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卡知道,最初给肖璐亮红灯的是她的脚踝,那只是轻微的,因运动而留下的扭伤,肖璐并不介意。以往在酒吧领舞时,她就落下了大大小小的毛病,站在打了聚光灯的、圆桌会议般摆设的高舞台上,穿着高筒靴和皮短装的她在不停旋转,摇摆着臀部和腰肢,她的身体在口哨和欢呼声中不知不觉地消耗,但肖璐从不认为这会给她的未来增加难题,跳民族舞的叶氏姐妹一定比她的身体隐患更多。但不管肖璐怎么安慰自己,身体却不能隐瞒任何人,没人会对她肿成猪肘子、就连淡蓝色血管也看不见的脚踝视而不见,也没谁会假装没瞅见她在做最简单的“树式”时,身体开始摇摇摆摆。女**又在喊“停”,这次不是故意刁难她,而是她也不想让参加培训的学员发生意外,不管是她还是“卓越瑜伽”,都不愿意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苏翠萍让我明年再来。”这天晚上,肖璐对卓卡说,“可是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个明年?”
“我想她只是不想让你受伤。其实,我也这么想。”卓卡补充说。
“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卓卡,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明天,明年”,卓卡在脑海里反复思量着这两组词的分量,在她的心目中,她已等待过无数次“明天”或者“明年”。“明天就有男孩子追我”,“明年爸爸就不必凌晨四点爬下床,给炉灶里加蜂窝煤了”。每一次期盼等来的都是失望,每一次失望又让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思忖生命的意义,而坐在她对面的肖璐却无法想象这些,她的时间比卓卡过得要快,在厌倦了那些追逐她的男人们,一一识破他们的伪善面纱之后,她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永远要赶超在时间的前面,只有登上生活的顶峰,才能操控并俯瞰下方的一切,因为这一点,也让她懂得时刻都要保持冷静,抓住眼前的每一次机会。另外,跟卓卡不同的是,肖璐自走进“卓越瑜伽”的第一刻开始,就开始权衡身边每一个人的身份:罗海珍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她来学瑜伽是在为将来自己开馆做准备,资格证只是通行证;讨人喜欢的叶氏姊妹性格开朗,却时时关心每一个人的动向;唯一的男学员朝向南似乎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他在努力掩饰骨子里的热情……只有当她坐在卓卡旁边,和她促膝长谈的时候,肖璐才会完全放松下来,眼前那个胸脯平平、相貌普通的女孩让她想起了自己从未拥有过的,却无比期盼的青春,她爱她,羡慕她,虽然她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离终极考核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如今每晚不到六点,大教室里就挤得水泄不通,毕竟在这五十多名学员中,最终能拿到资格证的只有十名,因而超强的、会让泪水和汗水不停流淌的训练已经退而次之,两个多月的时间都熬过来了,又有谁会在最后那一刻离开?这几天里,肖璐每次训练完毕,就会用冰袋和热毛巾去敷她的脚踝,来回按摩,促进血液循环。红肿已经消退了,如果不是做太难的动作,她也能咬牙坚持住,人体本身就有奇妙的自我修复能力。离考核还有一天的那个晚上,心潮澎湃的肖璐来到了第一天宣誓的小礼堂里,她还记得那天“卓越瑜伽”的老板告诉他们,不管将来走到哪里,他们都会成为瑜伽的代言人,而不仅仅是把它当成一份谋生的工作;他们要心中充满爱,用瑜伽古老的智慧诠释它,给身边每个学习瑜伽的人带来美好和祥和……从那天开始,她就做好了所有准备,关于宣言的,乃至于超出宣言和瑜伽之外的准备。
夜晚的寒意把她从种种思绪中拉了出来,她抬起头,发现礼堂里有一面窗户没关严实,那一定是管理人员疏忽了。这让她再次想到前几天对卓卡说过的话:“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是啊,她没有值得回忆的青春,甚至没有一个愉快的童年,在她八岁那年,她患有严重忧郁症(她认为是这样)的母亲在给她买完早点,把房门钥匙交给邻居之后,穿着一套涤纶的裙子走上对面那幢大楼平台,而她翘班的父亲还和混混们窝在巷子里,合伙欺骗一个外地人……肖璐吸了口凉气,低下头,有些难过地看了看自己的脚踝。那里已经不疼了,却没能给她带来更多的安全和舒适感,为了明天的考核,她需要给自己再加一个保险锁。她打了个寒噤,把目光拉了回来,竖起衣领,裹住自己修长的脖子,朝门外走去。
这天晚上,卓卡一直等到晚间十一点,也没看到肖璐回来。考核的前一天,“卓越瑜伽”破例给了大家外出活动的时间,以便缓解他们的紧张情绪。宣布消息之后,叶氏姊妹和罗海珍便去逛夜市了,朝向南还留在瑜伽房,而和她约好去看电影的肖璐却没能赶回来。到了晚间十一点半,肖璐终于出现在卓卡面前,她挺拔的鼻梁大约是被风吹过的缘故,变得红红的,鼻翼收得很紧。肖璐没对卓卡解释自己的失约,她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嘴唇微微张开,因耻辱而感到撕心的疼痛。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她无法揣摩这是否是一个明智的抉择,也许她的时机掌握得不对,也许经历过这些之后,明天的故事就会改写了。
四、终极考核
终极考核的内容分为笔试、体式和模拟教学这三个部分,第二天早上七点,新学员们已经陆续起床,进入紧张的备战状态。参加笔试的路上,肖璐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思,大约昨晚没睡好,她细长的眼睛下显出厚厚的眼袋,不过当她注意到卓卡正在看她时,还是回眸一笑,告诉她不必担心,她会发挥出最佳水平的。
来到笔试室,每张桌子上都摆有一份试卷和一支签字笔,卓卡和肖璐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开始浏览试卷。笔在纸上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内容无外乎是关于瑜伽的基本诠释、各种体式的分解以及体式小人的图形绘制,翻到最后一页时,卓卡停下来,转动手中的签字笔,这里留下了一篇作文,要求大家站在自己的角度,谈谈心目中的理想瑜伽状态。
“瑜伽”是梵语中的“yoga”,是通过对身体和心灵的双向训练而达到的和谐统一,是精神和肉体相融合的古老艺术,卓卡脑海里闪现出一组组词汇,眼前映射出一个瘦骨嶙峋的人,那是坐在深林里冥想的苦修者,两腿盘膝,雷打不动,他的生命已经变成了一棵树,或是一种无法捕捉的形态;穿过时间的隧道,她又见到了乔达摩·悉达多,净饭王的儿子,参悟到生死无常的他抛弃了财富和显赫家族,出外寻访名师,在了悟成佛以前,悉达多也学习过瑜伽这门古老的艺术;不过最让卓卡感到亲近的,依然是张蕙兰,是她让更多的中国人认识、了解到瑜伽,她黝黑的、颧骨很高的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头戴花冠、脖子上也被鲜花簇拥的她穿着淡蓝色的瑜伽服,身后海天一色,海风卷起细密的浪花,在陡峭的山崖上撞击着,惊起了一群寻觅鱼类和小蟹的沙燕,每次见到她,卓卡都感到喜悦和安宁。
这就是她理想的瑜伽状态吗?不,她,至少在目前,离这些还很遥远。当她坐在五十人的大教室里,仰望天空中这些星辰的时候,月光下的沙砾依然是那样渺小而卑微,而正是这样的不起眼的事物,才会让她有所领悟,感到满足。脚下方寸的土壤就是上天最好的赐予,而让自己通过瑜伽训练,变得自信、美丽起来也是单纯、可爱的念头,瑜伽就像一双柔软的、充满善意的手掌,抚摸着那些需要温暖的心灵。
就在卓卡用笔写下自己真实感受的同时,肖璐也没忘记描绘瑜伽古老的历史和自己超凡的体验。她两眼放光,斗志激昂,甚至都没注意自己把许多感受夸大了。从走进瑜伽学院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努力攻克摆在面前的每一个难题,不管从体式还是从理论上看,她都不甘落后,瑜伽带给她的不仅仅是自信,更是一架通向天空的阶梯,重新进入人类视野的古巴比伦塔,罗海珍悄悄向她使眼色,找她借答卷的事情已经说明了她的优越。
笔试在铃声中结束了,用过简便的午餐,稍事休息,学员们又开始了体式考核。叶氏姊妹是走上演练台的第一组,和大家预料中一样,两人柔韧的肢体和精心编排的动作得到了主考官们的赞许,桑贾伊在点头,就连一向摆出一副冷漠面孔的苏翠萍也默许地笑了笑,迅速在小本子上做好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