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女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看着一个人,脸上的表情时而空洞又时而哀切伤感,让人难以捉摸。那人坐的地方有刺骨的寒风刮过,他却丝毫不受影响,脑袋如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这个人,大家要么叫他醉鬼,要么叫他疯子,偶尔也有人叫他画工,不过叫画工的情况很少见。而洪女,则叫他父亲。
洪女的父亲面前摆着纸、砚和笔,还有两三样颜料,不过这些东西全无用武之地。因为就算是在过节当天,也没人会向他预订画作。即使真的有人预订了,因为长期嗜酒引发的手颤也让他没法画出像样的东西。更别说他总是会弄皱甚至撕破宣纸、折断毛笔,还有打烂砚台和颜料碟子了。没人知道洪女的父亲经历了什么,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是这副样子。但是即便是如此,洪女的父亲还是坚守着这个位置。不管是醉酒、睡觉、失去意识,还是冷了、热了……他都本能似的携带画具坚守在这个位置上。以前,在洪女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她也曾守在父亲身边。那时的父亲也是现在神志不清的样子,洪女好像从来没见他清醒过。所以洪女从来没见过父亲的画作,一次都没有……
大概洪女出生的时候,父亲也处于类似醉酒或精神错乱的状态吧,所以才随意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洪女不喜欢父亲取的名字,所以无论到哪儿也不说自己的名字,只愿被叫做“红萤”。那是她的乳名,母亲就那么喊她。
“你能画处容画吗?”
路人向打着瞌睡的父亲询问。父亲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就胡乱点了点头。洪女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
“手应该都冻僵了,那样还能作画……”
洪女止住了迈向前的脚步和低喃。其实无论父亲的手有没有冻僵,结果都是一样的。洪女愣愣地站着,继续呆呆地看着父亲。从他那坐着都在摇晃的样子来看,他应该已经烂醉如泥。客人看着日头快落了,再一次问道:
“你有没有已经画好的?”
洪女明白此时的父亲早已听不到客人的话了,她也比谁都清楚,这是父亲作画的本能在驱使他艰难地行动。父亲没有回答客人,兀自摊开纸,研起了墨。客人的声音变得有些不耐烦:
“唉我说!现在才开始画的话,要何时才能完成啊?”
客人仍然没有得到回复。
洪女盯着父亲。她在远处都能看到,他执笔的手在剧烈颤抖,这个状态怎么可能画出画来。父亲用这样的手拿笔蘸墨,开始在纸上作画。不用看也知道,画出来的线条没有一个是完整流畅的。客人骂骂咧咧,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不过这样已经很好了,和平时有的客人的拳打脚踢相比,啐口水这种都不算什么。父亲还不知道客人已走,仍然沉浸在作画中。全心全意,只是在作画。望着父亲画画时的幸福表情,洪女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
待父亲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画笔抬头寻找客人时,眼前早已没有了客人的身影。洪女咬着嘴唇,轻声说道:
“浪费了好好一张画纸,跟傻瓜一样!”
洪女收回目光,正要转身离开时,一位弓腰驼背的老妪走到父亲跟前。看她一身装扮明显是个乞丐,不过当然还是会比洪女现在的打扮要好。
“这画给我。”
洪女看到父亲伸出颤颤巍巍的手。
“付钱的话。”
“我没钱,你就给我吧。之后我会用其他东西付画钱的。”
“不是钱,用其他东西?”
父亲可能把“其他东西”理解为酒,于是爽快地把画递给了老妪。老妪双手捧着画仔细去看,说道:
“嗤嗤,不错,可以一用。”
然后老妪迅速地叠好画抱进怀里,从洪女父亲面前走开了。老妪这番称赞激起了洪女的好奇心,她立刻跟上老妪。洪女一直在加快脚步,差点要跑起来了,二人的距离仍然不见缩小。老妪背驼得厉害,她没拄拐杖,却还走得好好的。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奶奶!奶奶,您等等我!我有话要说。”
洪女叫了好久才叫住了老妪。得亏她停下了脚步,洪女这才离她近了一点。
“奶奶,请给我看看刚才的画吧。”
“什么?你已经给我了,哪有给了人再抢走的道理?”
“不,不是要抢走您的画。我就看看,一小会儿就行。”
“真的?”
老妪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她,伸手把画递给她。打开的时候洪女还怀抱着稍许期待,但不出她所料,这张也不过是用残缺的精神、无药可救的手画出来的失败之作而已。不,更确切地说,这只是乱画的涂鸦。洪女还在看的时候,老妪心生不安一把抢过了画。
“总之,我会给报酬的。我言出必行,说出口的话一定会兑现的。”
老妪仔细把画叠上,重新放进怀里。看到太阳下山,她皱起了眉头。
“啧!这么快就需要我回报了,还是个麻烦的家伙……”
“啊?您说什么?”
老妪心不甘情不愿地又递过了画。
“拿走,我不干了。我平生最讨厌麻烦事儿。”
洪女双手一起挥动着向后退去。
“不,不,奶奶您怎么把这个给我了?叨扰了您,对不起。”
说罢她便弯腰行礼,转身逃开了。老妪看着她的背影,喃喃道:
“为什么跟我要画看?不就是刚才自己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