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拔腿就往回跑,尽管大脑已经无法思考,但还盘算着要躲到桥下纵横交错的桥梁中去。我以前经常藏在那儿,除了父亲谁也找不到我。
还没等我趔趄地跑回那条通向小桥和我家的小路,一只大得像个瓜似的手就牢牢地擒住了我的手腕。那个叫小兄弟的大个子虽谈不上面露凶色,但也绝不友善。他用另一只空手解开了系在腰间的带子,那原来是一条光滑粗厚的长绳,任由打磨过的木剑落在地上,他转头问轿子里的妇人,声音低沉:“捆手腕?”
“那要看情况了。”老妇人满脸假笑地看着我说。“小松鼠,我给你几个选择。要么当我的贵客,那他就只会把绳子套在你的腰上,免得你……跟丢了。要么就是我的囚犯,那他就会捆住你的手,让你无法轻易逃脱。要么就当我的奴隶,那他就会把你像捆猪一样死死地捆在轿子上。你选哪个?”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看上去很友好,但明显透着威胁。“选哪个?”
我抬头看了看那两个轿夫,他们面无表情,我绝望地望了一眼路那头的村庄。小兄弟一直抓着我的手腕,我知道自己肯定是逃不掉了。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虽然我的感觉还是很糟,但接受了当前状况让我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我又看了看老妇人,她妆容精致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最后我又仰视小兄弟那样温暖但不动声色的表情放弃了挣扎,说道:“贵客。”
“好极了。”老妇人说。小兄弟拾起剑,用长绳的一端系住了我的腰,另一端则递给了另一个轿夫。那个轿夫冲我做了个鬼脸,也可能是对我笑了笑。“耽搁得够久了。”贵妇厉声道,“还有任务呢。起轿!”
我一路磕磕绊绊地跟着他们沿着小径离开了家乡,走进山谷,去往松滨。天上的云层渐渐聚拢起来,遮住正午微弱的阳光,天色也跟着阴沉下来。
我的脚失去了知觉,这并不是被冻的。冷或许是一个原因,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母亲把我给卖了。我再也见不到她和宇佐子了。我跌跌撞撞地跟着轿子,心里起初是震惊,渐渐地心凉了,就感到愤怒,最后又害怕起来。这个买了我的贵妇是谁呢?
今川家的一名骑兵骑着马迎面飞驰而过,我那早就冻得冰凉,满是污泥的腿上又溅上了一层泥雪。
捆在腰间的绳子不断摩挲着我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先前刚爬过树,现在又要跋涉,让我早已疲惫不堪,饥肠辘辘。
沿着松滨的大路走了一阵,我看到了几个背着装着干鱼的篓子的男孩儿,年龄看起来只比我大一些。走过他们身旁的时候,他们都停下脚步向我们鞠躬,眼里满怀崇敬之情。我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我们现在是多么引人注目啊:两个彪形大汉抬着一位优雅的贵妇,后面还像牵羊一样牵着一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步履拖沓的小姑娘。
路上一帮面色焦虑的士兵压根儿就没搭理我们。
我们来到了靠近城中心的一家客栈。两位穿着绣有白色盘纹的冬裙的年轻侍女走了出来,把我们接到院子里。
“千代女夫人。”姿色更为出挑的侍女说。“欢迎回来。看来这次狩猎很成功啊。”
“没错。”贵妇边说边扶着小兄弟走下轿子,“我猎到了一只松鼠。”
那两个侍女盯着我看,好像我真是打回来的战利品似的。
“她叫小松鼠。”贵妇干笑道,“小兄弟,给她松绑。我们的贵客肯定不会逃的。”
个子较小的轿夫走到我面前解开了我腰上的绳子。这次他显然是在冲着我笑了。
庭院四周的墙壁高耸,但都是木制的;如果我有机会独处,就能爬到屋顶上去,但是——
“我打算离开这里。今川一族现在草木皆兵。等我简单用些饭后即刻启程。未映子,给她拿几件像样的衣服,把那身破布给换了,再带她去和其他人一起吃点东西。”
吃的,我在心里想。
那个侍女点了点头。千代夫人冷峻的目光又不动声色地落到了我的身上,仿佛要把我看穿,就像在松树林里时那样。“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扫了我的兴致。今晚,一到目的地,未映子就会领你来见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个宝。”
我鞠了个躬准备告退,但是她又开口打断了我的行动。“狩野紫,你现在可能还没意识到我其实帮了你一个大忙。凭我的能力,我能送你一份你意想不到的大礼,虽然你现在还没意识到它多重要。所以不要枉费我的一番心血,我不会亏待你。要是敢辜负我,保证让你后悔一辈子。”
她的表情木然空洞,看不出任何端倪,活像一尊地藏菩萨。“邦子,准备沐浴。”她猛然说道,然后在侍女的尾随下转身走进客栈。
“来吧,小松鼠。”未映子说,“跟我走。”她利落地转身走过庭院,高齿的木屐敲打在石板上发出马蹄般嗒嗒的声响,回荡在雪地里显得无比空灵。
我踉跄地跟在她身后,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不受控制地猛打起寒颤。终于,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外面下起了暴雪,虽是正午,天色已十分阴沉。未映子领着我穿过铜钱般大小的雪花,晶莹的雪花像羽毛一样从天而落,慢慢遮住了她的身影。我们走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未映子步履平稳,而一旁的我光着脚丫,冻得直跳,好像一只求偶的白鹤。“先给你换身衣服,等吃饱肚子我们再启程。”她说。
客栈门口没人把守。我想要逃跑,可是一想到有吃的……
我们来到一扇大门前,那里面看起来像是一间马厩。未映子打开门叫我进去。“来吧,小松鼠。”
我一边跟着她走进去,一边仔细打量着这间昏暗的屋子。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屋里暗淡的光线,看清了有五个人影正围坐在一小撮火堆旁。
这间屋子看起来是要用作马厩的,但又改成了下人的房间。支撑着屋顶的梁柱低矮交错,黑迹斑斑,想必有些年头了。屋子的墙角边铺着一排铺盖,中间的小火盆里冒着烟、生着火,用来取暖。
那五个人影起身转向我。我真想爬到屋顶低矮的椽子上,赶紧躲起来,无奈已为时太晚。
我认出体型最大的那两个是千代夫人的轿夫。他们瞥了我一眼,鞠了个躬,然后又转向火堆,翻动起锅里的米饭。
另外三个人朝我走来。他们渐渐远离火堆,身上笼罩着的黑影慢慢淡去,我看清了他们的长相。他们虽然比我大,但肯定都还是孩子。最大的是个男孩儿,脸上挂着苍白的微笑。中间那个也在笑,但不怀一丝好意。最小的那个只比我大一点儿,蹙着眉,表情无比可笑。
“孩子们,”未映子温柔地扶着我的肩说,“过来,认识认识我们的新伙伴,狩野紫。”
“狩野。”中间那个女孩儿眯了眯眼愤愤地说。“所以我们在这儿一直等的就是你。”
我想要后退,但是未映子扶住我,让我动弹不得。
男孩儿对于女孩儿刚刚的话置若罔闻,指着另一个满面愁容的女孩儿说:“我叫蓝丸,她是惠美。”
“你好。”惠美跟我打了声招呼。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可脸上的愁容丝毫未减。
蓝丸想要介绍另外那个女孩儿,但她一把打开了他的手说:“我就是我。我不管你认不认识我,但我要知道你是谁,夫人为什么要四处找寻你这么一只骨瘦如柴的老鼠。”
“藤美,她不是老鼠。”那个蹙着眉的女孩说。“她太大了。”我说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没听懂藤美的话。
那个叫藤美的女孩轻蔑地冷笑了一声,走回火堆旁。
“这儿有饭,快来吧。”蓝丸说。
“你叫什么?”惠美问我。
我有些迟疑。虽然我不喜欢母亲给我起的小名,但大家都是这么叫我的。于是我低着头小声地说:“大家都叫我小松鼠。”
“松鼠和老鼠有点像。”惠美嘟着嘴说,脸上的表情还是不太自然。
我心想:她是天真还是在逗我玩儿?我哪一个都不愿意接受。“来,小松鼠。”未映子叫我,“我给你换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吃饭。”
这屋子其实就是间马厩。未映子从火堆旁的包袱里抽了几件衣服,把我带到一个谁也看不到的隔栏里。她伸出手,脸上的笑容好看极了,嘴角弯弯好像新月,说:“来,把你的衣服递给我。”
她优雅甜美的笑容和千代夫人的命令一样让我难以抗拒。我一边不自觉地颤抖,一边脱下单薄、湿透的外衣和裤子。我把还在滴水的衣服递给她,水都滴到了铺满稻草的地面上。
她一接过衣服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她伸直胳膊远远地提着衣服,搭在隔壁隔栏的墙上。那几件衣服我以后再也没看到过了。
然后她递给我几件干净的衣服:一条裤子,一件外衣,都是蓝的。外衣的后面还绣着千代夫人家的白色盘纹。
未映子领着焕然一新的我来到火堆边,火堆上正煮着一锅米饭和一小盘鱼片。
“我要去帮夫人收拾东西了。”未映子悄悄跟我说,然后又对其他人说,“夫人用完膳后我们立刻启程。夫人希望我们抓紧完成任务,尽快离开今川的领地。大家都收拾收拾,随时准备出发。”
两个大个子只是点了点头。蓝丸则使劲点着脑袋,惠美瞪着眼,藤美哼了一声。
未映子一说完就转身出了马厩。
蓝丸和惠美坐回去吃饭。藤美挤在那两个轿夫和墙壁之间,用手拌着鱼片和米饭,眼睛还盯着我看,那眼神在火光的映衬下闪闪发亮。那个被千代夫人叫作小兄弟的大个子用木碗给我盛了一份饭和鱼片,又递给我一双旧筷子。我坐在稻草上吃了起来。
那天早上母亲没给我和妹妹准备早饭。我饥寒交迫地走了那么远,都快饿死了,而且一会儿可能还要走更远的路。我用筷子使劲把饭和鱼片往嘴里扒。这些食物可能也不干净,但我也没资格挑三拣四的。
就在我狼吞虎咽,根本顾不上饭菜的滋味更别提细细品尝的时候,其他人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我毫不在意,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我把碗里的饭吃得一粒不剩,然后从桶里舀了点水洗了碗。比较年轻的轿夫则用桶里剩下的水浇灭了那奄奄一息的火苗。
“饭菜还合老鼠小姐的口味吗?”藤美站在墙边,满脸讥讽地说。
“不能怪她,”蓝丸说,“不能怪她,又不是她让我们在这儿一直等着的——”
“我们等了三天!”映着火光,我看到藤美的脸色沉了下来,突然爆发道:“千代女夫人凭什么把你当个宝?你有那么特别吗?”
我现在吃饱穿暖了,不但四肢恢复了知觉,就连精神也开始恢复。我感到热血冲到耳朵里,手指开始微微颤抖。“我不知道!不知道她要我干什么!我是今天早上被她从母亲那里买来的。”其他所有人,包括那两个轿夫,甚至是藤美,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刚刚还在跟妹妹一起爬树,然后就被带走了,都来不及跟任何人道别!”
“你有母亲,”惠美说,“还有妹妹。”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撇着小嘴,看上去更难过了。我想要接着说,但是她看上去是那么伤心,让我哑口无言。那种表情是妹妹在她的稻草娃娃破了,撞到脚趾还有父亲去世时才会有的。
蓝丸轻轻地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我才发现自己正死死地攥着筷子,像握着一把匕首似的。他依旧平静地说:“我们都是孤儿又不能怪你。”
“孤儿?”我惊讶地问。
惠美和蓝丸都点了点头,表情凝重。蓝丸说:“是夫人一个一个找到我们的。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遗弃在了一间寺庙里,跟那里的和尚一起长大。惠美呢……”
“我以前在京都的街上流浪。”惠美说,“对母亲没什么印象了。”
藤美又冷笑了一声。
“孤儿?”我又问了一遍,眼里泛起了泪花,喉咙也哽咽起来。我干嘛哭呢?
“我不管你怎么想,虽然我家里的人都死了但我不是孤儿。”藤美狠狠地说,“我是樽宫家族的。谁也不能把我像垃圾一样卖给捡破烂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