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野菊花
卓卡瞥了眼身旁的肖璐,她正微笑地注视着讲台上的桑贾伊。印度人柔情似水,小麦色的皮肤和卷曲的黑发烘托出他的异域风情,就在刚才,他还向大家示范了唱诵,左手持铃,右手击鼓,随着鼓点拍击的节奏,铜铃清脆的声响和他充满感情的音阶宛若空中梵音,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萦绕不已。现在,桑贾伊开始教大家呼吸控制法了。身着一袭白衣的他收缩起腹腔,排除体内浑浊气体,每一次呼吸都是生命的礼赞,关注它,不要执著也不要回避。
随着呼吸的节奏变得缓慢而悠长,整个教室都笼罩着和谐之光,卓卡把手掌轻轻地放在膝盖上,望着那朵摆放在印度人面前的、插在水瓶里的野菊花。菊花是肖璐采来并插上去的,印度人似乎很喜欢,而这朵黄色的小花也让卓卡想起了初升的太阳照耀大地的那一瞬间:在恒河岸边,婆罗门的、伊斯兰的古建筑群黄金那样耀眼,整个恒河都泛起鱼鳞般的光泽,五彩缤纷的纱丽渲染着城市的喧嚣,泪流满面的苦行者浑身涂满白粉,对着神像礼拜……这是属于瑜伽的世界,跨越了种族和国界,而她,肖璐,抑或其他人,不也是为了在拿到教学资格证的同时,打开内心那道柔软的缝隙,让最初的那缕阳光照耀进来?
时间过得真快,课程眼看就要接近尾声,桑贾伊站起来,合十致意,抬起轻盈的脚踝,飘然走出教室。他古铜色的投影反衬在象牙色的地板上,形成了强烈且漂亮的对比,卓卡喊了声“肖璐”,可同伴却不予理睬,她还沉浸在印度人的世界里,以为他和这里的老师们不同,和总教练苏翠萍更是有着天壤之别。今天上课以前,她把菊花插到水瓶里的时候,桑贾伊还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告诉她,说要送她一件礼物,是什么呢?怕只是个善意的玩笑吧。
“该吃饭了!”卓卡又叫了一声。肖璐这才怕痒似的回过头,冲卓卡笑了笑,开始收拾东西。她没注意到自己的表情如此迷人,就连在男女情感上不太敏感的卓卡也不免心神一动。两人卷起瑜伽垫,朝大食堂那边走去。
从教室到大食堂去用餐,需要经过一条狭长的走廊。晚秋时节,池塘里的荷叶早已凋谢,灰一块,白一块,好似远古洞穴里的壁画。卓卡和肖璐一路观赏着走廊架子上的小摆件,高腰盆的兰花,景泰蓝的大象、佛头和飞天女,感慨“卓越瑜伽”的确如宣传片里介绍的那样重视细节,让瑜伽的精神渗透到哲理的每一角隅。这座毗邻长江、有着雄厚师资力量、规模空前的瑜伽馆是全国最优秀的瑜伽培训基地之一,卓卡、肖璐等五十多名学员要在这里经过三个月的封闭式训练,然后择优录取十名,赢得上岗资格证。虽说每年从“卓越瑜伽”输出的师资力量不算少,但高昂的收费和苛刻的管理却让太多人望洋兴叹,但所有人都懂得,只要能赢得“卓越瑜伽”的认可,就能得到国内瑜伽界的首肯了。
来到食堂后不久,肖璐就帮卓卡把饭菜捎了过来。她比卓卡大几岁,这一周来,始终对她表现出姐姐般的关怀。这在卓卡看来,或许是两人都在单亲家庭里长大,又都住在阴冷小屋的缘故。
今天的食谱和昨天一样,都是能让情绪稳定的悦性食品:生菜沙拉、煮熟的玉米粒、清炒西兰花和一小杯苹果汁。从培训的第一天开始,老师就提醒她们要远离惰性食品,远离让人产生愤怒的肉类,让情绪变得激烈的烟酒、咖啡等刺激性食物,但跟卓卡、肖璐同一寝室的罗海珍却不以为然,这位年近四十、保养得很好、手腕上绕了几圈金镯子的女人昨晚还摸出藏好的巧克力,分发给她们,说:“尝尝吧,甜食是永远能带给人快乐的!”
卓卡和肖璐吃饭的当儿,食堂里又添了两个人,那是来自四川的姊妹花,叶小欣和叶小荣。这对孪生姊妹都是娇小的个儿,漂亮、白净,富有亲和力。不过最具吸引力的,要数她们长长的、从脑后一直垂到腰间的长辫子,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是抢眼。两人刚来时,大家经常拿她们打趣:“啊呀,你们的头发怎么能这么黑,这么长?留多久了?是真的吗?”
“嘿,摸摸看呀。”小欣和小荣也喜欢跟她们开玩笑,她们看人的眼神总是那样单纯,掺不进任何杂质。到了后来,为了方便大家认出她俩,孪生姊妹索性把扎头发的橡皮筋换成了一红一绿,不过两人依然不改淘气,经常把彩色皮筋换过来戴,这么一来,人们又把姐姐和妹妹弄混淆了。
没等大家多称赞姊妹花两句,食堂里的空气就变得稀薄起来,被学员们称为“女**”的苏翠萍进来了。穿着亚麻宽松服装的她耸高胸脯,舒展开长长的、一直遮住手腕的袖子,从学员们身旁经过时,目光绝不下落两厘米。以往见到人时,苏翠萍的骄傲、自负总会在学员中引发不快,但没人敢质疑她的权威,这位气场强大、严于律己的女人是“卓越瑜伽”第一个取得国际瑜伽认证的老师,也是唯一一个能用印度语和桑贾伊对话的中国教练。此外,若要拿到结业证书,必须通过她的终极考核,换而言之,苏翠萍掌握着接下来的生杀大权。
现在,苏翠萍已经来到了卓卡和肖璐身边。她向前踱了两步,突然回过脸,下巴抬高地说:“你们两个,谁是肖璐?”
肖璐抬起眼皮,算是回答。
“呵,原来是你。昨天为什么没来上体式课?”苏翠萍眯起那双尖锐的、淡黄色瞳孔的眼睛。
“苏老师,她,来例假了。”卓卡说。
“我问她,不需要你发言,这也不是什么好的借口。”苏翠萍的眼皮终于向下落了,似乎对两个女孩产生了兴趣。思忖两秒,她才从唇间轻轻地递出来一句:“等会儿吃完饭,到小教室去等我。”
听到肖璐要去小教室,周围的人都停止了用餐,空气顿时降至零度以下。上周一,和姊妹花同一寝室的小徐也被喊进了小教室,当天晚上,小徐就拖着行李离开,不停咒骂着女**的阴险变态,瑜伽馆不近人情的管理模式:不许打电话,不得和外界取得任何形式的联系,不能照相摄像,不许吃肉类,甚至腐乳、酸菜这类腌制的食品,在规定时间内还要执行禁语……小徐的提前离开给所有的新学员敲响了警钟,规矩就是规矩,就算你交了学费,按时完成所有教学,一旦违反规则,照例会被扫地出门。想到这里,卓卡不免想要帮肖璐求情,但肖璐却冷冷地打量了一眼苏翠萍,说:“半小时以后,我去小教室等你。”
午休时分,肖璐拿着瑜伽垫和瑜伽砖去了小教室,此后两个多小时里,肖璐身上发生了些什么,卓卡没能知晓。到了下午两点半,嘴唇发白、浑身冒着虚汗的肖璐按时参加了体式训练,在做“战士式”的时候,身体条件向来优良的她突然双膝着地,急促地喘着粗气。肖璐很快又站起来了,和卓卡一起完成了体式课,朝寝室那边走去。回到寝室,肖璐没能和卓卡去食堂吃晚餐,她爬到上铺床上,蒙头就睡。卓卡帮肖璐把饭菜捎回来的时候,发现只露出半张脸的她满脸潮红,用手一摸,烫得怕人。她问肖璐午休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肖璐却摇着头,没有吱声。卓卡松开她的手,说:“我去给你找退烧片。”
从屋里出来,深秋的寒意让卓卡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抬眼去望长廊另一边空地上的那棵野柿子树,上面羊奶子尖的果子已经红得发紫,树叶却掉得精光。这样冷的天,体罚又加上几小时的训练,就算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卓卡一边想,一边朝姊妹花的寝室那边走去,还没来到门口,换了一身洒金外衣的桑贾伊就迎面过来了。
“老师也出来逛?”突然遇见桑贾伊,卓卡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肖璐没和你在一起?”桑贾伊四下里看了看,把目光落定到卓卡身上,说,“听说她被体罚了,苏老师让她去了高温的小教室……”印度人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
“情况是不大好,不过她精神还行,应该没事的。”卓卡的心往下一沉,她知道待在高温小教室就算不做动作也是消耗体力的。
“呵呵,苏老师就是那脾气,其实也没坏心眼。”桑贾伊说着话,把一个用牛皮纸包裹好的、外面套着塑料袋的包裹交给卓卡,请她转交给肖璐。
桑贾伊和卓卡在外面说话的时候,躺在床上的肖璐正望着屋顶上的壁灯。壁灯的光毛茸茸的,好似聚在一起开会的白粉蛾,刺得她鼻尖发痒,让她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想从床上下来,四肢却酸软无力,骨子里都是刺痛的,仿佛藏了一窝野蜂。合上眼,她又来到了比桑拿房还要热的小教室,在那里,苏翠萍让她做了四十五分钟的“山式”,让她身体紧贴着墙壁,大腿弯成五十度直角,让她脊梁骨一直保持平行,让她在练完这个动作以后,再做十分钟的头倒立,谁让她没写假条,破坏了“卓越瑜伽”的规矩呢?把镜头拉开,肖璐又想起了那朵黄色的野菊花,那朵只有女人才懂的,用来传递感情的野菊花,桑贾伊和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同,富有魅力,充满善意,她无时无刻不想接近他,想要让他完完全全地、一心一意地在意她,而她也不需要摆出女人那般伪善的矜持……卓卡的脚步声把沉醉在泡沫海洋里的肖璐拉了回来,给她吃过药后,卓卡递给她一样东西,说是桑贾伊委托她转交给她的。
肖璐从塑料袋里取出包裹,小心翼翼地撕开封皮,把那柔软的物件抖落开来。刚才还冷清的寝室顿时变得光彩夺目,数不清的星星坠入眼帘,让她冷飕飕的肺部充满了暖和的空气。这的确是一件珍贵的、可以让她大病痊愈的礼物,苏翠萍先前对她所有的折磨都得到了补偿。桑贾伊委托卓卡交给她的,是一件乔其纱面料、缀满绣珠和亮片的印度纱丽。
二、纱丽
纱丽打开,首先是摊放在床上看,光看也是不够的,还要试穿,更要对着镜子扭扭腰肢,比量一下前胸后背。同寝室的罗海珍披上纱丽时,每个人都说她像印度宝莱坞的明星,雍容华贵,眉目舒展大方,如若戴上鼻环、点上吉祥痣,她完全可以充当歌舞片里的头号女主角。罗海珍披上纱丽好看,可肖璐再穿就把她比下去了,一来年轻就是最好的资本,二来身段凸凹有致的肖璐个儿高挑,脸颊瓷器一般光滑,纱丽的重彩配上她嫩白的皮肤,用惊艳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
肖璐收到纱丽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开来,其他寝室的女人们也来试,也要评,瑜伽馆的教学训练实在紧张,这一比,一试,下午体能训练的阴翳便一扫而空。有人对肖璐说:“印度老师是不是想娶中国媳妇了呀,不然怎么给你送婚纱呢?”肖璐“呸”了一声,说:“这是印度传统服饰,就像咱们的汉服、唐装一样,你们可别乱讲。”话虽这么说,肖璐却难掩喜悦之色,等到她把纱丽送到卓卡面前,让她也试穿时,卓卡却有些难为情地说:“改天吧,我还要去大教室练习。”
卓卡换上瑜伽服,去大教室练习的路上,心里还惦念着那件漂亮的纱丽,她不是不想试穿,而是缺乏这样的勇气。身材一般、相貌普通的她不是天生的衣服架子,撑不起这样华美的服饰,另外,在她左乳头高一点的位置上,有一块淡红色的、不算小的胎记。从小到大,她选择衣服都不会把锁骨下方裸露在外。
卓卡把手捂在左胸,一提劲,来到大教室门口。为了方便训练,门在十点以后才锁,里边亮着灯,靠南面窗户的落地玻璃镜明晃晃的,映出里边的人影。那是和她同一期参加培训的学员朝向南,也是这里唯一的男学员,他正对着镜子做“侧板式”,发达的三头肌高高地隆起,透过贴身的瑜伽服,能瞅见朝向南腹部六块铁板一般结实的肌肉。
卓卡冲朝向南挥了挥手,开始在他旁边的单杠面前压腿。一腿放在单杆上,抓住脚踝,一次次向下,每次都比先前更低,更用力一些。在新来的这些学员中,卓卡的柔韧性相对较弱,她要早日拉开韧带才能跟上教学的节奏。
卓卡在一旁练习压腿,朝向南还在温习着这几天的体式。体式对他并非难事,卓卡暗自嘀咕,朝向南也是有基础的吧。就她本人听到的消息而言,来自四川的姊妹花就是从舞蹈转行过来学瑜伽的,给明星伴舞不知何时才能熬出头,瑜伽在中国是新兴行业,机会更多。至于说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接受过舞韵、力量等方面的训练,而她呢,从头一天开始就甩尾巴,就算躺在床上,她也不忘把腿抬高,架在墙壁上,一次次地给自己施加压力。
卓卡正练着,不远处的朝向南突然“扑通”一声,重重地压倒在瑜伽垫上,仰面朝天地哈着气。从表情上看,他似乎有些痛苦,大约训练的强度已经超过了身体极限。他从瑜伽垫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卓卡侧过脸,轻轻地问了一声:“不歇息一下?”朝向南面无表情地回过脸,用手拊了拊板寸的头发,又开始做“虎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