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核磁共振做出的结果,准确率很高,医生说要动手术,越快越好。
当心视野的活动通知发到手机上时,岑蓝已经在省城的肿瘤医院等候专家确诊。
在省城肿瘤医院?出什么情况,生病了?方德泽连发两条短信,随即不等她回复,一个电话打过来。
看到这个号码,泪水蒙住她的眼睛。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却直切主题:我在省院有认识的专家,没有确诊前先不要慌,好吗?
然而专家会诊的结果同样怀疑是恶性肿瘤,建议手术,并且手术极可能要全乳切除。
方德泽的来电声一直响,一直响,持续、迫切、不间断。
岑蓝。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我刚刚和两位主任沟通过,明天穿刺活检,良性的话,清除病灶就可以了,不行的话再动手术,那也是不得已,你看可以吗?
她眼泪流了一脸,说不出话,勉强“嗯”了声。
即便不是良性,早发现早治愈,没问题的。他的话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让她的心一点点暖过来。挂了电话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密集的高楼,她想起了父亲。
说来奇怪,住院的当晚她做了个梦。梦里,小小的她靠着父亲的膝盖,在合欢树下仰头数星星。
父亲是语文教师,从小教她诵《笠翁对韵》《诗经》,她的名字出自《诗经·小雅》里“终朝采蓝,不盈一襜”,父亲说蓝色代表宁静、平和、隽远、柔韧而不纤弱。
那年元旦,他肝部不适吐血,到医院一查竟是肝癌,并且是晚期,半年多就撒手归西了。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期,她日夜哭泣,悲痛难抑,她一遍遍对肖桦说:父亲走了,他把我的一部分骨肉也带走了,从此我是一个残缺的人啦!
梦里,她还是七八岁的样子,父亲也是中年男子的模样,他不老。不对,她想到他身上穿的西装,怎么和方德泽一样是藏青色的?
午觉醒来,手机有两个未接电话。一个是邵丰,他说公司有宗大货要查验,傍晚才能过来。另一个是方德泽,他说他已坐下午的高铁来省城。
多年后,岑蓝还记得那个傍晚。深秋的阳光给窗台镶上一层金晖,病房里很热闹,打饭的、端菜的、聊天的、看电视的,其他病人床前都有亲属陪伴,她一个人坐在床头发呆。
房门推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士手捧大束蝴蝶兰进来,他穿了件米灰色风衣,内衬藏蓝羊毛衫,一条细条纹围巾,明亮的眼神,温煦的朝气,矫健的身姿,沉稳的脚步。
所有人停下来看他。那一刻,他的出现,把整个病房照亮了。
省肿瘤医院很大,住院部与门诊部之间隔了一条河,河边栽种了女贞子、连翘、蒲公英、白术、辛夷花等中药材,方德泽和岑蓝并肩走着,沿着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径往前走,一直走,走上河中央高高的石板桥。
方德泽说:我来这里会会老朋友,顺便看看你,可不要有心理负担呵。
岑蓝说:我要是事先接到电话,无论如何不会让您来的。
他说:你看,又多想了。我原本就是医生,这生病有什么难为情的。好,那我现在就回去。他假装掉头要走。
别,别啊!岑蓝脱口而出,回过神来,两个人都笑了。
我们是朋友,有些事你不要太介意。他轻声说。
一时沉默,她垂下头,不知说什么好。
天是阴的,暮色渐渐苍灰,河岸边的树木在风中瑟瑟抖动,秋意很深,毕竟十一月底了。不,她觉得有他在旁边身心安定,没有什么可以害怕、担忧。
她抬起头,看到他凝视她的目光里有爱怜和痛惜,他把手插入风衣口袋,望着西边的天空说:知道吗,我曾经也被医生误判有病呢。
心理诊所办起那年,没有生意,天天坐冷板凳,那个煎熬啊!有一天夜里,我老毛病胆囊炎发作,疼得打滚,后来动了手术。因为有两个指标不正常,医生怀疑是恶性肿瘤,要我吃三年药,每季度查一次,一年查四次,满三年才能彻底排除危险。
有这样的事?那后来呢?谁照顾你?
那时我已经离婚了,他声音平静:之前我在社区医院工作,我前妻要我调到大医院去,天天和我吵,后来都累了,我同意协议离婚,净身出户,只有一个要求,让我每月探望女儿一次。可她并没有兑现承诺,她父母知道我去学校看孩子,他们就打孩子,我见一次他们打她一次。嘉仪是我从小带大的,她妈妈是舞蹈老师,为了保持身材,没给她吃过一口奶,嘉仪张嘴喝的第一口奶粉是我泡的。
不说这个了,当时手术后,是我的现任妻子,也是我姐的好朋友,她照顾我、陪伴我,后来我们结了婚,婚后我没去复查,药也扔了。
为什么不吃药、不复查呢?
人的潜意识会造病,你信不信?
潜意识会造病?她喃喃地说。
身体是潜意识表达的一条途径,有淤堵的东西,身体就有链接反应。那段时间,我身心都处在低潮,很恶劣的状态,嗬,后来想想不生病才怪。
当然,我也是医生,也花大量时间研究我的病,包括和这里的专家探讨,他们追踪我的病历,说我是个例外。我说指标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他看着她深思的表情,笑了,说:明天只是一个小手术,不会有问题,不过今晚要好好睡。
三三两两的病员从他们身边走过,在她看来,每一张脸都像久别重逢的家人。
你信人与人之间有心灵感应吗?她问他。
我信。他回答。
一阵风吹来,树枝“簌簌”起舞,黄叶纷纷飘落下来,寒意袭人,她缩起双肩,他随手脱下米灰色风衣披在她身上,说:我送你回去吧。
晚上和省院的老同事喝了点酒,回到宾馆已经快十一点,方德泽翻来覆去睡不着,大脑很清醒,他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这个故事,他今天没对岑蓝说。
阿泽哥哥,阿泽哥哥。八岁的云英跟在他后面,书包挎在腰间,辫子一蹦一跳。
隔壁邻居说:同年同月同日生是夫妻。小阿泽,你俩啥时给我们喝喜酒啦,早点拜堂算了,哈哈。
男孩子玩游泳、打枪、爬树、斗箍,花样多,女孩子只爱花花草草。春天,蒲公英开了,他们手拉手跑到后山坡,在一片白茫茫的蒲公英丛中,云英蹲下身子,撅着嘴吹那白白的小花朵……
后天他们不常见面了。他读高二时,在亲戚的婚宴上碰到过云英。他傻了:女大十八变,她不再是跟着他拖鼻涕、噘起嘴吹蒲公英的小女孩了,她出落得像一朵春天的玉簪花婷婷玉立。他们就这么匆忙间打了个照面,她也认出了他,脸一红,身姿轻曼地走了。
那一顿喜宴吃得心不在焉,他像丢了魂,眼睛一直在闹哄哄的人堆里打转,可是再没见到她,他有点失落。
方德泽考入省城医学院,云英在舅舅的厂里当出纳。他毕业后在省院实习,她结了婚遭遇丈夫暴力,患上抑郁症,这是姐姐方德容告诉他的。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不是很清楚,记着那天在返家的火车上,他接到姐的电话,方德容在电话里说:阿泽,云英死啦!她是从家里逃出去跳河自尽的。是的,方德容全力抢救,还是没留住她的性命。
她投身跃入了那条河:那条方德泽游泳、捉鱼、摸螺蛳的河;那条云英捣衣、洗菜、戏水唱歌的河,它带走了她。
她才二十八岁,还没来得及做妈妈。
他要去参加丧礼,要为她守灵,要送她最后一程。他像头发狂的豹子,血性涌起大脑,谁的话也不听,方德容死死拦住不放手。后来他冷静下来,是的,他不能去,为了她的清白。她丈夫本来就疑心很重,不知从哪里听到老婆与方德泽是前世夫妻的说法,家暴开始。后来她得病,他怕被邻居告发,把她禁闭在储藏室,直到她逃出来跳河。
他知道,次日一早,入殓装棺,她将被送上山,焚烧入土。邻居们携妇挈幼过来,像看戏一样热闹。中午再摆开几大桌,杀鸡宰猪,穷喝海吃,像庆贺喜事一样地狂欢。
那晚,他在房间里点起三炷香为她守灵;顺便上网查相关知识,了解到抑郁症是一种多么痛苦难言的病,心灵的折磨远远胜过肉体,他盯着电脑,眉峰拧结,捏紧了拳头。
他意识到,精神痛苦是导致大部分躯体化疾病的凶手。病由心生,心理健康至关重要啊!或许,放弃当一个配药、开方子的医生,选择去做一个治愈心灵疾病的心理师的念头,就是在那个夜晚萌发的。
奇诡的事在当夜发生。
当时有个类似云英的案例引起他的注意:二十五岁姑娘,未婚,患抑郁症,治疗后出院,在某化工厂打工。某日全厂开会,开会前她还是笑眯眯地和同事打招呼,一转眼,她从会议室溜出来,纵身跳入厂部的化工池。等保安赶到,姑娘已尸骨不存,化工池里只打捞起她的一绺头发。
突然灯熄灭了,房间一片漆黑。他以为停电了,看见隔壁有灯光,想想可能电阀弹掉了吧,他去开门。门甫一打开,有股风与他扑个满怀,他定定神,灯又无声地亮了,前后不过几秒工夫,现在想想可能是接触不良,但当时一种直觉认定是云英来向他告别,她要上路了,她以这样一种方式跟他道别,从此阴阳两隔。他看着烧过半截的三炷香,看着香灰一寸寸掉落地上,觉得心口一阵绞痛,失声哽咽。
后来,他开出观城第一家心理诊所,取名:蒲公英心理健康诊所。
云英的事过去多年了,为什么在今夜想起?是的,今夜,他同样为一个女人停留,辗转难眠。说实话,他也担心明天的结果,担心岑蓝不能挺过关。虽然从下午看,她的状态还算稳定,但即便有心理负担,以她的个性也不会流露。既然来了,就好事做到底——这是他的个性。
回想临走时,岑蓝看他的眼神含着多少期待和不舍。
他不是不明白,这个女人在这样的关口,她丈夫居然没陪在身边,她的肩,独自默默扛着多大的压力与苦痛,对一个女人来说,乳房手术等于要了半条命!
她的眼神,忽闪忽闪,时明时暗——他知道她的渴望,但他不能。不是不肯,是不能。
他下意识地抓起米灰色风衣放到胸前,闭上眼睛。
四、时间记忆?
岑蓝,人的恐惧来源于未知,人最大的未知是死亡。宗教、哲学,包括心理学,都在寻找生命的意义。你的病还不确定,即便确诊也属早期,远远没有生命威胁,放宽心,等你的好消息。
这是方德泽走前留给她的话,同时还留给她一本书《当下的力量》,她把书和手术服一起压在枕头下。
二十六床!一声断喝。长长的白色走廊尽头,她被推进亮着红灯的手术室。
肖桦是坐中午的飞机从北京过来的,等她赶到医院,诊断报告和化验单也出来了。肖桦捏着报告几乎跳起来,叫喊着说:蓝蓝,病灶是良性的,全部清理了,谢天谢地谢菩萨,谢谢伯父保佑!
岑蓝觉得全身紧绷的骨骼和肌肉突然松下来,她想也没想,抓过手机给方德泽发信息,他回复很快,好像就等在那里,简短三句话:我已得知,有惊无险,好好休息!
休完病假也过了年,她去馆里上班,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食堂里,同事们三两个凑一起,边吃边窃窃私语。后来她从文印室小姑娘那里听到一个重大消息:老馆长下半年正式退休,新馆长的人选还没定,有可能是外调空降。难怪呢,她有些明白过来。
饭后,她又走到小树林,老柳树裸露光光的树枝伸向半空,池水墨绿,池壁积着陈年苔藓,她对着池塘发呆。一会儿,池水荡漾,老建筑的倒影被扰乱,木栈道上出现一个人影,是清洁工伸出长长的杆子在往水里捞杂物,真不知道池底下藏着那么多看不见的垃圾。
那几天,她处在一种莫名的抑郁中,她给方德泽打电话,他说来吧,来心视野坐一坐。
现在,她站在方德泽的办公桌前。这个心理医生首先是个男人,男人的桌子上,书、文件、资料、报表摊成一堆,台历上凌乱地写着备忘录,绘有竹叶仙鹤的瓷杯盛着半凉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