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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金乌

暮色中,几十只鸿雁排成一行,从塞外的秋天飞来。它们渐渐变成模糊的影子,融进了血色的残阳里。秋天和夕阳把太白山中的一块斑驳石壁染红了两遍,也染红了石壁上曾被利剑划乱又被时间腐蚀了百余年的字迹。几户从不狩猎的人家,住在这人迹罕至的山脚下,似乎在守护着一个古老的秘密。雁儿们却不在意这些,它们要比秋天更早地离开这里。十几天后,它们掠过广陵城外的秋月,继续飞向更远的南方。

月光如水,洒在一个乡间少女的身上,把她的石榴红裙衬托得美丽非常。她呆望着夜空,直到雁影模糊,才关上了窗,颓然坐下。

长夜难眠,床前月光流转。

天刚刚亮,窦老头就敲着门喊道:“庆娘,庆娘!”话音刚落,门吱嘎一声,露出一张憔悴秀丽的脸蛋来。窦老头大喜:“女儿快些出来,莫要错过见天师的吉时。”庆娘愣了一下,拎着一个小包裹,低头走出来。窦老头见了,忽然收起干瘪的笑容,劈手把包裹抢过,扔进屋里,嘟囔道:“庆娘,等你见过天师,就不再是凡胎,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他见庆娘不敢顶嘴,又说道:“你姐姐对圣人不敬,变成妖魔,不管逃到哪里,都会受到惩罚。我苦苦求了天师三年,他才答应把你收为同修圣法的弟子。我卖了锄犁,才凑得钱给你做了这身衣裳,你可千万别像你那个不孝的姐姐一样堕入魔道,辜负神明。”

说着,窦老头神情激动,五官扭曲,似乎要哭。庆娘见状,上前拉住窦老头枯瘦的手,“阿爹,女儿不信这法力无边的金乌,但女儿信命。既然生在窦家,我是不会逃的。”窦老头甩开庆娘的手,颓然跪在地上,对柴门上刻着的三足乌鸦拜了八拜,带着哭腔说道:“幼女无知,金乌恕罪。”

他说了三遍,才站起来,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庆娘,“天地将毁灭,只有诚心向善者方能得免。世人愚昧,唯有金乌教主才能普度众生。你刚才的话,便是恶,不信教主,便是妖魔。你可知道,你这大不敬的话语一出口,教主在千里之外便能知晓,你死后就要受刀山火海之苦。”

庆娘眼中含泪,撩起红裙,跪在窦老头的面前,“阿爹,女儿长在乡里,不懂的事情太多。可我只知道阿娘去世后,你拜这三只脚的鸟儿,把家里的钱全都捐了出去。从那以后,阿姊和我,没穿过新衣,没吃过饱饭。若是说这金乌教主普度众生,为什么你信得如此虔诚,我们却过得这般贫穷凄苦?”

窦老头气得嘴角抽搐,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对准自己的脖子。他腮上的筋一跳一跳,“我前世造孽,竟生出你们姐妹这种忤逆子!你这些苦,如何同教主度众生的苦相比!”随即他把脸转向天空,“教主,天师,若我这贱女再说一句对您不敬的话,我便自刎谢罪,求教主不要让我堕入无穷地狱。”

庆娘脸色惨白,被秋风吹乱了头发。良久,她低声道:“阿爹,我知道错了。”窦老头叹了口气,缓缓放下匕首,冷冷地道:“这样最好,我们走吧。”他说完,也不去扶庆娘起来,转身便走。庆娘站起身,低头跟在窦老头身后。秋风萧瑟,吹着身后没关的房门啪啪作响,仿佛要散了架。走出好远,庆娘回头望去,见大风刮起自家屋顶的茅草,两间茅屋,破败不堪,似是早已被人遗弃了多年。

父女两人没有只言片语。庆娘的新衣虽美,却不防寒,秋风一吹,她便心里一凉。走了十几里,进了山,又转了两个山坳,眼前现出一座道观来。这道观叫清凉观,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原来的道人跑光了,换了新的主人。秋叶之中,香烟袅袅,清凉观破旧的匾额依然斜挂在那儿,只不过在匾额上的空白处,刻上了一只三只脚的鸟儿。

窦老头带着庆娘绕到了道观后面,进了一个隐蔽的小门。再往里走,一路竟有十数人把守,这些人穿的衣服不僧不道,毫不整齐。窦老头每见一人,便鞠一躬,鞠了十几个躬才到了秋叶中一块题着“东足殿”的匾额之下。

东足殿外站着一个道家打扮、瘦弱矮小、溜肩驼背的年轻人。窦老头见了,忙作了个大揖,满脸赔笑,“师兄,我已将庆娘带来了。”他说完回头小声呵斥庆娘:“还不快跪下施礼!”庆娘无奈,便欲跪下。那人用手一拦,笑道:“我可不敢当此大礼,你这女儿若真能博得天师垂青,我想巴结都还来不及呢。不过师弟,若是她仍像你大女儿那般,你会落个什么下场应当很清楚了吧。”窦老头忙道:“自然不会,自然不会。我那大女儿犯了滔天大罪,堕入魔道,我和她早已断了父女之情。”说着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了十几枚铜钱,塞到那人手里,低声道:“师兄,还望您在天师面前多多美言。”

那人把钱揣到怀里,撇了撇嘴,转身进殿。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才出来传话让窦老头带庆娘进去。窦老头略躬着身子,走进殿门。庆娘跟在后面,心里咚咚直跳。只见殿中并没供奉什么神灵,只有一个红鼻子的中年胖道人盘坐在远处正位的蒲团上。他背后挂着一幅三足金乌的画像,旁边侍立着四五个年轻女子,都是身着道服,浓妆艳抹。那胖子面部自右侧颧骨直至左腮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显得狰狞可怖。

窦老头一见,忙拉庆娘跪下,叩头咚咚作响。那胖子哈哈一笑,对那几个道姑摆了摆手,“徒儿们,你们先出去。”说着,他站起身,挺着肚子走到庆娘面前,上下打量了半天。他见庆娘低垂着头,脸色苍白,不由哈哈大笑,“窦春,你这女儿根骨不错,虽不及她姐姐,但却比她姐姐乖巧多了。”窦老头匍匐在地,颤声说道:“天师,我那大女儿是妖魔,我定要手刃了她,为世间除害。”

那胖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沉默了半天,低声自言自语道:“妖魔,是什么样的妖魔能生得那般好皮囊。”说完,他才发觉似乎失言,又正色道:“窦春,那也不必,你若见到她,就把她带到我这里,我金乌教仙术无边,定能驱魔卫道。”

这天师蹲下肥胖的身子,用手抬起庆娘的下巴,看了又看,点头道:“果真有两三分相似。”说着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问庆娘:“姑娘,你可知道这道疤痕的来历?”庆娘茫然摇头。那天师缓缓地道:“这道疤,是你姐姐三年前留给我的。”

旁边的窦老头见天师旧事重提,吓得面如土色,忙趴在地上磕起头来,口称:“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庆娘听后也吃了一惊,她知道姐姐三年前从这清凉观逃走,但具体怎么回事,窦老头却一向含糊其辞,今天听这天师说起,不禁瞪大了眼睛。那天师摆了摆手,接着道:“我本想传她修仙妙法,却哪知她被妖魔附了体,拔下金簪,把至亲之人毁了容貌。唉,后来我把她关在屋中,想用仙术慢慢驱走她体内的妖魔,却哪知她咬断绳子,撬开窗户,不知逃到了何处。这件事,我未尝不悔恨,我若当时堵住了她的嘴,或是派人好生看守,又怎会发生这样的惨剧。唉,三年了,我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姑娘,你和我有缘,今天我就收你为徒,希望你能心静如水,不要被妖魔迷了心智。金乌教法力无边,只要你按师父教导的修行,自然能得金乌庇佑。”

他说到这儿,忽然把脸一沉,“在这世间,只有金乌是唯一的真神,而教主便是这真神的化身。可现在有无数假托人形的妖魔,哄骗世人不信我教。你若见了,无论妖魔有多高强,都要除魔卫道。你若对妖魔心生怜悯,便是入了邪道。杀却肉身是小,死后受万千惨刑不得超生是大,你可记住了么?”

庆娘听得心下骇然,想起姐姐,不由心中酸楚。窦老头在一旁呵斥道:“还不谢过天师!”庆娘无奈,眼中含泪,缓缓叩下头去,低声说道:“师父在上,弟子窦庆娘参拜师父。”这句话,窦老头在家教了庆娘几十遍,可最后庆娘仍说得磕磕巴巴,全不成话。

那天师一听大喜,拉庆娘起来,“好徒儿,既然你我已经是师徒,就不必拘谨。”他转身对窦老头道:“窦春,今天你也算是将功赎罪,便在观中暂住几日,我有空就教你些仙术。你若有缘,便能飞升成仙,你若无缘,也终有一日能去羲和之国,永享太平,免遭炼狱之苦。”窦老头感激得老泪纵横,趴在地上千恩万谢。

这时候,忽然从殿门处传来一个姑娘清脆的声音:“这位乌鸦天师,把你这去羲和的法门传给我好么?”那天师一愣,随即怒道:“什么人敢擅闯东足神殿?”可他往门口一看,只见说话的是一个身姿挺拔、穿着翠绿色胡服的姑娘,却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那姑娘虽然蒙着脸,可她那双黑珍珠般的眸子却是极美,似乎可以剪断秋水。两人目光相对,那天师只觉心中一凛,不敢逼视,忙把目光挪开。可他又想了想,心说这个美人定是哪个徒弟寻来讨好自己的。想通了这节,心下稍安,正色道:“姑娘,羲和之国,无忧无虑,世人皆知。我教有神仙之术,只要你拜在我的门下,同修妙法,假以时日,便可去羲和之国,不再受这世间盘剥之苦。”

那姑娘咯咯一笑,笑声清脆好听,指了下庆娘,说道:“我可没这位漂亮妹子那般好骗,既然你有这法力,若能现在就去给我摘一朵羲和的花儿来,我便拜你为师。”窦老头跪直了身子,回头瞪了一眼那姑娘,却被她的目光逼开,心中有气,怒道:“天师在此,你好大胆子,敢这般说话。”那天师摆了摆手,笑道:“摘花采果,仙门小术。”说着,他在殿中奔了起来,大袖飘飘,竟然极快,似是一只会跳舞的肥猪。他有意转到那姑娘身边,可那姑娘却轻轻飘开。那天师好不扫兴,停身站住,从怀中拿出了一束黄花,笑道:“姑娘你看这是什么?”

窦老头如见神明,大呼:“天师法力无边!”那姑娘却笑了,把这束花接过,放在了殿角的一个花盆的边上,叹道:“花儿啊花儿,你盼了整整一年,方能吐露芳华,今天却被如此丑陋的人随手摘了。”她转过身问那天师:“喂,秋风一起,草木摇落,只有这几枝菊花可爱,你却为什么将它们摘了?”

那天师好不尴尬,强自辩道:“姑娘,你又怎能识得羲和的花草?我摘的便是羲和的菊花,至于那盆绿叶,平日便是如此,你可休要在这东足殿上胡言乱语。”

那姑娘笑道:“折完花便不承认,谁要是做了你徒弟,可真是倒了大霉。我只是听说,羲和之花,生在心田,长在心头,不知道我手中这朵是不是?”那天师向这绿衣姑娘手中望去,只一看,便被这姑娘如寒星般的目光摄住。他心中一动,只见这绿衣姑娘的手中拿着一枝未开的花,花蕾紧闭,花枝上全是尖刺。他暗想:“什么羲和之花,也不过如此。”刚想出言讥讽,忽然看见花蕾上站着一个明丽的姑娘,风采让人窒息,正是窦老头的大女儿。这教主吓得跳了起来,却舍不得闭眼。怪叫道:“你究竟用了什么妖术?”

那姑娘将手挥了挥,花和人都变成了空中残影。那天师忙闭上眼睛,如临大赦。又过了一会儿,庆娘和窦老头也缓过神来。庆娘低声道:“姑娘,你这枝花真的好美。”那姑娘上前轻轻把庆娘拉起,“这羲和之花,长在心中,人心不同,看到的自然不同。妹子你心地善良,看到的花自然也美。”

那天师缓了半天,才睁开眼睛,冷冷地问道:“姑娘,你不请自来,究竟是何方神圣?”那姑娘望了望墙上三足金乌的画,“我也只是恰巧路过扬州,才知道此处出了位得道天师。我曾经听说,羲和之国,双月之乡。仙娥神鸟,赤日扶桑。那里无富贵贫贱之分,是至极之国。可今天我才发现,羲和也只不过是个遥远的传说,比起我眼前这法力无边的金乌神教,简直是万万不及。金乌教有神仙教主,有长生灵药,有卫道天师,就连这最末等的老丈,也是神采奕奕,嗓音响亮。羲和就算再好,终究是人的国度,可这金乌神教,真是神仙聚会的地方。人生短暂,如风中朝露,遇到神明,又怎能失之交臂。所以,小女子特地翻山越岭,来到这清凉观拜师学艺,求天师传我这举世无双的……这举世无双的吹牛本事。”刚开始那绿衣姑娘还假装严肃,煞有介事,可说到最后一句,终于绷不住了,扶着供桌,弯着腰,笑得说不出话来。

那天师一听,气得面红耳赤。他本想呵斥,可一把目光瞧向那姑娘,便不自知地败下阵来,心中不安,颤声说道:“姑娘,玩笑开得有些过了。这东足殿毕竟是金乌教的地方,既然你不是同道中人,还请放尊重些,不要逼本天师斩妖除魔。”

他话音刚落,窦老头蓦地从地上站起,指着那绿衣姑娘骂道:“妖魔,敢对天师出言不逊,我要杀了你!”说着,他从怀中掏出匕首,连人扑了过去。那姑娘刚止住笑,见他扑来,也不着急,用袖子轻轻一拂,窦老头便像一片枯叶一般直跌了出去,摔了个四脚朝天。庆娘一见,忙跑到窦老头身边扶起爹爹。窦老头哼哼着坐起,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妖女”,却再也不敢上前挑衅了。

那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窦老头的匕首夺在了手中,轻轻放在桌上,笑道:“好漂亮的匕首,定是天师用大法开过光的。老伯,不便宜吧?”那天师铁青着脸,怒道:“一派胡言!”随即朝殿外大声喊道:“来人,把这个疯丫头拖出去!”

殿外异常安静,只有窸窸窣窣风吹秋叶的声响。那天师心中发慌,暗叫不好。眼前这少女绝非常人,眼前这形势也绝不正常。

金乌教自教主十五年前创教以来,发展甚快,散落各地的教众信徒不可胜数。仅他东足天师名下的弟子,少说也有几百人。弟子之下还有徒孙,而这些徒孙往往也有弟子。算来算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个徒子徒孙。这么多人,都拜金乌,买法器,捐钱烧香,也让这清凉观富甲一方。钱能通神,财能生势,这金乌教的名头也算是极响亮的。其他教派,即便是释道两教,都不敢招惹。可今天这姑娘谈笑之间,却毫不顾忌。自己又喊又叫,不知怎么,反倒气势上弱了许多。可若自己连这个年轻姑娘都对付不了,岂不是要威信扫地。

这天师的脸一会儿黑,一会儿红,最后把牙一咬,叫道:“妖女,我不管你受何人指使,你若再在这里纠缠不清,我绝不会手下留情!”那姑娘轻轻叹了口气,“天师下了法旨,我们凡间女子本应遵从,可我又能去哪里学这盖世无双的吹牛本事呢?”

那天师大怒,纵身上前,额头上青筋暴起。他两个拳头攥得咯咯直响,恶狠狠地问道:“你当真不怕?”那姑娘淡淡地道:“你口口声声普度众生,难道要欺负一个寻常姑娘么?”只听窦老头厉声道:“妖女,你这等妖物,人人得而诛之!”那天师脸色铁青,点了点头,“不错,今天我杀你,便是斩妖除魔!”

他虽说“杀”,但终究没下死手,倒不是怕走漏风声惊动官府,实在是太多事情没弄清楚。他入这金乌教前便本事了得,横行南北。入了这教,教主亲自指点栽培,更是大有长进,在江淮罕逢敌手,在扬州更是号称身怀仙术。他这一出手,自是极快,肥胖的身子倏地向前挪了两尺,右手探出,带着风声,去抓那姑娘的左肩。

他这一挪一抓已是极快,可那姑娘只轻轻一侧身,这一抓便落在了空处。天师一愣,手腕已经被那姑娘轻轻拿住。他只觉整条手臂一麻,心说不好,急向后纵,可直到落地,那姑娘的手指从未离开过他的腕子。他心中大惊,一想到旁边还有窦老头和庆娘瞧着,更加尴尬。情急之下,他倏地蹲在了地上,急向后纵。那姑娘似乎是不想跟着蹲下,轻轻把手放开。

那天师连滚带爬,拼命奔到墙边,在一幅画旁发疯似地猛拍。只见画轴卷起,里面现出一个暗格,他喘着气,从暗格里拿出一柄古香古色的长剑。他这几下,虽然很快,但心中实在怕那姑娘跟来。可他猛一回头,却发现那姑娘竟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他虽心下稍安,可一想到那姑娘竟如此轻视自己,又大觉丢脸。再不迟疑,轻轻拔出手中长剑。

一声轻响,整间大殿寒光一闪。

庆娘被这剑光吓得一惊。她虽然不懂剑,可见这剑,色如凝霜,寒光笼绕,竟看不清剑刃在何处,离着两三丈远,便觉寒气袭来,不知怎的,忽然担心起那绿衣姑娘的安危来。

那绿衣姑娘也吃了一惊,轻声叹道:“好剑。”那天师笑道:“妖女,本来还想留你性命,如今也只好斩却你邪念千丝万缕,送你去无尽炼狱轮回了。你有什么本事,尽管用出来吧。”那绿衣姑娘笑道:“既然天师用剑,那我也用剑吧。”天师见那姑娘身上并未带兵刃,笑道:“妖女,不知道你的剑在何处?”那姑娘右手一扬,星眸瞧着天师,笑道:“不就在这里么?”

那天师心头一颤,只见那姑娘寒星般的目光之下,手中凭空多出了一柄极长的剑。这柄剑宛若两条银色游龙搅在一起,似是活的,照得满殿光华,仿佛神仙之物。再看自己手中之剑,顿觉黯然失色,不禁惊道:“妖女,你……”说了半句,心想多说无益,这姑娘似乎会妖术,自她一来,所有事都大为反常。也许她这剑中看不中用,只能拼一拼了。心念及此,腾空跃起,势若惊雷,向那姑娘扑去。

这招逐日,威力奇大,他本来心中没底,可此招一出,顿觉踏实了许多。正得意间,忽然寒光一闪,再看那姑娘手中的长剑离自己小腹已经不足两尺。自己跃在空中,无处借力,已经来不及变换招式,不需那姑娘动手,便要撞将上去,开膛破肚。他大惊之下,拼尽全力一扭,终究不能躲开。心下骇然,把眼一闭,听天由命。

可过了须臾,他竟未觉丝毫疼痛,睁眼见自己几乎着地,忙用剑一荡殿中石砖,挺身站起。这剑甚是锋利,一荡之下,声音不大,石砖却被整齐地切开。

那天师站稳身子忙回头,只见那姑娘竟仍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自己。他在江湖上行走了二十多年,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剑法,这般的人物。若是空手能有这般快的确了不起,但毕竟可以想象。可手中握剑还能这样如影般迅捷,简直是闻所未闻,若非鬼魅,便是神明。偏偏这人就在自己面前,是一个眼似秋水的年轻姑娘。

不用说,方才这一剑定是她手下留情。

天师想到这里,心中怒气不知不觉消减了大半,竟生出一股钦佩感激之情。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问道:“姑娘,你……你此行究竟为何而来?”

那姑娘道:“我此行,是为墙上那幅三足金乌画而来。它虽然神采飞扬,但毕竟高高在上太久了,应该取下来,收起来,让跪着膜拜的人歇上一歇。”

天师怒道:“神鸟之前,岂容你这般讲话!金乌神鸟,是太阳之精,主宰星辰,世间万物皆要朝拜。你这般说,便是与天地作对,同妖魔为伍!纵然我性命不要,也和你拼了。”那姑娘道:“太阳能润泽万物,你们金乌教可让信徒衣食无忧了么?”那天师辩道:“身为神的臣子,报答神恩都来不及,哪有向神索要的道理!”那姑娘笑了笑,“这番话说来,倒似是圣人附体了,不知你这金乌神和当今天子谁更尊贵呢?”

那天师大叫:“住口!休要再胡言乱语!”提起长剑,直刺那姑娘心口。那姑娘似是而非地回了一剑,却又是后发先至。天师忙向后跃,可那剑来得更快,落地时剑尖刚好指在了他的胸口。那姑娘凝剑不发,似是等着天师回剑挡格。可等那天师挡格时,却连那姑娘的剑影也碰不到。

那姑娘气定神闲,如儿戏般,轻轻又是一剑,天师仍挡不住,只得向后退一步。就这般,绿衣姑娘连出十三剑,天师便连退十三步。其中任何一剑,都是直指要害,凝剑不发,从始至终双剑从未碰过一次。最后天师退无可退,后背贴在殿墙之上,拼尽全身力气,把剑舞得风雨不透。因为他心中惊恐,这剑便舞得极快,没过多久,再难支撑。可刚稍一撤剑,寒光一闪,那姑娘的剑尖已经指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天师惊骇异常,身上早已被汗浸透。他望着剑尖,颓然靠着墙坐下,心下万念俱灰。过了许久,他才睁开眼睛,颤声道:“今日能死在你的剑下,我也无憾了。”

那姑娘冷冷地道:“好,既然你这般说,我便送你上路吧。”那天师只见一道寒光奔自己而来,再也不想躲闪,闭眼等死。只觉往事如电光火石般闪现在眼前,心中不知是恐惧还是伤感,脑中一片空白,全身似乎都没了知觉。可过了一会儿,他才发觉自己似乎没死,心中不禁又生出了一线希望,忙睁开眼。可就在此时,那姑娘的剑恰好如流星般地刺了过来,一瞬之间,已经刺到了他的脖颈之上。那天师吓得一颗心都要吐了出来,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

剑尖似乎已经刺进了天师的咽喉,又似乎没刺到,可那姑娘忽然不可思议地把剑撤了回去,随手一扔,那剑便幻化成了光影,如秋霜般散落在空中,倏忽不见。随即那姑娘咯咯笑出声来,“天师,没想到你这么不禁吓。”

那天师闭上眼睛,颓坐在地上。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把眼睛睁开,挣扎着站起身,走到墙边,扯下三足金乌的画像,轻轻卷起,放在地上。窦老头惊得啊了一声,叫道:“天师,不可啊!”。那天师似是没听见,苦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天师……我又算什么天师……”他转向那姑娘,低声道:“姑娘,画我已经取下,您还有什么吩咐?”绿衣姑娘笑道:“天师,吩咐可不敢当,若说疑问,我倒是有一个。”

天师叹了口气,“姑娘面前,我哪敢称天师,我本叫郭璋,姑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便是。”那姑娘并不倨傲,温声道:“郭大哥,你闭眼之时,神色一直在变化,我倒是有些好奇,你那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郭天师猝不及防,他愣了一下,脸忽然腾地一下红了,连疤痕都显得有些扭捏,可随即他的神情又转为黯然,哑着嗓子道:“姑娘,我在这金乌教中地位虽高,但终究有得不到的东西。方才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恍惚之中,忽然觉得,虽然有些情愫刻骨铭心难以割舍,但这地位与黄金有与没有又能如何?”那姑娘笑道:“郭大哥能这般看得开,便太好了,可以把金子分我些。”

郭天师抬眼望着那姑娘,“姑娘身怀仙术而不骄纵,实在让我心服口服。如今我的心已经乱成一团,还望姑娘指点迷津。”那姑娘道:“那郭大哥,你还打不打算接着做天师了?”郭天师苦笑了一下,叹道:“姑娘就别取笑我了,我金乌的圣像都已摘了,还如何做这天师。就算你饶了我,教主也会杀了我,我一个将死之人,要这天师的名号又有什么用。”

那姑娘摆了摆手,笑道:“那也未必,或许真有一条路,能让你去羲和之国,忘却从前的烦恼呢。”说着,她俯下身去,在郭天师耳旁说了几句话。郭天师听完,脸上又有了血色,颤声问道:“姑娘,这世上……这世上,果真有羲和之国?”那姑娘点了点头,轻轻把他拉了起来,“我虽然并未去过,但还是相信有这个地方。如今你的得意弟子们正在后山的破庙等你,你若能帮他们从虚妄中解脱出来,自会有人保护你的安危,告知你其中的种种缘由。”

郭天师点头答应,走到墙边又打开了一个暗格,取出数匣黄金珠宝,恭恭敬敬地捧到那姑娘面前,“姑娘,这几匣珠宝黄金,是我这十多年的积蓄。虽说数量不多,但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其中几件,说是无价之宝也不为过。斗胆请姑娘收下。”那姑娘摆了摆手,“郭大哥,既然这些珍宝你不再爱惜,取自何处,便归于何处吧。”

郭天师见这姑娘不收珍宝,心下既惊讶又佩服。把珠宝放在一边,拾起自己刚才惊掉在地上的长剑,还剑入鞘,恭恭敬敬递在那姑娘面前,说道:“姑娘,这把宝剑,名曰繁霜,吹毛利刃,幻影无常。早在隋末,便已名满江湖。我前几年偶然得了此剑,以为凭其锋利,可以纵横天下。没想到在姑娘面前,竟然不堪一击。这把宝剑跟了我,真是埋没了它。既然姑娘不要珍宝,便收下这把剑吧。”

那姑娘见郭天师诚恳,双手接过繁霜剑,笑道:“这样的好剑,世间难得。你送我了,可不要后悔。”郭天师道:“送给姑娘,自是不后悔。姑娘一直不肯说姓名,我便也不再问了。今日的事,纵然姑娘不说,相信背后牵扯重大。日后得知缘由,再来谢过姑娘。”绿衣姑娘点了点头,低声道:“保得住自己的大好头颅,终究是件好事。只是不知道金乌教中的其他人,会不会有这般好运了。”说完背向天师,不再说话。

郭天师脸色一变,若有所悟,在绿衣姑娘身后跪下叩了一个头,捧起珠宝匣子,蹒跚离去。窦老头颤声大呼:“天师,金乌圣神主宰世间,你可别受了这妖女的迷惑啊!”那天师理也不理,径自出殿。窦老头大喊:“妖女,你不得好死!”

那姑娘眉梢轻轻一挑,飘身到了窦老头近前,向他腰侧轻轻一踢,窦老头的叫声就被硬生生地掐断了。她见庆娘脸色惨白,蹲下握住了庆娘的手道:“姑娘,不用担心,过不了多久,你父亲便会醒来。只不过他这般对你,难道你还要继续跟着他?不如跟我走吧。”

庆娘方才见这姑娘长剑幻化,宛若仙子,听她邀请自己,不由神往。可看看身边的阿爹,心中酸楚,落下泪来。那姑娘轻轻拭去庆娘的眼泪,温声问道:“怎么样?”庆娘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多谢姑娘,我实在不忍抛下阿爹。”

那姑娘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老伯能有你这样的好女儿,也真幸运。但愿你能有个好归宿,别被他卖了钱,换几粒升仙灵药。”庆娘本想解释一下,可话到嘴边,又没了底气。那姑娘从怀中取出自己的钱袋,塞在庆娘的手中,温声道:“姑娘,你以后要是想逃跑,这些钱或许有用。”庆娘哪敢收下,刚想还给那姑娘,忽然觉得自己脖颈上轻轻一麻,便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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