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就有之后的很多次。王伟军和曾德华多次躲藏到张小峰的房间里,吸食白粉。张小峰初时觉得惊奇,慢慢地,他见怪不怪,对冲进来的两个人不再多看,只对那燃烧的气味感到恶心。可这是一个没人说破的秘密,张小峰没有跟姐姐说起,姐姐对这事也从来没有怀疑。有时焦腐味没有散去,她皱皱眉,朝张小峰射去凌厉的目光。
一个周末的下午,张小兰急匆匆出门到学校自习。王伟军踩着点和曾德华就进房间里来。没想到刚刚点着蜡烛,张小兰赶回房间拿自己落下的课本,看到了围在蜡烛面前的王伟军和曾德华,而她的弟弟,抱着一本武侠小说,靠在床上乱翻着。
门推开,一阵风吹进,蜡烛灭了。
曾德华说:“赶紧把门关上。”
王伟军脸色一变,他住在隔壁,知道张小兰雷厉风行的性子,要上前拦她。已经来不及,张小兰退出门外,高喊起来:“快来人啊!有人在吸毒,快来人啊!”
迅速有人循声而来,曾德华慌忙起身奔逃,在门口时他一拳挥向张小兰,张小兰冷笑,蹲低身子,狠狠地向他腰身击出一拳,曾德华哇哇哇叫疼着跑远,边跑边叫:“你给我记住,你给我记住,你个烂女人,我会让你有好饭吃的。”周围已经围过来十几个人,王伟军要逃已来不及,在邻居诧异怀疑的目光中,他辨认出其中一道凶狠狠的怒火,那是他老婆。他老婆正在家里泡米,听到张小兰的喊声,也听到围观人的议论,手上沾的米都没甩就跑出来,一伸头,看到的,却是让她绝望的情形。王伟军手捏打火机和锡箔纸,椅子上有他撒落的白粉。她哇哇地叫着,瘫软在门口:“你爱画你的画,你不干活,你闲着吃,我都随你,可你怎么能吸白粉啊?你找死啊!”她摘下右脚的鞋,朝王伟军扔去。王伟军头一歪,鞋子带着一股味道飞过去了,“汪汪汪”,丢到小黄狗身上了,它跳起来,窜来窜去。
张小峰叫:“你丢你老公,别丢我的狗。”扔下武侠书,捡起那臭鞋,从众人脑袋闪烁的缝隙中丢出去。
王伟军也一下傻了,老婆整个身子已滚过来,和他抱在一起,拳头落雨般下来。看热闹的人没有过来拉的,只看着两个人翻滚。张小兰一直黑着脸,随手抄起一根晾衣服的棍子,朝打滚的两人奋力挥了两棍,把两人打分开了。张小兰说:“回家去打,别脏了我的地板。”王伟军赶忙逃窜,他老婆不依不饶,是扑向他的一团黑影,是要把他撕裂的猛兽。围观的人又围向了王伟军家。
“他们在这里吸毒,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有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你是不是也想吸?”
“我不可能吸。”
张小兰眼珠赤红:“你为什么不说?”
“我为什么要说?你和黑鬼的事,你也从没说过。”
赤红的眼珠迷蒙了,有水涌出:“我说过了,我怕那王伟军把你带坏了。”
……
隔壁的吵闹声一直没停下来,即使门口围观的人都散了。天黑了下来,摔锅倒柜声连绵不断,除了王伟军的喝止、他老婆的闹,还加上了王伟军孩子此起彼伏的哭和王伟军母亲的哀嚎,混合的声音不消停,压制住了两姐弟的声音。原先两人还互相赌气,渐渐地,四只耳朵都侧立起来,听隔壁的合奏,听了一阵,也跑到隔壁门口,在人群中寻找缝隙,钻进去看。
王伟军喊:“你别丢我的画,那是我的画,你不能丢。我喊,你不听是吧?想让我打你是吧?”噼里啪啦的丢东西声音后,王伟军高喊:“看我不打死你!”他老婆硬撑着:“打死我吧!用力!用力!怪不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怪不得上床了都跟粉条一样,软得要死,原来是吸毒了,哈哈,打死我!你有力气打吗?”王伟军理亏,揍了几拳,也没有力气再打,看着老婆一张一张撕着他的画。他老婆看到压在下边的画,再也忍不住,哭出来:“原来你不但吸白粉,还有了别的女人,画了她那么多张画,你知道丑不?画了好多张,哈哈,打死我吧,打死我,我也要撕掉。”她又哭又笑,小孩和老人的哭声就更大了。王伟军原本要冲上去抢回老婆手中的画夹,可母亲跟孩子的哭声让他手足无措,难以顾及,他说:“撕了吧,撕了吧!撕了,丢了。”他老婆说:“哈哈,以为我不敢?哈哈,我还不如一张画。我死了好了,我每天起早贪黑做什么?不如死了好了。”纸张的撕破声,接着是哗啦啦的,画夹画笔之类,全都摔出门口。闹腾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王伟军狠狠摔门:“既然你知道了,以后我当着你的面吸,我不再躲了。”他奔跑出新街,在拐角处差点撞上一根电线杆,脚步慢了些,可他没停。他一跑,隔壁边只剩下起伏的哭声,延续了有大半个小时,才全都熄灭了。
两姐弟时不时对对眼,有什么话要说,却说不出来。围观的人,都摇头不止。
小黄狗蹲在张小兰脚边,咬玩着她的鞋。
瑞溪镇隔天一集,从乡下带着瓜菜来赶集的人,若是能到粉汤店,看着店家端上一碗腾腾热气,那会是难得的幸福。而只有那些瓜菜收购商和镇上的杀猪佬,才可以随意到菜市场割半斤粉肠猪肝之类让店家加工到粉汤里,他们随手甩出的,是阔气与自傲。张小兰和张小峰从来不在家煮早餐吃,杨南给的生活费里,包括了两人每天吃粉的钱,在某些时候,这成了张小兰可以在其他同学面前挺起胸膛的理由。
店家已经往锅里加汤,张小峰坐着,心神不宁,好像没有从睡意中醒来。张小兰直愣愣地盯着他,两姐弟已经很久不在一起吃早餐,今天张小兰执意拉他一起来,是想在吃早餐时抹掉横在两人中间的沟壑。
从出门开始,张小峰就没开口说话,他四下张望,好像在寻找某些消失在街上的东西。
“怎么了?丢了什么吗?”
“没有。”
“那怎么内裤着火似的?”
“我不想吃。”
“不想吃也要吃。”
“我不想吃。”张小峰对店家喊起来,“老板,搞一碗就好了,我不吃了。”说完跑出店去。张小兰要上前拉住他,射出的箭已经在十几米外。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辆轰鸣的摩托车和一张黝黑的脸。黑脸把车靠住,对店家说:“老板,给我来一碗,加蛋。给她的,也加一个蛋。”黑脸指指张小兰。张小兰心跳加速,可她想到了弟弟反感和鄙夷的表情,只得给这个外号叫“黑鬼”的一副更黑的脸色看。
“你来做什么?”
“送你去学校。”
“我有脚。”
黑鬼愣了,呆呆地坐到她对面,想了好一会儿,说:“我想见你。”
“可我不想看到你。”
两碗粉汤端了上来,张小兰筷子一插,夹出汤里的荷包蛋,放到黑鬼碗里:“你的蛋,你自己吃,我不稀罕。”
黑鬼的黑脸一阵暗红:“你怎么了?”
张小兰不说话,闷着头吃完粉,递给老板钱,小跑着走了。
黑鬼喉咙塞堵了,东西吃不进,只是看着张小兰跑进渐渐发白的晨色,眼光中又是闪亮的火光又是温润的水雾。张小兰心中也不好受,她觉得自己固然是拔掉了一根肉中的刺,可由于那刺插得太久,已然和肉血相融,刺一拔出,空出一个洞来,也撕裂了周围的肉。她第一次见到黑鬼是什么时候了,是学校里那群组成小团伙的男生围向自己的时候吗?她是有力气的,也有胆量,可毕竟比不过男生,何况对方又有四五个人,她在几个男生手拉手的圈中尖叫……一根挥舞的木棍打散了几个男生,木棍停下时,黑鬼朝她露齿一笑。之后,在镇农业银行上班的黑鬼经常出现在她面前,骑摩托车载她到学校去,免得她再受到那群同学的骚扰。她没坐过几次——但终归是坐过的,那是几个下雨天,她实在不愿在泥泞的街面落脚,就在车后座撑着伞。
他也多次在早晨出现在她吃早餐的这个小店,她没多说话,两人多是默默地坐着。张小兰经常觉得黑鬼在同学侵扰时出现的事并没有真正发生过——两人的认识或许太平淡无奇了,平淡得她都遗忘了,平淡得她要自我虚构出一个显得曲折的开头——可两人终究是认识了。
黑鬼自顾自笑了笑,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一次拒绝吗?他连这个都忍受不了吗?他吃了两个蛋,也喝光了碗里的汤,一点菜丝都没剩下,开动摩托时,他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回到那个不断数钱、盖章、统计表格的柜台,那里有他每日庸常的生活。
倒是表现强硬的张小兰,跑着跑着,步子慢下来,她多想听到,此时还安静的街面上,黑鬼摩托车的声音向她一点点靠近。
张小峰抛下早餐不吃,是因为出门时,看到门前凌乱一地的素描纸。画夹和画笔之类已经捡了回去,地上零散着一些用剩的颜料盒,素描纸撕碎了,被揉成一团一团的,没有被风吹远。张小峰喘着气,弯腰捡着纸团,有着当小偷的忐忑不安。他抱着一捆纸团回到房间,他把素描纸展开,一张张拼凑着那些撕裂的画。大多数画都是他见过的,镇上的街道、老人的遗像……他多是见过的,而这些,都不是他要寻找的,他要寻找的,是王伟军不愿意给他看的那张,那张让他充满好奇的画,那张他私下曾想象过的又超乎他想象外的画。
他拼了大半个小时,也没觉得哪张是他想象中的,倒是有半张画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年轻女人脸部的素描。他先展开的是这张脸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还隐藏在某一个纸团中,他抹了抹那些褶皱,最先看到的,是一双眼睛。女人的发型一般,额头也一般,有着没画完的笔迹,唯有那双眼睛,灵动得不像铅笔画出来的,像是把纸剪了两个洞,洞中露出的是真实的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张小峰。张小峰吓了一跳,惊吓之后是猜疑,他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熟悉,想了好一阵,才发觉那双眼睛射出来的目光和他姐姐的有点像,里面的倔犟和不服气,如出一辙。等到他把下半边脸拼接起来,和姐姐相像的感觉减弱了,倔犟的目光配着的,是一张抿着的嘴,和他姐姐的张牙舞爪雷鸣电闪差太远。张小峰很失望,他觉得王伟军不让自己看的画,并不在这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