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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紧追了一路都没有动静的敌人,偏偏选在这个时机,再度发动了进攻。

贺札心里便是一沉。

他本能的想法是不接战,直接逃入十里坡。横竖他此刻的任务是诱敌深入,“诈败”也是一种策略。

但随即他就意识到行不通。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先前才打了一场胜仗,这会儿却忽然不战而败退,恐怕会令萧怀朔心生疑虑,更是因为地利不在他这一边——谷道处道路狭窄,大军的行进速度势必受阻。而后方已然接战。除非他抛弃大部分兵力,只带少数精锐退入十里坡,否则根本来不及逃脱。

不过片刻犹豫,就又有人高呼,“杀上来了——杀上来了!”

贺札下意识回头张望,便见左右两翼有敌人的骑兵包抄上前。铁蹄所经尘土飞扬,那蹄声如雷鸣般翻滚在群山之间,回声交错、铺天盖地——分明是想将他们截杀在十里坡前。

而这些骑兵究竟是什么时候迂回至此处的,他竟毫无察觉。

贺札原本就底气不足,此刻更是毫无战意。只能硬着头皮匆忙下令,“不要接战——都跟我冲!只要进了十里坡,我们就赢了!”

——是的,只要将萧怀朔的主力引入十里坡,他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但在逃出这场绞杀,只带着两千余残兵匆匆驰入谷道之后,贺札心中却不由闪过一个念头——真的是他将萧怀朔引到此处的吗?

十里坡。

李斛站在高处,亲自观望着下方局势。

追兵来的比他想象中要快许多,几乎他才部署完毕,就见十里坡入口的谷道处有人纵马进入。

跑在前头的是一队拖得稀稀落落的骑兵,已几乎看不出阵列来。若不是队尾有人斜拖旗麾,李斛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安排了殿后的军队。但认出的瞬间,他便明白这不是诈降,而是货真价实的丢盔卸甲。

他安排了八千人殿后,有近半数是他当年从漠北带回来的精锐。竟被人打成这副狼狈模样,显是将领的过错。李斛心中不由吃恼。

但此刻并不是计较的时候。

——追兵几乎紧咬着队尾杀进来,已快要冲入埋伏了。

山下逃兵手忙脚乱的打着暗号,催促李斛尽快杀出来接应。

四面将领、士兵也都不由望向李斛,只等他一声令下。

李斛却面色铁青,吩咐一旁令官道,“按兵不动,让贺札给我顶住!”

贺札一路逃入山谷,先前说好的接应部队却迟迟没有出现。贺札不由头皮发麻,心中又恨恼李斛狡诈无情。一时竟不由怀疑,莫非李斛昨日所说都是骗他们的?莫非自己成了弃子。

但随即他便望见前方坡头上,有人在打旗语。

他心下稍慰,正待说些什么,便见那人传令,“大帅命你杀回去。”

贺札不由暴怒,“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一举手中旗帜。

天光晦暗,铅云低垂。

贺札却分明望见,那旗帜举起时,他前方两侧的山坡上,有密密麻麻的乌黑的箭簇指向了他和他身后的残兵,弓手们的眼睛闪着冰冷无情的光——他深知李斛军纪严厉,哪怕箭矢指向的是自己昔日的兄弟,可只要那举旗的手落下,他们弦上之箭必不虚发。

前进即是死路。

贺札咬碎牙齿,目眦尽裂,终还是拨马回头,声如洪钟般下令,“前头没路了,都跟我杀回去!”

那散乱不成编制的千余骑兵,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将领的引导下,竟奇迹般的再度整合起来——原本逃入十里坡的这些人就是这种军队的核心精锐,他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只是先前没有必死必战之心罢了。

但此刻李斛强迫他们再度拾起了拼杀之心。

这些人破釜沉舟的杀了回去。

已进入十里坡的追兵,推进的步伐终于被阻挡住。

而后续的军队源源不断的从谷道中涌入。

贺札毕竟是战败的残兵,他们不能阻拦这只军队太久。

眼看着贺札阵势几乎要瓦解,埋伏在四面的将领们都不由胆寒,坐卧不安的望向李斛的方向。

而李斛还在高处冷静的观望着。

——他在等待时机,等待萧怀朔的主力尽数进入十里坡。过早冲杀下去只会打草惊蛇。

几乎就在贺札再度溃败的那刻,李斛的眼瞳猛的一缩——那少年白袍银铠,旗麾招展的出现在万军之中。翡翠之羽修饰的燕尾大旆上,明晃晃一个“萧”字。那旗帜狂妄嚣张却又有如定海神针一般不可撼动。

——萧怀朔竟然亲自追来了,并且已入他彀中。

李斛终于下令出击。

漫山遍野的伏兵便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吼叫着奔流而下。

双方的箭矢飞蝗一般射向对方的阵中。第一波箭矢收割掉一茬人命之后,两军终于短兵相接。

这场交战一直持续到中午,萧怀朔的军旗自始至终没有移动一步。

他在那里就像一个活靶子,甚至不必预测叛军的目标和动向——李斛为取得他的首级许下重赏,无数叛军前赴后继的杀过来。战马穿透在长矛上,便落地步战。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便填上来。尸首填出了一条清晰的道路,鲜血自高处流下来,几乎浸透鞋面。

——北人确实比南人更擅长骑兵战,但骑兵并非无敌。天子的宫中曾接待过番邦的僧人,从那僧人口中萧怀朔习得异域人克制骑兵的方法。他专门针对骑兵给步兵配置了长矛和大盾,持矛的步兵摆出密集的方阵,足以拦住大部分骑兵。而如意接管军需后,也专门为他的弓手配备了力可穿甲的强弩,威力也远胜过叛军的长弓。

何况,这支部队刚刚剿灭了贺札的骑兵,士气正壮,对眼前蜂拥而来的伏兵毫无畏惧。打起来竟也不落下风。

但随着战事推进,这种局面的违和之处也渐渐凸显出来。

李斛军中很快便有将领察觉到了。

——作为主动追击的一方,萧怀朔对伏击的应对过于周全,在防守上花的心思过于多了。

何况,在他们的预计中,萧怀朔的兵力起码应该是现在的两到三倍。他既然亲自出动,本不应该再保留什么实力。

会出现眼下的状况,最合理的解释已呼之欲出——萧怀朔早预料到会有伏击,他是有备而来。

终于有人向李斛进言,劝他尽快撤退——萧怀朔既然已经料中李斛的计谋,必定有后手应对。

李斛劈手将那人打翻在地,怒道,“贼首就在眼前,杀了他就赢了!眼下是最好的时机——再敢乱我军心,就砍了你。”他大步上前,从鼓吏手中抢过鼓槌,亲自擂鼓助威,传令,“取萧怀朔首级者,加赏十万金。”

旁人能察觉到的,李斛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他甚至已猜测到萧怀朔的后手——恐怕他真的分兵了,另一只军队必定已迂回到他们的侧翼或后方,算算时间,也许很快就要赶到了。

但既然那支军队此刻还没有赶到,他就还有机会将他们各个击破。眼下正是他杀死萧怀朔的最好时机。

但这个时机,李斛显然没有把握住——几乎就在他的军令传出的同时,斥候来报,“北坡有人杀过来了!”

他们被包抄了。

被他踹到在地的人再度爬上来,抱住李斛的腿,“大帅,快下令吧,再不走就晚了!”

而李斛眼眸赤红,一脚将他踹开。点将遣兵道,“令贺诺突带五千人去北面狙击。其余的人——”他抓了马鞭翻身上马,道,“跟着我冲杀出去!”

北面烽火燃起,狼烟一柱直上高空。萧怀朔于是知道,前来汇合的军队终于赶到了。

但他面临的压力不减反增。

——叛军全军出动,向着他的方向疯狂碾压而来。李斛显然并没有死心,想要抓住最后的时机奋力一搏,将他杀死。

身旁令官被这声势惊动,不由瑟缩,忙规劝萧怀朔,“殿下还是暂退一步,避其锋芒,等陆将军赶过来——”

其余的人也纷纷应声附和。

萧怀朔却道,“孤不退!”他分明也恼火起来,抬手挥开这些意图让他退避的谋士,道,“这正是诛杀逆贼的最好时机。孤不退,一步都不退!全都给我顶住,令枪阵顶住,弓弩手准备——”

突如其来的冲击令萧怀朔的防线短暂的松动,但弓弩手及时补上了一波强射,挽回了损伤。

两军冲锋的锋面交汇处宛如一个巨大的绞肉机,不停的吞噬着卷入其中的身躯,将他们化作尸首和飞溅的血肉。

沉风聚水的山谷,空气凝滞不流,血肉的腥味积压不散。水雾中染了血色,附着在人的发肤之间,粘腻厚重。人仿佛陷入杀机钩织的迷阵,一切理智都崩溃消散,躯体被疯狂而机械的杀意所驱动。

天地为之昏黄变色。

李斛的身后,追兵一茬一茬的收割着他的战力,而萧怀朔的面前,防线也被一道又一道的被突破。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杀戮。

计谋所能做到的早已做完,支配眼前局面的是勇与力,也许还有一些运气。

萧怀朔不停的调动着手中的兵力——但是少一支,不论怎么绞尽脑汁,他手中始终少一支军队供他差遣。就像一局棋,明明只要多一个棋子就能逆转棋局。明明只要再多五百,不,只要三百人,他就能截断李斛的势头,将这头猛虎牢牢的锁进笼子里,但偏偏他就少这么三百人。

他已能听见冲在最前头的、李斛的士兵询问,“哪一个是萧怀朔——”

而这个时候,有箭矢自西面射来,一箭洞穿了那个士兵的脖颈。

随即是飞蝗一般的箭雨,冲杀过来的骑兵如被浪头拍翻在地,纷纷坠马。

西方的天空仿佛有乌云破开,明亮的日光随着云影移动,如风过草原般渐次照亮了大地。又一队骑兵从那光的缺口处来,如长刀的利刃劈开竹节,逆势将李斛的骑兵队一分为二。

冲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少女,短衣窄袖的骑装打扮,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攒做马尾。她身旁跑着的便是为他擎旗的旗手,那燕尾飘摇的戎旗上书铁画银钩一个“萧”字。路过萧怀朔正前方的时候,她短暂的回过头来,清黑如暗夜的眸子里,如流星般闪过温柔明亮的光。

——在萧怀朔的计算之外,又一支援军赶到了。

当这第二支援军赶到,并且亮明自己的立场那刻,不论是萧怀朔还是李斛都已经明白,胜负已然确定。

果然,李斛的军队没能再向萧怀朔进逼一步。

这支前一刻还如巨石滚落般势不可挡的碾压而来的军队,也如巨石崩坍般几乎在一瞬间就轰然瓦解,四散的队伍很快便被三面夹击的敌人淹没、剿灭。

大势已去,这一次李斛没有恋战。

他很快便丢下大军,带着精锐亲信慌忙脱逃。

如意带领的军队距离最近,最先策马去追。可惜到底慢了一步——李斛提前在江边准备好了渡船,当如意追过去时,他已然登船离岸。

李兑就跟随在如意身边,已搭箭在弦上。

那江水浩浩汤汤,远去天际。江上孤舟一片,李斛就站在甲板上,遥遥望见如意来追,只觉得气急败坏,开口喊道,“你不是萧怀朔的手下,却打萧字旗——莫非是宗室皇亲?”

——他竟没认出如意。

而江边李兑张弓已满,蓄势待发,只等如意下令了。

如意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这人是她的生父,纵然她早决意与他恩断义绝,可要亲自下令杀了他,亦难以做到。

李斛见她不语,只当她是默认,便大笑道,“蠢材、蠢材!你今日助萧怀朔成就大业,他日必死在萧怀朔的手上。今日我是他的死敌,明日就轮到你们这些骨肉兄弟,宗室皇亲了!”

他此言令如意想起还被困在建康城里的维摩来。

一旦李斛再度逃回建康,维摩必定又将被挟持为人质。那时,维摩和萧怀朔之间就真的无法两全了。

她终于对李兑下令,“……放箭!”

那箭应声离弦,如意脑中随着弓弦嗡的一响。她下意识的闭上眼睛,然而在丢失视野前,她分明望见李斛应声而倒。

——那箭射中了。

如意脑中有短暂的空白。

她勉力维持镇定,却听顾景楼道,“没射中要害——他是诈死!”

如意下意识的望向李兑,李兑点头,道,“江水晃了一下眼睛,没能瞄准。只中了肩膀。”

赵大演忙催促道,“还没走远,快补一箭。”

李兑却收弓道,“赶了一天路,早没力气了,再射几箭都一样。”

赵大演恨得不行,却知道勉强他不得,只能咬牙带了人沿江去追。

如意什么话都没说。

她垂着眼睛,掩藏着心中的情绪。

李兑便抬手按了按她的头顶,道,“二殿下必然也是这个意思,不然早追过来了——快回去吧,你们姐弟很久没见面了吧。”

如意无声的点了点头,转身上马离开。

顾景楼目光追着他的背影,貌似不经意的问道,“传闻是真的?她是李斛的亲——”

李兑瞟了他一眼,道,“你待如何?”

顾景楼却没料到如意身旁的人竟丝毫不将这秘密当回事,喃喃道,“也不如何……”犹豫了片刻,转而又道,“我就是在想,人活到她这种步数,也挺没意思的。”

李兑不由一顿,道,“……怎么说?”

顾景楼道,“你觉着她有必要亲自上战场吗?”他自问自答,“不止没必要,她其实打从心底里抗拒。就算是打了胜仗,她心里介怀的也是要杀人。打了这么多仗,她的心态早就危如累卵了,只要有件事轻轻一推——譬如今天这件,她随时都会崩溃。但她明明百般不情愿,却还是一定要亲自上战场作战,一定要亲自下令杀李斛。你觉着是为什么?”

李兑不做声了。

顾景楼便摇着头,啧啧道,“因为‘应该’啊。天下战乱,我不能独善其身,所以要上战场。李斛是天下的大罪人,放了他会生灵涂炭,所以要杀了他。”仿佛是为了说服谁一般,他感叹道,“为了这些道义,可以悖逆自己的本心,可以手弑自己的血亲……这种人,不觉着有些可怕吗?”

李兑远远的望了一眼江上桅帆,淡淡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勇猛精进,亦是佛性。”

他随意拨转马头,淡定道,“何况,顾公子您根本无需多虑。我们少当家的人和事,基本上也牵连不到您。”

“欸?”顾景楼怔了一怔,已拨马缠上去,“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我和她好歹也有袍泽之情吧。咱们也是一个碗喝过酒的交情,你可别……”

如意回去时,战事已基本结束了。

十里坡一带伏尸数万,漫山遍野。清理战场的队伍正在寻找存活者,区分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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