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母亲带着他去拜访黑手义未果后,他就知道那个壮如牛的老头,与自己有着割不断的关系。很多次他从黑手义的饭店门前走过,脚陷泥潭一般,慢了下来,那个还算挺热闹的地方,笼罩着一股森森阴气,远远看见黑手义正忙里忙外。他害怕被看到,低头绕路或者疾步跑过——那里给杨南的眼泪一直咸涩在他心里。
他是问过杨南的:“那个叫黑手义的,和我们什么关系?”
杨南说:“钱已经给你姐姐了,你找她要就是。”
“妈,那个人……”
“我去买菜了……衣服给我,我帮你缝好……小峰怎么晒黑了……我一会儿就回省城了……那小狗怎么和小峰那么像?你看看,你自己看看,那脸是不是很像你?连笑都像,吐舌头,都像,像极了……”她的嘴巴抹了滑滑的油,话一出来就一个趔趄接一个趔趄,向旁边滑去——实在滑不开了,她就拉链一扯,闭封了嘴,半个小时内一声不吭。张小峰看不出她那面容下掩盖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悲伤又欢喜,藏着几分愤怒,甚至还藏着更多,张小峰在这样的神情前率先认输:“我不问你了。”
他把同样的问题扔给姐姐时,张小兰根本不搭理他,自顾自忙着,鼻子里发出有节奏的“哼哼哼”。他若加紧追问,就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张小兰不是摔碗砸锅,就是手抓头发在房间内乱转,失控了,还会抓住小狗踢两脚。最可怕的一次,张小兰不管不顾,朝他一扑,两人滚倒地板上,张小兰挥拳不断打,张小峰挨了十几拳才挣扎着往旁边滚开。张小兰还拳拳带力——即使拳头击打对象已经是地板。这一次后,张小峰不敢再随便发问,他觉得自己的问话是立竿即见影的咒语,能让姐姐陷入癫狂。
黑手义的到来让张小峰措手不及。
当时张小峰正逗着小黄狗玩,一座黑色的塔压过来,满身油气蒜香。
黑手义说:“我来看看你。”他的手伸过去,张小峰往后面缩。
黑手义赶紧把手一缩。
黑手义问:“你还记得你爸是哪一天死的?”
“记不得。”他望着自己手中的照片,到底是哪一天呢?那照片又有一些模糊了,他已经很少在手心流汗时去摸那张照片,即便这样,照片还是在渐渐化为一团迷糊的阴影,随着记忆隐去。
黑手义也看到那照片了,心中涌起的,是一股莫名的热气,这些天以来,他经常会梦到张小峰手中照片上的那张脸。那张照片迷糊、小,距离他也远,但他一下就看到是那个人了——就算看不到,也猜到了。
“把照片给我看看可以不?”
“不可以!”
“我只看看,看了就还你。”
“我说了不可以。”张小峰攥紧右掌。
“你妈找过我的,你记得吗?你把照片给我看看,我给你钱。我就看看。”他掏出口袋里的一把凌乱,有一两毛的,也有五十、一百的。
“我不缺钱。”
黑手义来之前,洗净了油污滑腻的手,想着如何开口问第一句,他想出了二十多句,他提醒自己要镇定,可一看到照片,心里的火便点燃,压不住了。张小峰脸的轮廓跟他父亲很像,从杨南带着他去见黑手义时,黑手义就发现了。可他不敢正视张小峰的脸,当年张小峰父亲的目光让他心有余悸,他无法在另一道相似的目光前镇定自若。
“我就看看,好不,就看看,看了,就给你!马上还给你的。”
“我说了,没有。”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照片。”
“你还说没有?”
“有,但就不给你,我只有这一张。”
“要不这样,你拿着,拿在你手上,拿到我面前给我看就行。”
“我回去了。”张小峰退回门内,脚伸出,一勾,门快掩上了。
黑手义有点慌张,他右手伸出,推开了门,左手开始掰翻张小峰的手。
“你干什么?”——张小兰的声音一到,张小峰眼中的泪就涌出来,跟随着来的是张小兰的书包,她一甩手,砸在黑手义脸上:“黑手义抢东西啊,黑手义欺负我们两姐弟啊,还是不是人啊?害死了我爸,还想害死我们。”黑手义的手就松开了,他不怕镇上人的目光,他只是从张小兰的话中听到了自己不敢面对的往事而已,他说:“你们既然有照片,就给我看看咯!”
张小兰推开他,喉咙已经嘶哑,嘴巴空喊着,发不出声音,想说的话太多,拥挤着,反而都卡死了出来的路。她把张小峰拉到自己身后,挺着胸脯,护着。黑手义无计可施,只喃喃说着:“我只是看看,看看都不行吗?”张小兰张牙舞爪,要推开眼前几乎有她两倍体重的高大老人:“你想看,就要给你吗?你算老几?我跟你说,黑手义,你什么都不是,你没那个福分,你已经错过享福的机会了,不会再有了。我爸的照片,你更不可能有福分看到。我爸不争气,我妈不争气,我不会,我死都不会正眼瞧你。他们犯贱,去找你,那是他们犯贱。滚,给你自己留一张老脸。”
黑手义看看四周,很多人围着看,对他指指点点。
张小兰摸摸弟弟的头——他的头发一长就弯卷成波浪,怎么都捋不直,他顶着一头波浪,溅起的水花从他眼中滴出。张小兰把弟弟两只手叠到一起,抚摸着,弟弟紧握的手掌在松开,瞧准机会,她以最快的速度夹起那两寸照。张小峰一惊,想夺回已来不及。
张小兰把照片撕了,她叠着,再撕,叠着,再撕……撕到照片不能更小。张小兰把碎片往空中一撒,纸屑飞散:“你不是想知道我爸什么时候死的吗?你不是要我爸的照片吗?想知道,到地底问我爸去!我说过了,你没那个福分,你命太硬,做人太狠,不给人家留后路,我为什么要给你留?我爸已经死了,但我记得他的脸,你没机会了。”
她往地上吐了几口口水:“用我的口水来粘住,捡起来,捡起来。”她扯着张小峰,硬生生拖出张小峰慢了半分钟才到来的轰天哭叫,掩上的木门也挡不住。
王伟军从人群中伸出头,抽抽鼻子说:“见过歹人,没见过这样的。几十岁的人了,欺负没父又缺母的小孩。我做贼,我也吸毒,可抢小孩的东西,我却还做不来。今天开眼界了,黑手,哈哈,不愧是黑手,黑手原来这么来的,对着小孩都下得了手。黑手!真是黑手。还开饭店呢,卖的不会是人肉吧?哈哈,你做的菜,能吃吗?”
黑手义喷出怒火:“你说谁?”王伟军打哈哈,摇头晃脑:“谁应嘴我说谁。”王伟军蹲下身,一片一片捡着照片的碎屑。周围口哨呜呜呜呜,欢快欣喜。
人群中已经有人带头鼓掌,带头笑出不绝和连绵。
黑手义脑中又一晕,王伟军捡着照片的碎屑,也捡着黑手义的愧疚与怒气,刺痛了黑手义最痛的部位,他扑向王伟军。
两人扭打出嘶叫和喝彩,扭打出随风飘起的黄尘和夹杂其中的灰白色的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