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南冷漠的态度让卓卡心里一沉,她想,对方是漠视她的,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算优良的女孩总会被人忽视,而肖璐、姊妹花,甚至已经三十有七的罗海珍等人,总能调动她们的身姿成为人群的中心。这种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异,或许是与生俱来的,就像世间那些或贫或富,生活在不同地域的人们一样,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未来的走向。这一来,卓卡不禁又想到了蟑螂横行的筒子楼,画满涂鸦、男女共用的厕所以及下岗后靠摆早点摊过活的父亲。她很喜欢吃父亲用油煎过的、炸得焦黄的面窝,捧在手里黄澄澄的,咬上一口,又酥又脆。儿时,每当她因那块胎记而感到苦恼,不愿出门和其他女孩们玩耍的时候,父亲就会用手摸着她柔软的短发,对着镜子告诉她说:“卓卡,你永远是最特别的,那是仙女留给好孩子的记号啊!”
“特别”,换而言之就是“不美”,“过于普通”,如今想来,那只是父亲的安慰罢了。可一想到父亲,她的心还是暖的,等她拿到了“卓越瑜伽”的资格证,至少能多一些女人味,至少能让她获得心灵上的平静,而到这里来参加培训,也是因为父亲的怂恿。报名的前一天,父亲还对她说:“你不是很喜欢张蕙兰吗,她也是经历了一番挫折才取得今天的成绩啊。只要用心生活,它总能给你带来特别的惊喜。”这一想,卓卡把四肢伸展的幅度又拉大了。
从练功房回来,肖璐还没睡觉。她并不知道卓卡的心思,依然兴致勃勃地拉着她,谈论着那条美丽的纱丽。在往后的日子里,卓卡明显地感觉到肖璐和桑贾伊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尽管双方一再掩饰,但当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一条情感的纽带便在教室里搭起了彩虹桥。
也许在其他人眼里,萧瑟之秋是寂寞多愁的,因为寒冬的步伐就在门外,只要不经意地推开大门,残落的黄叶便会一股脑儿地扑过来。然而在肖璐那双细长、眼角上挑的眼睛里,银杏树叶那些扇形的小叶片是永不凋零的,在五十多名美丽的女孩之中,她依然是最迷人、最受青睐的一个,抛却她捉襟见肘的生活不提,至少在这里,在桑贾伊的注视下,她的脸颊永远发烫,眼睛总是闪烁着钻石那般迷人且变化莫测的光芒,但这一切的一切,始终没能逃过苏翠萍的窥探,就在桑贾伊送肖璐纱丽的第三周,她把肖璐叫上了讲台,让她完成一套将来教学用的动作。
调息,让身心放松,从拜日式开始,活动关节,让身体的每一个脉络流淌着温暖的血液。站在大教室玻璃镜前的肖璐注视着自己,动作和动作之间的连接,关节和关节之间的摩擦,每一个细节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就在刚才,在她走上讲台的那一刻,她还不大自信,心想苏翠萍把她叫上去,无非是要她当众出丑,以往在动作的连贯性上,她总是有所欠缺。现在,她发现担心完全没有必要,当她抬起左腿,右手向前伸展的时候,一只孔雀的身影也映射到光滑的玻璃镜上。没有哪个新学员能把“舞蹈式”做得这样完美,那真是孔雀展翅欲飞时才有的表情,就连那对双胞胎姊妹都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再看她丰满、结实的胸脯,脱离了地心的引力,而她窄小的腰肢和紧翘的臀部也会紧紧地拽住桑贾伊的目光,尽管这个有着小麦色皮肤的印度人接触过太多女学员,可每次见到她,依然会忍不住打量她的身段。她想,就算修养再好的男人也是感官性的动物,在这方面,她有着无与伦比的自信。
“停下,不错,叫你停!”苏翠萍喊了一声,她没听错,总教练是在叫停,让她把动作再做一遍。又一次完美的放飞,又一次在玻璃上留下动人的倩影,但那一瞬间没能定格,也没能继续下去,苏翠萍在喊“停”,这一次,这个比她还高半个头的女人语气变得急促起来。
第三次,肖璐已经丧失了先前的自信,不过当她傲视自己的影像时,她相信,甚至坚信,女**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妒忌,她知道那女人也曾对桑贾伊表示过好感,她知道骄傲自大的苏翠萍不会允许其他女人占领她的位置,然而上天总会垂青自己喜欢的人,关于这方面,她只能表示同情和遗憾。这一回,苏翠萍没叫她停下来,不过等她完成整套动作之后,女人却回到台上,用那种近乎轻蔑的声音对大家说:“同学们,知道我为什么让肖璐同学把那个动作重复了好几遍?”她看了看台下,再次把目光锁定在肖璐身上,说:“首先要弄清楚,我们来这里学习瑜伽的目的。我们通过这些训练,通过体式、断食、禁语的训练,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与众不同,而是为了将来教学时,让每个过来练习瑜伽的人都有所裨益……肖璐体式完成得漂亮,但那些花招是多余的,她在模拟示范的整个过程中,从没关注过台下的学员,只是自顾自地练,如果一个瑜伽老师永远只懂得关心她自己,那么可以很肯定地说,她对瑜伽还缺乏最起码的认识,这是常识性的问题……”
苏翠萍的话就像一枚枚钉子,一次次地嵌入肖璐的脑海,无法辩驳,字句都点明要害,就连向来和她亲近的卓卡都回过头来,向她投来同情的一瞥。当天下午的课程上,肖璐一言不发,骨子里透露出一丝冷冷的寒意。回到卧室之后,她摸出放在枕头下的小镜子,打开,认真地注视着自己。她想起了一排排低矮的、旁边就是小水沟的平房,想起了有一年过年,母亲没给她买新衣,而隔壁的女孩却穿上了红棉袄,套上了新皮靴。她摇摇头,用力挥去这些,拾起搁在一旁的纱丽,放在唇边,轻轻地抹了一下,她不会再回到从前,她需要在“卓越瑜伽”证明自己的实力。
苏翠萍让肖璐当众难堪的那个下午,在卓卡的心中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未来的几年时间里,卓卡曾经设身处地地站在肖璐的角度,帮她找到种种理由,但没有什么能抹去记忆中那道裂缝,或许从最初开始,她对肖璐就缺乏真正的了解。而眼下,肖璐在那次公开示范被奚落后,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起桑贾伊,单纯的印度人无法捕捉这个女孩态度上的巨大反差,也许是文化不同、地域不同,他弄不明白这个漂亮的中国姑娘为何阴晴不定,就像恒河中的水流一般,反复冲刷着他无处打捞的手指。在学期进行到第二个月的户外瑜伽体验课上,桑贾伊总算找到了一次机会。因为户外体验难得,中途休息的时候,女孩们都雀跃着穿过林荫覆盖的杉树林,朝湖畔那边走去。桑贾伊叫住肖璐,说有话想和她聊。
肖璐回过头来的那一刻,动人的光泽再次打在桑贾伊的脸上,让他回到了那节瑜伽课:她正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把一朵黄色的野菊花插进青灰色的水瓶里。他注意到花梗是被绳扎过的,也只有精心修剪并扎过的花才会那样挺拔,而非贴到瓶口一边,这让他感受到她的耐心和细腻。而此时此刻,肖璐却用那种截然不同的、不经意的口吻问他:“您,找我有事?”
她用“您”,而不是“你”,就算他的中文不算太好,他也明白对方在故意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停顿几秒,他才问她,是否喜欢那件纱丽。
“我很喜欢,给其他人也看了,她们也很喜欢。”话虽这么说,可她的语气里明显地缺乏热情。
“试过了?我的意思是,只穿过一次?”桑贾伊的神经开始胀痛。
“是啊,怕是皱了。”说出这句话时,肖璐也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她不是厌倦了印度人,而是担心自己再次分神,担心会在苏翠萍那边落下把柄。
“对不起,是我把事情想复杂了。”他想中国女孩的情绪是微妙多变的。
听到桑贾伊的话,肖璐几乎快落泪了。不错,她总能吸引男人们的目光,但聚拢在她周围的那些男人们往往都是粗俗、邋遢的,他们关心和奢望的,只是想要早日把她弄上床,对她的感受也仅仅是停留在肉体的层面上。而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受到女人们瞩目的外籍教练,其实她也害怕对方只是把两人之间的关系,当成简单的、寻求刺激的游戏。
“卓卡她在叫我了。”肖璐的目光越过了那片树林。卓卡并没喊她,女人们的身影已经远去了。
“肖璐,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对我视而不见!”印度人头一回用生硬的口吻对她说着话,与此同时,他的嗓音和身体也失去了控制。没等肖璐反应过来,她的身体已经被一股强有力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拉了过去,她就在他怀里,她看见了他又黑又长的眉毛和湿漉漉的眼睛。接下来,她的嘴唇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软又湿,让她的内心为之悸动,小腹以下都泛起潮水。或许,这才是那种被人征服的感觉,想要完全沉浸其间,不愿被任何人任何事打搅的感觉,但当桑贾伊把手放在她乳房上的时候,肖璐却狠狠地咬了他的嘴唇,把他用力推了开来。
“我真的该走了。”肖璐摸了摸他轮廓分明的脸颊,跟上了同伴们的步伐。
印度人还站在那里,用手触碰嘴唇,才发现指头上有了血迹。这一回,他真的被她迷住了,这一回,他依然没能敲开那扇大门。想到再过一个月,肖璐就会离开“卓越瑜伽”,桑贾伊沮丧地垂下头来。
三、磁力
肖璐没把印度人强吻她的事告诉任何人,如果谁有权第一个知道,那一定是卓卡,可眼下还不是时候。她不能想象自己和桑贾伊之间的未来,不能想象他是单身,或许他在印度早已有了新娘,那个肢体柔软的女人在点了檀香的小屋里等他,等着为他而点上吉祥痣,戴上金手钏,等着帮他沐浴,等着用她那纤长的、涂满香膏的手掌抚摸着他小麦色的皮肤……肖璐的心像被一条疯狗噬咬着,跟那个假想出来的女人搏斗着,忧心忡忡的她以为玻璃房子迟早都会破碎,虽说她没再刻意回避桑贾伊,却也不给他留下单独相处的机会。很多时候,她以为这是自虐,但她很快就调整过来,理性告诉她,没有什么比拿到资格证,站在讲台上授课更重要:穿着一袭白衣(她也选择白衣)的她双手合十坐在瑜伽垫上,人们正在看她,所有女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不再是那个穿着不合脚的大皮鞋,低头捂着鼻子经过臭水沟,害怕被人看见的小女孩了。
卓卡注意到肖璐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她已经把纱丽收好,不再拿给人试穿,也不多看一两眼了。在大教室训练的时候,肖璐总会待到锁门的时候才走,而卓卡的父亲,那个额前一小撮头发已经全白的老人也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女儿,告诉她要坚持下去,她终将找到自己人生的意义。也许,在大玻璃镜的另一面,那间小小的黑屋子给予她的那股力量,仅仅是心理上的暗示,但她切实感觉到连接大小腿的那条紧绷绷的韧带已经拉开了,那种撕裂的疼痛离她越来越远,她的肌肉变得比以往更结实,小腿也圆润起来。
现在,每晚到大教室来练习的除了卓卡、肖璐和朝向南之外,姊妹花等人也加入进来,就连向来懒散的罗海珍也不敢怠慢,懒洋洋地拖着瑜伽垫站在了教室的最后一排。卓卡能感受到女人们的种种不同:姊妹花的轻松、自信;一直很努力的肖璐摆出的那种无所谓;至于说罗海珍,从不会让自己的身体多受哪怕一点点的委屈。目前,只有一个人让卓卡摸不清头脑,那便是漠视她,甚至对所有女人视而不见的朝向南,每天他都在递加训练难度,从“下犬式”过渡到“蝎子式”之后,他以两肘支撑着地面,两腿在半空中挂起弯钩,展现着刚柔相济的美。同时,卓卡也看到了他的勉为其难:他在欺骗自己的身体,而不是有计划地超越极限,她担心他迟早会被自己过高的要求打垮。
晚间九点半,馆内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再过半小时,练功房也该锁门了。同伴们携着瑜伽垫相继离开,卓卡和肖璐刚到门口,朝向南就在后面喊了一声。两人停住步伐,让卓卡感到吃惊的是,朝向南叫的人是她,而她以为所有男人都会第一时间找肖璐呢。
“有冰袋吗?我的用完了。”等到肖璐先行一步,朝向南才问卓卡。每个寝室里都备有一台小冰箱。
“我回头拿给你。”卓卡心想,朝向南的肌肉大约拉伤了。她要他在这里等,不多久,便把准备好的冰块交给了朝向南。出于礼貌,她没问他要冰袋的原因。
“请不要把这事告诉其他人。”朝向南对她说着话,用力捏了捏冰袋。里边的冰块相互挤压着,发出“咯咯”的声音。
“知道了。”她抬头去看他。他的头发还是那样短,脖子两侧的肌肉很结实,眼角和额头却显露出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沧桑。
“我先走了。”他没向她道谢,捧着冰袋朝自己的寝室走去。卓卡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心想,也许这就是男人所谓的自尊吧。
第二天,恢复训练的朝向南没和卓卡打招呼,很显然,他不愿意提起昨天发生的事。卓卡也没多想,因为此时她更关心的是肖璐,昨天塞在冰箱里的那些冰袋,本是为肖璐准备的。就在离终极考核不到半个月时,肖璐的身体也出现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