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我们是在武田的一个小据点度过的,这个据点守卫着一个不知何故被叫作茅野的贫瘠多石之地,标志着甲斐和信浓的边界。我们所在的位置很高,所以周围没有一棵树。这让我感觉像是没穿衣服。空气又干又冷,我们都疲惫至极,被分配来守卫要塞的士兵都很急躁,就像是在等待一轮攻击,可是我想不出来怎么会有军队前进到这么远这么高的地方,又是怎么做到的。也许他们被什么妖魔鬼怪吓到了。
第二天早上,所有人,甚至未映子,看起来都和我一样暴躁。
千代女夫人喊着叫我们起来。“走了!我要在中午之前回到望月,这样我才能洗上一个真正的澡,吃到真正的食物。”
望月就坐落在茅野下面的一个山谷里。于是我们开始向下走,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抓住真直的马——雷霆的鬃毛。
“放轻松。”真直喃喃地说道,不过我觉得这话其实是因为他心疼马才说的。他又对我说:“还我以为你喜欢高处?”
“嗯。”我咬紧牙关回答道。似乎一个踉跄就会让这匹马带着我们一起跌入谷底。
“啊。也许骑在马背上会比较难一点?”
我羞愧地点点头。真直先生将我视为一位伟大武士的女儿,为何我的表现如此丢人?
“没关系,紫小姐。”他说,可是在我听来,他和蔼的声音比藤美的嘲笑更伤人。“我们会慢慢走的。如果步行的话会不会好一些?”
我又点了点头,稍微不那么发抖了。
真直下令停止行军,我们停下的地方感觉像是世界屋脊。
千代女大人的尖叫从队伍的后面传来:“为什么停下来了?我再也忍受不了像快要临盆的女人那样挤在轿子里了!”
“紫小姐说她想要走一会儿,走一会儿挺好的,我想其他骑马的人也想走走。”
我滑下马背,站在了狭窄的山路上,另一个人也趁机和我一起回到结实的地面上:这个人正是藤美,她一刻都不想留在马背上。
我和她对视着,谁都不乐意成为对方的同伴,但是现在没有别的选择。未映子在我们上方问道:“要我陪你们走吗,藤美,小松鼠?”
我俩都摇着头。
她凝视着我们,然后点了点头。“请待在一起。也请不要和我们其他人分开。”
“好的,未映子小姐。”我和藤美一起说道。
大家驾着马又开始赶路,藤美向地上吐了口口水,飞快走着,尽量离我远远的。
“喂!”我向她喊,“我们应该待在一起!”
就在我们开始往下走的时候,我和藤美在马匹的中间和周围跑来跑去,如果不是这种非常情况下,我们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在玩捉人游戏。我很厌烦;我也不想靠近她,但是未映子小姐说……
过了一会儿,我追赶藤美的原因就变成了单纯只是想要惹恼她。
一连串曲折的之字形坡路从陡峭的山腰蜿蜒而下。看来我们要走上不小一段距离才能向山下前进一小点。我们能看见下面的山路,弯过去,又折回来,我必须承认,与悦人的风景相比,路途显得有些乏味。
不过至少,我们走回到了树林中。
就在太阳从我们身后的山上升起时,藤美停下脚步,盯着下面。
“你在看什么?”
小兄弟们低沉的声音从我们身边传来;我们现在已经落在了队尾。
“为什么要来来回回地走?”藤美抱怨着说。
“嗯?”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就好像她已经忘记了我也在这。“走来走去的,真蠢。”
“因为我们的马不能直接走下山。”
“哼,我可不是一匹该死的马。”藤美咆哮着。“我这就直接走下去,和其他的人在下一个之字路下面汇合。”说着,她开始走出这条路。
“我们不能这么做!”
她回过头,一只脚踩在覆盖在山坡上的泥土上,另一只还留在山路上。她对我咧嘴一笑,“害怕了?”
“不,但是……!”
还没等我说完,藤美就走下了山路,走进了长满杜松的山坡。
“回来!”我看看下面的她,又看看逐渐远去的队尾。好吧,我想,未映子说要待在一起。所以我也跟着藤美冲下了山。
现在想起来,我应该接着跟着队伍走,然后把情况告诉未映子,真直或者小兄弟们。但是我不想被别人当作是懦夫,或者打小报告的,而且,毫无疑问,能够攀爬这一点又一次抓住了我的心,尽管只是爬下一个有很多岩石,长满矮树的山坡。
我跟着藤美迅速地向山下跑去,我胸有成竹,在她跑到树林前肯定能赶上她。但是藤美的腿比我的长,而且她曾经在京都的街道上长大,所以她能跑得很快。
这儿的杜松比我在家附近看到的要大得多,大概有三个成人那么高,但是毕竟还是杜松,粗壮的枝干缠结在一起。就在我们进入树林的一瞬间,藤美就被树枝遮挡得无影无踪了。我只能仔细聆听她滑下山坡的声音,踩断树枝的声音,和她偶尔咒骂的声。“等一下!”我喊着,“等等我!我们现在迷路了!”
“我们怎么可能迷路呢,小老鼠?只不过是下山而已,还是说你连这个都害怕?”
她的话让我感到脸上一燥。害怕?我要证明给她看。我决定,从现在开始,这就是一场看谁先到山底的比赛——而我一定会赢。
我粗重的呼吸声几乎完全盖住了藤美穿过树林的沙沙声,但是我知道,我正在一步一步朝她逼近,在密林里我比她自在多了。我调整自己的方向朝看起来是空地的地方靠近,希望能在她没注意到的情况下超过她。我在脑子里幻想,我坐在路边,在她踉跄着跑进之字形路的时候,悠闲地清理着自己的指甲。
被我自己的兴奋和愤怒冲昏了头脑,我看都没看就冲进林中的空地——这是我犯的另一个错误。
一棵巨大的雪松倒在地上,留出了这片空。这棵老树已经腐烂,树干另一端又长出一棵雪松,比老树要小一些,但是比周围缠结在一起的杜松要高许多。在这棵树的矮枝上,站着一个穿着棕色斗篷的男人,他的眼睛盯着下面山路。树下又站着两个男人,也穿着棕色的斗篷,带着弓。他们两个被我嘈杂声音的脚步声惊到,都盯着我。其中一个人向我拉弓射箭,我想要跑回山上去,结果被倒下的树上的护根物绊倒,直接摔倒在他脚边。
与此同时,我的上方传来一声尖叫,我意识到藤美也掉到这片空地上了。藤美“砰”的一声摔倒在地,还哼了一声,离另一个男人只有一步之远,他抓着上衣的领子把藤美拎起来,把她压在雪松上。
我想要站起来,绊到了我上发的男人他的箭一歪,射到树上。那个男人不声不响地强行捂住了我的嘴,将我也压在了雪松粗糙的树皮上。我听见刀刃拔出的嘶嘶声,不禁在捂住我嘴的手掌里尖叫出来。
“现在还不能杀她。”树上男人低声说道,“就算就算从这群人身上捞不到什么,我们也能卖了她俩。”
“头儿,你确定?”男人的脸被一块布蒙着,所以我只能看见他正眯着眼睛看着我,“这一个真是太瘦了。”
“闭嘴。”上面的男人发出嘘声。“他们马上就要到这个之字形路了。我要开始专心监视了。把这两个绑起来,塞住嘴。我和三次郎到路的下方用信号通知其他人。白川,你看着这两个小鬼,准备好马。”说完,他从站着的树枝跳下来,跃进了我们身后的杜松里。
我听见了一阵风声和哼声,然后感觉肩上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那个男人拿起了他的小刀,我又开始在他的手里尖叫,但是他把小刀举向了藤美的喉咙。她开始向男人咆哮,在刀尖刺破她皮肤的一瞬间,叫声猛地停了下来。“‘把她们绑起来’那个人说。”他嘀咕着,然后说了一大串我跟着军队走了这么多天,也从来没听过的词。他整个身体都靠在我身上,所以我一点都动不了——甚至几乎不能呼吸了——他猛地拉下自己的面罩,揉成一团,塞进我的嘴里。然后又把皮头盔向后推了推,脱下头盔下油腻的头巾,揉成团,塞进藤美的嘴里。当她试图反抗的时候,男人咆哮道:“我很乐意杀掉你们两个,小姑娘。我们可不是为了抓奴隶而来这儿的。只是田中说要留下你们,所以我才不杀你们。都给我闭上嘴,老实点儿,待着别动。”
说完,他放下了弓,但是小刀始终架在藤美的脖子上,他从斗篷下面拽出一段细绳,先在我的手腕上迅速地绕了一圈,然后又绕在藤美手上。他眯着眼睛审视了我们一下,然后就爬上了树,在雪松上找到一根位置较低的粗树枝。他把绳子另一头从树枝上方扔过去,然后迅速地拉了一下,这样我们的手腕就被吊到了半空中。
藤美被拉得只能用足尖点地;我比她矮一点,完全被绑着手腕吊了起来,绳子勒进了皮肤里,火辣辣的疼。
“不错,”男人继续眯着眼睛嘀咕着,“这应该就能绑住你俩。”在确保我们的手臂被拉直的情况下,他把绳子绕到一棵杜松上绑住。接着回来捡起了弓,又看了一眼我们,做了个鬼脸说:“好吧,‘照顾好马匹’。”说完发出一声下流的笑声,“让该死的田中下七层地狱去吧。好了,你们两个小个子哪也去不了了。”他动身走到空地上坡的边缘,然后又走回来。“你们可别想打什么鬼主意!”他几乎没瞄准就射出了一箭,扎在了离我手肘一巴掌远的地方。
男人一离开,我们两个就开始努力挣脱绳子。我使出浑身解数想要爬到身后的树上去减少绳子的拉力,但是我越用劲,绳子就绑得越紧。我的手和手腕就像着了火一样,我都能感觉到血从我的胳膊流下。
我看了眼正在哭泣的藤美,现在这个情况哭也是无可厚非的。她泪光闪闪地看着我,想要把塞在嘴里的布吐出来,结果没成功,她挫败地号啕大哭起来,但是随后她抬起下巴,向上看,似乎是在努力示意我往上爬。
爬?爬什么?我向上看:头顶的树枝离得不是很远,但是根本不可能爬得上去——
藤美踢了我一下,又抬起了她的下巴,先是向上,然后是旁边。看我没有任何反应,她低吼了一声,又做了一遍。踩着我爬!
啊!我把腿抛向她的腰部,把她当作一棵小松树,摆动着向上爬。我手腕的压力立刻就变小了,我因为松了一口气而几乎昏厥过去,从上面滑了下来,绳子又开始勒进我的肉里。
藤美吼叫着,让我重新集中注意力。用腿往上爬,等到我爬得稍高一些我开始用脚挂住绳子本身。我一直爬着,直到绕在我手腕上的细绳松动滑落,然后跳回到地上。
被解放的感觉太过刺激,一时之间我竟站不稳,但是藤美开始用脚把尘土踢到我身上。我猛地拉出嘴里的布,“我会从另一头解开它,我没办法切断——”
她用力地摇着自己的头,透过塞在嘴里的布叫着,然后把脚抛到了我肩膀上。我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尽可能地举起她,直到她最终能够解开手腕上的绳子——这样一来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我身上。我们两个一起摔到了地上,我被她压在身下。
我们滚着分开,上气不接下气的,不停摆动双手,让血液循环起来。
我的脸上满是汗水,一个黑影挡住我面前的阳光,我喘着气,心想一定是那个强盗不顾首领田中的命令,回来杀我们了。
“做得漂亮,松鼠小姐,藤美小姐。”一个温和平静的声音说着。
未映子小姐站在我们上方,表情神态一如既往,只有她手里拿着的匕首,和头发里插着的树枝显示现在是非常时刻。
“但……但是……!”藤美气急败坏地说,“我看见你骑着马和其他人一起走远了!”
“你真的看见了?”未映子温和地笑了,“过来,女孩们。我们必须快点了。”
“那个人,”我喘着粗气,站着弄干净自己,“把我们绑住的那个人——”
“——已经不太可能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真的么?”藤美问,眼睛狠狠地盯着未映子的匕首。
“我放跑了那些马。”未映子说着,撅起她的嘴唇,“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追着马让它们停下来,那肯定会花不少时间。”
“哦。”藤美咕哝道。
“但是我们需要警告其他人。他们刚绕过前面一个弯向这里走来。如果我们能警告他们……”未映子皱着眉说,“但是我不想让你们冒被强盗发现的危险,或者……”她的眼睛扫视着空地,最后停在了之前绑着我们的那棵雪松上。她眯起了眼睛,走向那棵树,从树上拔下来那支差点射中我胳膊的箭。她回过头,“小松鼠,”她说,声音突然放得很低,“你觉得如果你穿过这片密林,或是爬到树顶会不会更快?”
我眨了眨眼睛:“额,穿过树冠?”
她点点头,指了指树的右侧。“现在就去。这个方向。提醒真直和其他人,这里有一伙伏兵。”
没等她说完,我就冲向了空地的边缘,爬上杜松乱蓬蓬的树枝间。我回头看了一眼,未映子正拖着藤美藏进灌木丛里。
雪松的树枝又粗又有弹性。穿过顶层的时候我能听到同伴们发出的微弱声音。他们刚转过之字形路,眯起眼睛看,我能分辨出曾经骑过的,真直的高大战马。
我开始加速,沿着杜松有弹性的树枝快跑,碰到另一根交叉的树枝就跳上去。树枝层层叠叠地交织在一起,我移动的速度远不如在开阔的地上跑得快,但是比我横穿下面的荆棘快多了,而且在这里,我能更清楚自己要去哪儿。不一会儿,我就沿着树顶转过了一个又一个弯。
突然,我听到身后有哗啦哗啦的声音。
我回头一瞥,并没看见人影,又继续跑了几步。
又出现了另外一阵声响。我再次转回身来,还是没人。
然后,我看见树林外下坡路的另一边一个灰色的斑点射向我。我想都没想本能地闪开了。
箭从我头上飞过,发出愤怒的蛇一般的嘶嘶声。
我掉进了杜松里。
我听到另一支箭射进了我前面的那棵树里。
我藏在顶层树枝的正下面,努力想着对策。我要警告真直先生和队伍的其他人。但是我离他们太远了,喊他们也听不到,但如果我爬到树冠上面,弓手就会发现我。我可以试着回到地面上,但是必须缓慢进行,而且——不能像我之前被抓的时候那样直接滑下去——我会很难保持方向感。
我听到我们队伍马匹的马蹄走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嗒嗒”声,知道他们即将走进强盗的埋伏范围里。但是,我要走近真直先生和其他人,比这些强盗靠得更近。要是我能找出一条近路——
我喘着粗气,惊讶自己居然浪费了这么多时间才想起它来。我把手放在嘴前——用膝盖牢牢地夹住树枝,发出了三声猫头鹰的叫声——这次不用去想要学什么种类的叫声,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尽可能大声上。
我竖起耳朵听,发现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还在持续着。
呼!呼!呼——!
我觉得我听到了真直的声音,但是这听起来好像马匹们仍在走向强盗的埋伏。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膝盖紧紧夹住树枝,发出了比任何猫头鹰都大的声音。
我又听到了副将的声音,这次是喊着“敌袭!我们遇到敌袭了!列队!”
然后我听到了呐喊声,刀剑相接的声音,马和人尖叫的声音,就像之前在富士山客栈的时候一样。
只是这一次,以免中箭,我绝对不会随便伸出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