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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杀人何必要用刀

在依附曹操的这段日子里,刘备的自信心降到了他这一生中的最低点。在曹操联合孙策、吕布对袁术发起总攻之前,刘备甚至做了一件完全是为了取悦曹操的事情。

这一日,曹操大军来到豫章界上,与刘备会合。刘备一进曹营,就给曹操献上了一份大礼。这份大礼不是别的,竟是两颗血淋淋的首级!

曹操见了,大吃一惊,连忙问道:“这是谁的首级?”

刘备说:“这是韩暹、杨奉的脑袋!这两个人投归吕布后,驻扎在沂都、琅邪两县,放纵军士烧杀抢掠,祸害徐州,百姓怨声载道。我因此设宴邀请他们前来,假称商议大事。等他们来了,关羽张飞两位兄弟,一人抓了一个杀了。然后将他们的部属收管,严加约束。因为此前并未请示,今日特来请罪!”

刘备嘴上说的是“请罪”,实际上是想邀功!那么,刘备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刘备这一次有点自作聪明了。

不久前,曹操出征张绣,张绣望风而降。曹操得意忘形,竟然与张绣的寡婶勾搭,激怒了张绣。张绣趁着曹操不备,发起偷袭。曹操大败,手下的军士趁乱大肆抢掠。曹操手下大将于禁未奉将令,自作主张,将违背军令的士兵一一擒拿正法。于禁这个“自相残杀”的举动一度被谣传为叛乱。曹操事后查明真相后,不但没有惩罚于禁擅自行事,反而大大嘉奖了他。于禁因此被封为益寿亭侯,并一跃成为曹操跟前的大红人。

刘备诱杀韩暹、杨奉,正是对于禁的一种模仿。他自以为揣摩透了曹操的心思,希望投其所好,也能像于禁一样获得曹操的青睐。

曹操听了刘备述说的原委,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但表面还是一如往常,说:“你为国家除害,立了大功,何罪之有?”当即如刘备之愿,赏赐了刘备。刘备很高兴,却不知道这件事已经给自己的未来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正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刘备的这次不告而杀的举动,非但没有强化曹操对他的好感,反而引发了曹操的顾虑。

曹操想:“刘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个人为了声誉,可以三让徐州。为了求生,又可以屈身吕布。柔如处子,忍辱负重;刚如脱兔,暴杀韩杨。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呢?这样的一个人,会不会真的像荀彧、程昱所说的那样,成为自己最大的祸患呢?”

就从这一天起,曹操对刘备起了防范心理。

击败袁术后,曹操回师之前,假意撮合吕布和刘备,要他们和谐共处。吕布刘备均各答应了。

此后,曹操决定翦除吕布后再与最大的对手袁绍展开决战,于是写密信给刘备,要他做好准备。刘备对曹操的做法早已见怪不怪,立即写了回信。

不巧的是,刘备的回信被吕布截获。吕布这才明白,曹操和刘备一直在唱双簧,而自己则被死死蒙在鼓里!

吕布暴怒之下,立即对驻守小沛的刘备发起疯狂攻击。刘备仅有三千人马,虽然关羽张飞神勇,但毕竟寡不敌众,再一次被吕布击败。

刘备的这一次失败,惨到了极点。刘关张三兄弟自结义十几年来,从未分开过,但这一次却被吕布打散。而刘备的家小眷属则又一次落入了吕布之手。

刘备满心以为傍到了曹操这个大靠山,可以很轻松地铲除掉自己最痛恨的对手——吕布。没想到一招不慎,全盘皆输,整个家底又都输光了,刘备只剩得孤家寡人,形只影单!

刘备不是没有失败过,但这次失败是他有史以来败得最彻底的。这一个阶段,又正好是他自信心最不足的时期,刘备看看自己孤身一人,一无所有,顿生绝望,竟然起了自杀的念头。

如果刘备一直一个人沉浸在这种绝望状态中,那么,他的人生结局就要提前上演了。幸运的是,他的谋士孙乾在乱军中逃出,正好碰到了刘备。

两个人抱头痛哭,尽情宣泄了一番。刘备极少对别人吐露内心深处的隐秘,但这一场前所未有的惨败却击碎了他的心理防线。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当一个人处于沮丧情绪时,更容易失去控制力,而倾向于对他人自我表露。刘备忍不住平生第一次吐露了自己的彷徨与绝望。

刘备对孙乾说:“如今,我那两个兄弟不知下落,一家老小也不知死活。我还是死了算了吧。”

孙乾追随刘备多年,从未见过他情绪如此低落,吓了一大跳,急忙劝道:“不行,不行。我们还可以去投奔曹操,徐图后计。”

现代心理学的研究表明,恰当的自杀干预能够有效减少自杀的风险。孙乾说的话,正是一种标准而及时的自杀干预。他所提到的曹操,一直是刘备这段时间来的精神寄托,从而也是一剂缓解绝望的特效药。刘备本来就不是悲观的人,在孙乾的宽解下,刘备重新打点精神,不再那么失落。

两个人相互扶持,相依为命,不时投宿求食,直往许都而去,这一路上的情形好不凄惨,自也无须多言。

这一日,刘备孙乾正在赶路,只见前方尘土弥漫,遮天蔽日,一路大军正行将过来。刘备略一探看,正是曹操亲自率领的讨伐吕布的大军。

刘备急忙去见曹操,将自己的悲惨境遇一说,忍不住再次热泪盈眶。曹操是个性情中人,见刘备如此伤悲,也陪着洒了几滴眼泪。

曹操指挥大军,围攻徐州。远遁而逃的关羽张飞闻讯,也赶了回来,与刘备相聚。曹操这边三军用命,吕布这边却起了内讧。

吕布御下无术,激得部属怨气冲天,竟然趁着吕布熟睡,用绳索将他死死困住,当作礼物献给了曹操。

对刘备来说,最好的消息就是自己的家眷再一次完好无损,完璧归刘。这还要归功于糜竺。糜竺在刘备执掌徐州时,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刘备。这样刘备就有了两个夫人(甘夫人、糜夫人)。刘备这一次仓皇出逃后,糜竺利用吕布自诩英雄的特点,巧妙说服他不去为难刘备的家眷。

不幸后的失而复得,会极大地增加一个人的幸运感。除了兄弟和家眷的失而复得,刘备还觉得,曾经属于自己的徐州也将失而复得。刘备就是怀着这种美好的自我感觉,陪着曹操坐在厅堂之上,等着看处置吕布的好戏。

吕布被捆得死死的,押了上来。吕布见刘备坐在曹操身边,意态悠闲,忍不住对他说了一声:“公为坐上客,布为阶下囚。这绳子捆得这么紧,为什么不帮我说个情呢?”

吕布的这句话听上去不像是在为自己求情,倒像是在开一个轻松的玩笑。虽然沦为囚虏,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死在曹操手上。当初陈登忽悠他的那番话,他记忆犹新。曹操若是想扫平天下,怎么能离得开他呢?

刘备微微点头,没有说话。曹操却哈哈大笑,说:“绑缚猛虎,怎么能不紧一点呢?”

吕布接过话头,说:“曹公,您所担心的,不就是我吕布吗?如今,我已经臣服于您,你还担心什么天下呢?明公您统帅步兵,我吕布统帅骑兵,平定天下岂不易如反掌?”

吕布的这句话让刘备吃了一大惊。吕布确实是天下第一的武将。以刘备对曹操在道德仁义和现实利益之间的权衡术的了解,曹操很可能出于现实利益的考量而放吕布一条生路,让他为自己效力。

但是,刘备却绝不想让吕布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原因有二。

首先,吕布在刘备最痛恨的人排行榜上和袁术并列第一。吕布“帮助”刘备创下了个人历史上的多项耻辱记录。刘备好心收留吕布,却两次被吕布打得妻离子散,兄弟分崩,差一点就因绝望而自杀。所以,从报仇雪恨的角度,刘备决不能放过吕布。

其次,刘备虽然依附曹操,并且对曹操十分敬仰。但是,在他的潜意识中,“羽葆盖车之梦”一直存在。这个梦想依然时时推动着刘备要自立门户。而自立门户必然意味着与包括曹操在内的任何一个豪强为敌。一旦曹操吕布联手,那可真的就是天下无敌了。所以,从竞争的角度,刘备也不希望吕布活着,从而大大增强曹操的战斗力。

刘备正在紧张思考的时候,曹操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玄德,吕布如何处理才好啊?”

曹操看似在询问,其实他内心早已有了明显的倾向性意见,询问刘备,只不过是要为自己的决策寻找支持。毕竟此前他多次明确向刘备表过态,要与他合力翦除吕布的。如果当众出尔反尔,曹操还是有心理压力的。

刘备顿时明白,曹操已经被吕布描述的前景深深打动了。那么,刘备又该怎么回答,才能不着痕迹地让曹操打消这个念头,干净利落地置吕布于死地呢?

刘备能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一个“杀”字呢?

当然不能。

对曹操来说,杀还是不杀吕布,只会从是否有利于他本人的角度出发来做决定,而不会顾及刘备的情感需求或利益需求。如果刘备的建议,被曹操视为站在与自己相反的立场,会损害自己的利益,曹操肯定不会采纳。

正如当初荀彧程昱力劝曹操杀了刘备,但曹操经过郭嘉的提醒,认为不杀刘备更符合自己的利益一样,刘备如果直不楞登要曹操杀了吕布,曹操不但不会遵从行事,反而会怀疑起刘备的居心。

从现有的语境来看,显然是不杀吕布更符合曹操的利益。这正是说服的难度所在。刘备必须站在能够让曹操完完全全感知到的相同立场上,找到杀掉吕布却对他有利的理由。否则,刘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对头吕布满血复活。

刘备微微点了点头,说:“明公您难道忘了当初吕布事奉丁建阳和董卓的事情了吗?”

刘备既没说杀,也没说不杀。但他这句话一出口,吕布当即知道自己死定了!吕布不由破口大骂道:“大耳贼,天下最无信义的人就是你!”

刘备的这句话实在厉害,绝对称得上是杀人不见血。吕布最初跟着荆州刺史丁原丁建阳混,拜丁原为义父,但被董卓收买后,就刺杀了丁原,转而拜董卓为义父。后来,吕布又中了王允的连环计,刺杀了董卓。

事实上,吕布的这两次杀父事件是有本质区别的。第一次杀丁原,是见利忘义。第二次杀董卓,却是大义灭亲。但刘备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后,却塑造出了一个唯利是图,无信无义,毫无忠诚度可言的小人形象。吕布的武功天下无敌,这本是他最大的资本,最大的优势。曹操有意放了他,也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但是,一旦一个人缺乏了忠诚度,武功越强,反而危害越大。所以,经过刘备的这一转化,吕布的无敌武功反而成了最大的祸患,最大的危险。

刘备所用的,正是说服中的“相同立场策略”。听起来,他完全是在为曹操的安危考虑。有丁原和董卓的教训在前,曹操怎么会愿意让自己成为死于吕布之手的第三人呢?

曹操当即下令,将吕布推出缢死。

吕布气急败坏,恶狠狠地对着刘备骂道:“大耳贼,你难道忘了辕门射戟了吗?”临死之前,吕布牢牢记得的就是他自认为施予刘备的最大的恩惠。吕布认为,就凭这个恩惠,刘备也不能见死不救。但刘备偏偏却来了个落井下石。所以,吕布愤愤不平,破口怒骂刘备。

但是,吕布也不想一想,就算辕门射戟算是帮了刘备一把,可是当初刘备收留了你,你倒打一耙,鸠占鹊巢,又算什么呢?难道不是恩将仇报吗?再者,你两次打得人家连底裤都掉光了,又算什么呢?

吕布表现出来的这种认知现象,叫做选择性恩惠记忆。一个人往往倾向于记住自己施予他人的恩惠,却很容易忘了自己对他人的伤害。

抱有此种认知却不知自我调整的人,是很痛苦的。吕布满怀着对刘备的痛恨,走向了黄泉路。

心理感悟:锋芒毕露时很难避免伤及自身。

自杀干预为了阻止或防止人自杀的企图而采取的介入措施,以减少自杀的风险。

相同立场策略站在被说服者的立场,用他本人的利益需求来达成说服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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