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之国远洲,元龟元年叶月。
(日本远江国,公元1570年晚秋。)
我正躲在古松上偷窥大名,丝毫没有留意到有人正朝我这边走来。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危险,实非明智之举,但身处高高的树顶给我一种特殊的感觉,仿佛身心都得到了解放。
当然,我也一直对城内的事物感到好奇,那能怪我吗?
我看到今川大名站在城内,身边站着一位武士。大名正在对一张纸指指点点。那张纸上色彩斑斓,绿色居多,边上点缀着蓝色和红色。
他们距我有一百多步远。当时的我一定全神贯注地眯着眼细看,想要弄清楚他们到底指着什么,所以轿子都快到树下了我才发现。
清晨的阳光照在松树林上,投下片片斜影。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用一根粗棒子抬着那顶黑得发亮的轿子,穿过树影,从村子那边疾步走来,好像一只匆匆前行的甲壳虫。
发现这顶轿子着实让我吓了一跳,呼吸急促起来,本已冰凉的双手变得更冷。
我迅速爬到松树顶,双手又冷又粘。
爬到一半时,我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狠踩这只黑得发亮的小虫的冲动。只有贵族才会坐轿子,而贵族从来没关照过我们家族。
轿子不急不缓地走来,我感觉到其中蕴含着危险的味道。他们是不是发现了我躲在树上偷看的事?
“小松鼠!”妹妹的呼唤声飘了上来,我所处的位置连她的头顶也看不见。
黑轿子越来越近,进入树下的空地,停了下来。
我慌慌忙忙地把自己藏在树枝间,鼻子紧贴着树皮,闻到了冰冷的树液那股青涩刺鼻的气味。我学了一声柳莺叫,这是我和宇佐子约好的暗号,让她躲起来。
我上树其实是为了掏鸟蛋。虽然现在季节不对,但我饥肠辘辘,而且爬高对我来说本就是一件愉快的事,这种种原因最终让我爬到了树上。今天母亲没有给我们准备早饭。天气转寒,她有时连一小碗饭也供不起我们。此外,今天的城内看上去好像被捅了一棍子的蚂蚁窝,令我不禁有点好奇……
树下有人开始说话。听声音是个老妇人,不过语音高亮,像鸟叫一样。但我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宇佐子妹妹向前走了几步进入了我的视线。我看见她弯腰低头,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老妇人又开始说话。停顿了一会儿后,宇佐子天真的小脸转向我的藏身之处,伸手指出了我的方位。
“小松鼠,”老妇人说,“马上下来。”
她和随从都站在树下。我思考着是否应该跳到另一棵树上逃跑,但是周围的树都太小了,而且离得很远。我又担心自己冰冷的双手无法顺利抓稳树枝。
宇佐子慌慌张张地朝家跑去。我心想,谢了,妹妹,待会再找你算账。现在想来,我真希望那时她能转身向我挥一挥手;真希望那时我能和她说一声再见。
我觉得与其被抓下去,还不如气势汹汹地冲下树。于是我敏捷地在树枝间跳跃下降。在我的手脚撞击下,树皮、松针和树液从树枝上四散飞开,却丝毫没有减慢我降落的速度。如果我能比他们预计的更快下树,也许我可以在落到地面的瞬间找空子溜掉。
但是,我光着的脚丫子一接触到树下洒落的松针,一只大手就擒住了我的肩膀。那两个身形魁梧的轿夫早就看准了我的落脚点。
“你真是个有趣的女孩子。”那位头发斑白的贵妇说。
我产生了一种不想让她对我感兴趣的奇怪想法。我莫名地不想引起她的兴趣。她挥了挥手,两名轿夫立刻松开了我,站在一边。老妇人身着华服,脚踩木屐,纤尘未染。她问道:“除了树你还爬过其他东西吗?”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冰冷的微笑,漆黑的双眼和惨白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点点头,试图在这场目的不明的对话中站稳脚跟。“所以我母亲叫我小松鼠。我无时无刻不在爬高,爬屋子,爬岩石,爬树……”老妇人冰冷的双眼开始放光。我没有那么紧张了,滔滔不绝地炫耀起来。“在那座城堡下面有个悬崖。”我手指着树林边小山顶上今川大名的石城。
“是吗?”她回应道,看上去似乎很高兴。
“我很喜欢爬那片悬崖。”
“真的?”她吸了口气,“不过像你这么瘦小的女孩子应该爬不高吧。”
她这句话刺激到了我。“不,我好几次爬到悬崖最顶端,还能继续沿城墙爬上去,透过窗户看里面那些漂亮的衣服……”
我闭上了嘴,脸涨得通红。在她这样的贵族面前,我这么放肆完全可能被鞭打一顿,甚至被砍头。我全身开始紧绷。
但这位老妇人并没有命令她魁梧的轿夫拔出佩戴的木刀打我。相反,她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微笑。那瘆人的微笑终于让我明白,她已经决定了我的命运,我无处可逃。“很好,”她说道,“小松鼠,非常有趣。”
她示意轿夫把轿子抬过来。轿子和轿夫的外衣上都画有她的家纹:一个简单的纯白色圆。
他们把轿子放在老妇人身边,她的身体似乎都没有怎么动弹就轻松地坐进了轿子里。“来,小松鼠,在我旁边走吧。我还有些问题想问你。”然后她突然叫道:“小兄弟!”
“是,夫人!”站在轿子前面身材更为魁梧的那个答应道。他轻喝一声,然后两个人极为整齐地将轿子抬起,向前迈进。
“跟在我身边,丫头!”老妇人命令道。我急急忙忙地跟上轿夫的脚步,对这两个仆人的力气暗暗吃惊。他们看上去似乎完全没感觉到抬着的重量。但更要命的是他们前进的速度,我在一边赶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在我努力要跟上他们的速度时,老妇人又开始大声说话:“你父亲告诉我什么来着?他教过你写字?”
她怎么会认识我的父亲呢?“是的,他当过抄写匠。”我还想说他也当过武士,但没有说出口。
“他可不能算是个抄写匠。”她吸了口气,“连徒弟都没有,所以他就教自己女儿用毛笔了?多浪费啊,你怎么穿得这么破烂?”
“他……去世了。母亲很辛苦才……”我喘着气说。“他是个不错的抄写匠……但这里的人……不怎么需要抄写匠……农民怎么会需要契约或是书信呢?”
我们快速前进,走过了我回家的小路。啊,没关系,我想,我们之后可以上大道绕远路回村子。
“没错。”她说道,似乎很是高兴,“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唯一会光顾抄写匠的大概只有今川大名了。孩子,别落下了。”
尽管天气很冷,我已经开始冒汗。空气中飘来的雪花有一股酸味。
轿子后面那个身材没有“小兄弟”魁梧的轿夫和我并肩而行。他没有转头,发出了一声轻喝。两个轿夫不知不觉地放慢了他们的步伐,让我可以跟得上他们。我感激地看了一眼后面的轿夫。他似乎和我眨了眨眼,不过我不太确定。
透过轿子上打开的帘子,我清楚地看见今川大名的城堡。屋顶上飘着一些我从来没见过的红蓝色旗子。老妇人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山顶。“真是一堆让人看了就不舒服的陈年石头,不是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在等我答复。
“你真的曾爬到城堡上的窗子边?”她仔细地端详我。我点点头。“是吗,有意思。”她的舌头发出了啧啧的声音。“那今天呢?我想你今天没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吧。”
“今川大名,”我喘着气说道,“还有士兵,他们指着一张……画。”
老妇人睁大了眼睛。“这么远你都看得清楚?你看到那是一幅怎么样的画了吗?”
绿方块,周围有红色和蓝色的小方块。方块上有一些像是小松树的形状。我点头道。
老妇人微笑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一头老母猪找到了一个可以让她舒服打滚的泥塘。不知为何,她的微笑越来越吓人。
就在那时,我们走上了主道。我本以为我们一定会右转,折回村子的方向向我家和我母亲走去。到时我就会明白为什么老妇人要问我这么多奇怪问题了。
但是,轿子平稳地向左转。
我困惑地停了下来。
“停!”老妇人喊道。小兄弟和眨眼汉子立刻停了下来。“跟我们走,丫头!”
“可是……?”
“我让你和我走,孩子。”她说这话时都没有正眼看我。
“但是……村子在……?”我指了指那条我走了一辈子的大道以及紧贴着树丛,通向我家的那顶小桥。
“傻孩子。放下!”两名家仆把轿子放在了十字路口。老妇人盯着我,“你不会回去了,你母亲今早把你卖给我了。”她从窗口探出身来,向轿夫叫了一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