子最好别完,我们一直跳下去。她说,老跳一种舞,老和一个人跳,你不觉得乏味?他摇头,带动整个身子都摇起来,又问她,女人是不是老想换新的?她说,男人才想换新的。接下来他说了什么?他挪动了一下放在她背后的那只手,不太有把握地说,可能男人和女人都一样,都想换新的,也都有一个毛病,就是不肯承认。她沉浸在舞曲中,她没在意他的话,她决不认为他这是暗示,是他打算亲吻她的铺垫。

夏天,傍晚,散步的时候,她在校园里碰到他和白玥。他说,你穿裙子很好看。她说,你看我干啥?白玥说,我不穿裙子他就只好看别人了。他笑着,冲她眨眨眼说,谁的我也不想看,就想看小爱的。白玥说,别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人家小爱不是穿给你看的。

她是小爱,她穿着一条黑色连衣裙,她穿裙子的风姿受到了他的关注。他在关注她时就想亲吻她了。不不,那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那不能当真,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一年前的他与她根本没关系,他属于他的女朋友,属于恨他嫌他又不肯舍弃他的白玥。

黑子家住平房,门前有一块拉着几道铁丝的空地。她去晾衣服,一只小黄狗朝她跑来。她尖叫一声,扑过去紧紧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就站在他家的门口,嘿嘿地笑着朝小黄狗挥挥手。小黄狗跳起来,把前肢搭在他的腿上,又是蹭嘴又是摇尾。她赶忙躲到他身后,往前搡着他,催他赶快撵它走。他说,你怕啥?小黄不咬人,小黄喜欢你。我的狗随我,凡是我喜欢的它都喜欢。她说,这话你对白玥去说吧。之后,他抱起了狗,她就离开了他。她觉得这小黄狗真讨厌,它使她失态了,使她和黑子贴得那么近,使她在离开他时感到脊背凉凉的,感到他随时都会怂恿它朝她追来。

小黄狗是他家的。他喜欢养狗。他养狗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吓唬她,从而让她靠近他、让她把他当作保护伞、让她自己给他提供亲吻她的机会?简直是胡扯。他养狗已经有年头了。在她不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养过一只名叫牛牛的大狼狗。

是的,他和她的靠近、他对她的亲吻,根本与小黄狗无关。在那个秋高气爽的夜晚,在她多少有点狼狈地走进灯光暗淡的花坛背后时,她就想到,假如今夜不是出奇得寂静,假如有一只夜鸟恰好从头顶飞过,或者一只野猫正在杏树边的篱笆前咪咪叫,亲吻就不会发生,决不会。那可气又可爱的万籁俱寂,那叫人怨恨又叫人怀想的林荫道,她直到现在也搞不清,你们是帮了忙,还是造了孽?

但不管她怎样想,事实毕竟是事实:她叫小爱,在晴朗的夜空下,她已经和他小爱了一番。这举动让她处在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

她的行为让丈夫知道了。他说小爱你别哭,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不通,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不错,已经晚了,当她不得不向丈夫袒露胸襟时,她已经变得非常被动:她无法拒绝黑子,又不能对不起丈夫。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走过灯光暗淡的花坛背后,走进楼门家门,走到丈夫身边去。他已经上床,靠着枕头,一边看书一边等她。每次都这样,在他不去朋友家喝酒的晚上,要是她出去聊天、跳舞或者看电影,他总是不肯先睡。他说,反正要吵醒,不如不睡。她因此而感到略有歉意。尤其是那天晚上,当她面对他时,发现歉意有时也会激发人的情绪。她禁不住扑到他身上,狠狠地亲了他一口,仿佛在表达那个意思;亲爱的,对不起,你要是不在意,我就告诉你。当然她没有告诉他。她的额际嘴边似乎还残留着黑子的唇息,她的心依然和黑子抱住她的那一刻一样噗噗跳着,她脑海里依然隐现着黑子那张四四方方、棱角分明的黑脸,在这种时候,她不能说,如同她在黑子面前不想说滚开一样。

她钻进了丈夫的被窝,丈夫要亲她,她微闭了眼睛,突然想到,男人的亲吻大概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意味着开始而不是结束,意味着某种事情即将发生而不是已经发生。这就是说,她和黑子刚刚开始,甚至可以说,还没有开始。一想到这个问题,她就紧紧贴住了丈夫,声音颤颤地说,我要你、要你。丈夫说,怎么啦,你今天这么激动?

她万万想不到,就在这时,黑子依然在校园里转悠。他一次次穿过林荫道,咂摸亲吻她的滋味,久久不肯回家。而他也万万想不到,就在他想她想得如同落树的秋叶无所依傍时,她正在和丈夫做爱。她幸福得哭了。

她哭了很久,因为做爱持续了很久。在疯狂中,在她切实感到丈夫的存在以及令人知足的能耐时,黑子的形貌终于遥遥远去了。脑海里汹涌着一片欲望达到极限的空白。

以后的情形大致如此;她和丈夫屡屡做爱,黑子的形貌屡屡远去。也就是说,只有在她和丈夫因爱欲而分不出彼此时,黑子才会退隐到一个看不见的角落。她有点高兴,又有点沮丧。高兴的是他终于不来打扰她了,沮丧的是他的消隐并不能除去她的疚愧。在她幸福得泪流满面时,她会为了加强这幸福,为了驱除某种担忧,惺眼迷蒙地对他说,你是我的唯一,是和我有六年做爱史的那个男人,是对我可以肆行无忌的孩子她爸。他说,没错,我永远是你的、你的、你的……他闭住了嘴、闭住了眼,浑身上下一动不动。她知道他就要流了。他沉浸在抑制射精的快感中,假如她对快感的理解没有偏差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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