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芬扭过头往后边瞅,说:哪里?哪里有啊?谁看这么仔细?有毛病啊。以前也没听你说过,变得像女人一样爱挑剔,当名人长脾气了啊?
什么名人?方德泽说:我是为你考虑,女人出门穿着第一要得体。
去,去,烦,不就去你姐家吃顿饭嘛,我都没说你,你倒来说我。
奇怪了,他摊开手问:我有什么好让你说的?
这阵子出镜率高,老实说,大姑娘、小少妇的有没来骚扰你?
哈!方德泽拍掌笑着说:好啊,欢迎骚扰,干这行的我还怕这个啊?来啊,来者不拒,放马过来。
你,你敢——雪芬扑到他身上,两手拧他的肩膀,他立马叫起来:喔哟,姑奶奶,谋杀亲夫啊你,好,好,我不敢了行不?唉,又是你们办公室那几个老女人煽的火。
我们是甲级医院正经院办人员,不是大街上贩肉卖菜的老妈子,还心理专家呢,不要有人格歧视好不好?再说了,她们说的也有道理。
她们还说什么了?
她们说:雪芬啊,你家老公是个宝,你得守住。老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啊?哈哈哈哈哈。方德泽笑倒在沙发上。
中午多喝了几杯,醒来已是下午。房间拉着格子窗帘,隐隐透出柔和的光线。
这次讲座很成功,要感谢岑蓝,老馆长也给足了面子,把活动抽调上来。而无论活动的筹备还是进行,她都没让他操心,他看到了她细致、周全、负责的敬业精神和工作能力。
一个人,她怎么做这件事?一般来说,她做这件事的模式,就是她做所有事的模式。
这个女人不仅具备咨询师的素质,还有统筹管理能力——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闪光点让他惊喜?
那天,他是第一次看到她穿工作服:烟青色的薄薄西装套裙,胸前挂工作证,卷发束在后脑,松松挽个髻。她一步步小心地搀扶肥胖的马霖走上台阶。
她的背影,合体的西装套裙包裹臀部,从腰到小腿线条流畅,细细的脚踝配黑色高跟鞋,体态略向前倾,整个背影就像大自然挥笔而成的一幅油画,这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述的美,让任何人的眼睛都不想离开。
“吱”地一声门推开了,方德容端着碗银耳莲心汤进来,他坐起来。
小苗怎么样?他问。
她都没联系你这个舅舅,哪会联系我?我和她爸就是给她汇款、打杂的伙计。对了,她是不是又换男朋友了?你别和她一个鼻孔出气啊。
姐,这个年龄不谈个恋爱会出问题的,换就换,就是别发愁。我常劝她,好好一个女孩子,一发愁,美女也变丑女喽,这招很灵。
方德容又好气又好笑,看他喝汤,问:你和雪芬的事怎么样了?
什么事?
要小孩的事啊,你们都不小了。要不领养一个?我天天接生小婴儿,老是想:这要是你们的宝贝该多好!
她不同意的。
百分之二十的概率,怀个孕搞得像中彩票,要不去省城再仔细查查——
没必要!方德泽打断她的话,斩钉截铁。
早知这样,当初,唉。
不!他再次打断她的话:雪芬挺好。当初我大病一场,没有她的照料,早滚蛋见马克思了。这事我尊重她的意见。
姐是看你俩太冷清。你看我和你姐夫,小苗一走两人就没话了。他说我日夜班忙得不见人,我在家里吧,他看他的股票,我做我的家务。孩子在到底热闹些,你们的日子还长着啊。
方德容替他把枕头放直,让他靠得舒服些,又问:那边,嘉仪有没有联系过?她近来好不好?
她学业紧张,偶尔会给我发短信,说还好。
他们还管着不让你看?到底你是嘉仪的亲爸爸啊!
亲爸才不让见。
真叫见鬼了,不就是改行当心理医生?咋了,成神经病了?我看他们一家子都有病。
嗬,行话说:搞精神分析,别搞到后来成精神分裂。你是不知道,别说当时了,就是现在,还有不少人认定神经有毛病的人才找心理医生。
对了,方德泽喝完汤问:听说,那个新加坡房产大佬要带她移民?
瞎吹的。方德容摆摆手说:人家就请她去酒店吃过一顿饭,八字没一撇,她爸妈就到处炫耀。
她也该找个归宿安顿下来了。方德泽说着,披上外衣站起来,姐弟俩一前一后到小客厅,方德泽顺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看。
你还管她!方德容把汤碗端到厨房,继续说:那个副校长早调到外地去了,她一个人过得不要太自在。阿泽,她不是普通女人,她是花蝴蝶的命,飞来飞去,到老也不会安分的。你呀,管好自己的小日子吧。
方德泽没有反应,他的目光盯着《观城日报》,一动不动。一条二百来字的讯息吸引了他的注意:原国土资源局副局长利用职务便利,非法收受他人财物,其行为已构成受贿罪,且数额巨大,但因揭发他人有功,又是主动自首,到案后主动上交了办案机关未掌握的部分犯罪账目,认罪态度好,并且主动退缴赃款,综上依法对其从轻处罚,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戴墨镜的眼袋泡肿的副局长,在咨询结束后曾说:官身由不得自己,混在江湖,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当时,看着他挺直起来离去的背影,方德泽以为,他会为自己的前程作出选择。
正想着,口袋里手机响,放下报纸接起一听,是市心理协会的哥们儿打来的。
什么?有人投诉心视野?投诉谁?方德泽吃了一惊,是高翔?他猛地站起身,急急忙忙穿外衣。
说实话,心视野八周年庆的系列活动,在观城掀起了一股心理热潮,个案增多,麻烦也来了,这是心视野成立以来收到的第二例投诉。第一例是有人投诉原心视野的副主任陈医生,他拒不认错,和方德泽吵翻后,离开了心视野。
客观地说,高翔做青少年这块是有经验的,犀利、精准、快捷、有预见性,是他的倒斗风格。去年,他曾旁敲侧击地提醒方德泽,想填补副主任的空缺,不过方德泽没有明确表态。
让他顾虑的一点是:高翔是个独身主义者。依他的话说,他有婚姻恐惧症。
他说:一个男人,进入婚姻等于进入雄性生命的终结,变成一只顿顿足、餐餐饱的爬行动物。他又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更是男人的坟墓,两性关系只有保持距离,才能保持美感。他还说美永远在路上,不在终点。
三观不同。自然,方德泽也不会要求他改变,可也不轻率表态。一个优秀的咨询师,不见得就是一个良好的管理者。他还需要时间来进一步观察他、考验他、培养他。
方德泽匆匆赶到心视野,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脑查资料。
这是一个亲眼看见母亲被车祸夺去性命的来访者,高翔与对方是怎么在咨询中谈崩的?有没有可弥补的措施?怎么来挽回不良影响?
高翔来了,面对方德泽的质问,他用手扶了扶黑边白框眼镜,两手交臂,面无表情。
方德泽记得第一次带岑蓝做咨询时,她也出状况了。
一个退休老教师,为了两个宝贝女儿争房产和他吵架而苦闷,来求助。当时在咨询室内,三个人的位置呈正三角形,老人讲述养育女儿的辛苦时,一次次把目光投向岑蓝,岑蓝呢,一次次回避对方的目光,还用脚尖勾动椅子往后挪,咨询过半,她的椅子后退了一大截,三个人的位置从正三角形变成了长三角形。
咨询结束后,方德泽要求岑蓝尽快写出案例分析稿,她交不出来,还推三阻四。他打电话去催,毫不客气地指出她的状况。
她后来交了稿,在咨询记录里陈述了自己与父母的关系,承认在咨询中产生了移情和反移情。
移情不是不可以,如能促进咨询双方的感情交融,提升咨询关系,陪伴当事人成长,可以酌情运用。但反移情一般会导致咨询关系恶劣下滑,一定要觉察,及时纠正。
方德泽督导完毕,对她说了一句:重新摆正你的位置。她不懂,他加了一句:把你的爸爸,还给你妈妈。她听懂了,眼圈泛红。
事实上,新航学习班实践才半年,岑蓝接手的个案并不多。相反,高翔他带了快五年,还花重金让他参加中德精神分析治疗培训班——那是业界的黄埔军校,他对他是有诚意的。
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你运用了哪些技术?我强调过,我们在工作中所说的每句话,都要有专业理论支持。
完形治疗和换椅法。高翔说:怎么,没错吧?
你在咨询过程中有没有介入个人情感?有没有反移情?方德泽的目光有不容敷衍的洞察力和威慑力。
高翔腾地站起来说:我让他和他妈进行仪式上的分离,对方突然情绪失控,又哭又骂的,他是把对父亲的仇恨转移到我身上,脑子进水,还投诉我!
情绪是可以处理的,你照顾到他的情绪了吗?对来访者无条件尊重,咨询师怎么共情,你的同理心呢?
……高翔眉峰倒竖,面色变得很难看。
你把案例分析稿给我,包括你们所有的对话记录。另外,安排时间开个短会,当面向当事人道歉。
姓方的,你不要太过分!高翔手指方德泽,眼珠凸出像要喷出火来:我不懂尊重,你就懂吗?还同理心,还道歉,你以为你是谁?把别人当枪使,打着公益旗号谋你的私利,霸着位置设一言堂,你当别人傻瓜啊!告诉你,心视野不是你手下的一盘菜,你搞搞清楚!你他妈的就是一披着正经外衣的强盗!
方德泽纹丝不动,不怒,反而笑了笑。
当一个人向你描述的人完全不是你时,你是不会生气的,你只是觉得好笑。心理学有个名词叫:投射——你心里怎么想的,就会把对方也想成怎么样。他想,可惜了这个心理学高才生。
高翔从对峙的眼神里,读到了方德泽没说出口的潜台词:你被情绪牵走啦。他的脸因为羞恼涨红。方德泽冷静如常,对他一摆手,那意思是:小伙子,走好不送。高翔“哼”了声,推开椅子快步离去。
方德泽又坐了几分钟,起身去添茶,热水一不小心溅出来,他本能地缩回手,手背已经烫着,一道红红的印痕,他嘴里“嘶嘶”地响,用凉水沾湿毛巾按敷住手背。
他一手按住隐隐作痛的手背,一边想着高翔这个人,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想不到自己一腔热情,他却成见那么深。这个年轻人聪明过头,不可久留啊。眼下怎么办?凉拌呗,得把那几个挂着牌子晒鲞的老咨询师拉出来练练手了,虽说他们不是聪明绝世的诸葛亮,他也要放下身段学学刘皇叔,三顾茅庐去请一遭。
另外,心视野八周年庆的最后一项活动:咨询师进敬老院,为百名孤寡老人提供心理健康服务。这本来是安排在年底的,现在看来也要提前,就排在这个周六吧,不能拖了,新兵老将,他要两手一起抓!
他叫来罗娜,让她联系敬老院院长,同时通知所有学员参加。
挂了电话,他拉开抽屉,找出一支软膏涂在手背上,清清凉凉的感觉,缓解了刚才的痛。
他靠着椅背闭上眼,心里无端地烦闷。他又睁开眼睛,拿起手机,漫无目的地浏览新闻,不行,还是烦闷。他知道这情绪是刚才被高翔激惹起来的,他把手机扔到桌上,呼一口气,继续闭目养神,直到心情平复。手机“叮”地响,是条短信,他看了看,整个人直了起来。
是岑蓝的短信。岑蓝出事了。
三、用包子代表男人,这观点够性感
姐,你还没睡吧?岑蓝来电话说:我昨天做了个奇怪的梦。
什么梦?肖桦刚在浴缸里泡上,闭目听着小野丽莎的曲子,身体一动不动,似睡非睡的样子。
说来好笑,梦里我俩还是八九岁的样子。在知城那条老街,我们走进一家包子店,有一盘热腾腾的肉包放在你面前,油光透亮的,叠得老高,可你没提筷子,好像没啥食欲的样子。后来我看见取包子的柜台放着另一盘包子,外皮薄薄的,内馅透出深绿色,好像是一盘素包,我看到服务员端起它向你走来,然后我醒了。
什么意思?肖桦懒洋洋地问:两盘包子和我有啥关系?你的意思,我还荤素通吃啦?
嘻嘻,你老实交代,最近有没有桃花运?
哈,肖桦睁开眼睛,笑得水波一漾一漾,她一边伸出修长的腿,欣赏涂有朱红寇丹的脚趾,一边慢腾腾地说:好妹妹,你是变着法子来慰问我是吧?好,告诉你,本宫我这几天忙得只恨没有孙悟空的三头六臂,莫说桃花运,连片桃瓣儿都没见个影。
三头六臂是哪吒,七十二变才是孙悟空,娘娘圣明,嘻嘻。
啧啧啧,我说你这较真的劲可不像伯父,像谁呢?好,算你学问大,说得对,还有事吗?有事说事,无事退朝。肖桦打了个哈欠。
从解梦角度看,要是肉包代表进攻型的充满肉欲的男性,那么素包代表被动型的洁身自好的男人。我不知道你近来有没追求者,从梦境看是有的,不过选主动型还是被动型,你还在犹豫当中吧。
“哗”,肖桦一下从浴缸中坐起,觉得冷,用珊瑚绒浴巾裹住身体说:啊呀,有两下子嘛,岑心理师,用包子代表男人,这观点够性感哈。
哪里,专业解梦要从成长背景、生理层面、潜意识等方面去剖析的,我——
打住,打住,你已经够厉害了,我不懂,别给我上课。肖桦歪着头,用肩膀和耳朵夹住手机往客厅走,说:我明天一早飞北京总部开会,年度优秀工作者表彰大会,这边呢堆着一摊的事没处理,每年都这样,到了年关,一分一秒要掰两分两秒用,这是要把人五马分尸的节奏啊,你说我悲不悲摧?
啊呀,真不吉利,什么话,呸呸呸!
肖花从玻璃柜里取出一瓶红酒,倒入细细的高脚杯,仰头慢慢地抿了小口,说:你不知道,表彰会年年一个套路,所有人都知道是形式,就像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没有穿新装,可所有人都假装他没有光身体,这就是我们这个虚拟的狂欢世界,你说滑稽不?
嗳呀,娘娘别忧国忧民了,早点休息吧,我明天要去体检,也要早睡啦。
好,好,你当心身体,我们回来聚。
第二天,当肖桦坐在北京集团总部的会议厅开表彰大会时,接到岑蓝的电话,她出事了,是大事。
一张诊断报告攥在岑蓝手里:右侧乳腺弱回声结节,伴钙化点,低密度,有差异,怀疑病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