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庭院里,大家在我周围跑前跑后,忙着把物资放在两匹驮马上,多添置一些衣物。
我走到他们面前,恵美冲我微微一笑,递给我一件暖和的大衣,随后又给我一床草席说:“这是今晚要用的,和我们的一起放在白马上吧。”
我仍沉浸在这小小的微笑带给我的震惊之中,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从她手里接过那捆行李。
我把铺盖卷和其他人的放在一起,把那件厚外衣套在身上的蓝色薄衣外面。年轻的那位小兄弟走来,给我们每一个人都发了一件笨重的稻草蓑衣和一双稻草靴。“我们要在雪中赶路,”他不动声色地说:“可不能让你们的脚冻伤。”
大家都穿上稻草靴,这双鞋穿起来非常不舒服,好像踩在特别扎人的松树枝上似的。然后,我们穿上了那件稻草编织的又厚又长的蓑衣。惠美和蓝丸窃笑起来,我抬起头,看到他们好像行走着的巨型稻草堆。就连藤美都露出了尴尬的微笑。这微笑让我想起了我的妹妹,宇佐子,心里不禁难过起来。
客栈庭院的门又没有人把守了,但是,穿着这样的靴子……
藤美拍打着头上的稻草斗笠和身上的稻草披风,小声嘀咕道:“你们就像一群穿着过冬大衣的牛。”
“那她觉得她现在看起来像什么?”惠美低声说。
小兄弟们把黑得像只甲壳虫的轿子抬到了马厩前,千代女夫人和未映子走出客栈。脸色冷峻得像花岗石的邦子跟在小兄弟们后面,手里拿着一根和她一样高的杖,杖头上装了一把短刀。后来我才知道,这件兵器叫作薙刀。我不知道邦子要用它干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她手里显得那么适合。我还以为这是哪个轿夫的东西。
千代女夫人没有更衣,还穿着那件深色的多层冬用和服。我一直想看侍女们换上优雅的丝绸长袍的样子,但是她们两个都穿着暖和的蓝色冬衣,上面绣有白色圆形的家纹。小兄弟们立刻将轿子放在千代女夫人的面前,她随即屈膝坐进了轿子里,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好像瞬间就完成了。
我以为两位侍女也跟着她坐进去。我想,加上她们的重量,许会小兄弟们也许会放慢脚步。
然而事与愿违,那两位年轻的侍女却走向了我们。未映子脚步踏着异常轻盈,邦子则大步向前。邦子用粗哑的嗓音直白地命令我们,那把薙刀就结实地杵在她身后。“天气好的话,我们会走上十天。都给我跟上来,不许抱怨。”这时轿子里传来千代女夫人的声音:“出发!”那两位小兄弟抬起轿子,就像昨天晚上那样,飞快地跑了起来,带领我们离开客栈。
邦子迈着大步跟在他们后面,一只手牵着马的缰绳,另一只手挥舞着薙刀,活像拄着根拐杖。我们急急忙忙跟在她后面,未映子殿后。
回想起来,如果当时我不跟在他们后面,而是跑进滨松的街道里,藏到城后的树林里,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但是在那时,我并没想这么多,只是站好队,尽力跟上他们的步伐。
我们从客栈出来后沿着滨松城外的主干道一路北行,一位马夫在我们后面负责殿后。暴风雪过后,城里的街道空旷无人,我们快速穿行而过。几个商店老板和捡破烂儿的都震惊地抬起头来看我们。
一匹马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同样奔向北方。在我们的稻草蓑衣上溅了一身的泥点,然后很快就不见踪影了。我很好奇是不是上次那个骑兵。
看着那匹战马,我无暇顾及自己已经走过了我之前到过的离家最远的地点,一家米店,父亲曾给米店老板和次郎先生的女儿佳奈写过婚约。
我们平稳地走着,刚出城,就看见一座拱桥横跨在古老宽阔的天龙川之上。一群今川大名的士兵在桥上站岗,背对着我们注视着北方。唯一一个面城而站的士兵几乎都没看一眼就摆手让我们过去。
我们驮马的马蹄踏在木质的桥面上发出空洞的声响。这片天龙川水比流经我们村的那片更深,更缓。我顺着桥的一侧前进着,望着那墨绿色的河水在桥墩打起漩涡,心想现在要是夏天就好了,一股想要逃跑的冲动又涌上我的心头。我想就这样从桥边跳进河里,直接游回我家附近。然而小兄弟们保持着他们快速稳健的步伐,带领我们重新走过桥,踏上实地,沿着东海道进入了外面广阔的世界,将我那由松树,橡树,铁杉,小溪和城堡组成的小小世界甩在了身后。
这条大路宽阔,平坦,非常的空旷。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沿着河滨赶路,那里树木不多,就算有也都长期逆风生长,形状扭曲。有时我们会靠近树林,但即使在林边靠近路的树木看上去都被人砍掉留下空地。
我们难得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我指给蓝丸看这些怪异的空隙,他说:“这应该是为了保护旅人免受盗贼的侵扰。”
一队今川的骑兵熙熙攘攘地经过我们,他们也是朝北边去,身后飘着从他们的马鼻孔里冒出的蒸汽,好像头发,又像是一条白色的幽灵般的尾巴。
“而且,”惠美喃喃地说,“也能让我们更容易在路上避开军队。”
我点了点头,但我并不喜欢这样。我一直生活在树林环绕的地方,离开那里,行走在宽阔平坦的道路上,让我觉得……像没穿衣服一样。
太阳慢慢落向远处的群山,我们发现即便是大路,也不总是宽敞得足够让我们避开路上的军队。
我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发现大路上堵着更多的今川士兵,他们全副武装,挤得密密麻麻。他们并不是在站岗,有些人躺在地上。不少人包扎着绷带,还有不少人流着血。
一位盔甲破烂不堪的武士站在那里,我们走近他的时候,他一手握着武士刀。一只手意示我们停下来。
邦子放下了驮马的缰绳,双手握住了薙刀,刀尖依然朝上,表示并非是要威胁他们,只是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千代女夫人从轿子里探出身子问:“怎么回事?为什么慢下来了?”
“这条路禁止通行,夫人。”武士说。
我们聚集在邦子和轿子后面,未映子挡在我,藤美和惠美前面。
“如果我们要绕过战场的话,就必须走这条大路。”老夫人抱怨道。
武士笑了一下,看起来完全不带一丝幽默。“这条路不行,”说着用他的大拇指指向了他身后。“想从这条路绕过战场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从鬼门关走一遭。”
我吓得浑身一抖。
“那条路上有一个小村庄。”武士指着通向内地的那条小路说。“起码几天前那里还是有个村子的。你们可以在那里过夜,然后沿着这条路,翻过小侄山,进入骏河。那条路上没这么多战场。”
“但是我们必须——!”
“夫人,如果您执意要走这条路,我会亲自杀了您。平民不得入内。”他看了一眼邦子,“总之就是不能走,不管你们是平民还是什么。”
“呸!”千代女大人猛地把窗户关上,小兄弟们得令转向那条小路。我们随即跟在他们后面,我听到夫人在的轿子里咆哮着说:“流氓!”
到达村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邦子走上前去和夫人交谈。我听见千代女大人提高了嗓音,声音愤怒而尖锐,但是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全副武装的邦子回头看向我们,紧绷着下巴。我一点都听不见她对夫人说了什么,但是我能分辨出里面有“危险”和“敌人”这两个词。
另外,千代女大人从窗户里伸出头,我清楚地听见她不耐烦地轻蔑回应道:“邦子!”她大声叫着邦子,尽管邦子离她仅有一臂之远,然后指着村庄里唯一一个有招牌的建筑说:“去看看,要是客栈的话就让他们把水烧上。我要沐浴。”说完就啪地关上了窗屏。
邦子端着一副高贵的样子,将驮马的缰绳递给一位小兄弟,信步走进了那座建筑。
未映子就站在我的正后方。我转向她低声问道:“为什么千代女夫人那么不悦?”
未映子的脑袋侧向一边,非常小声地问我:“白天我们赶路的时候你看见了什么?”
我皱了一会眉说:“骑兵,骑着马来回地跑。”
“有几个?”
“嗯。”我又皱起眉。藤美着从稻草斗笠下露出不悦的表情地看着我。“早上有一个,骑马跑向城堡?另一个在我们在松滨外的桥上时路过……还有……我们停下时遇到的那群?”
未映子挑了挑一边的眉毛,转而问起惠美:“小惠美,你说有几个?”
“九个。”惠美回答道。
“非常好。”未映子说。她又看回我问道:“那样的一小群骑兵叫作中队。你觉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
藤美插嘴说:“因为这里该死的要打仗了,就像那个士兵说的那样!”
未映子身形未动,保持着微笑,但是嘴角的一丝僵硬表明她很不高兴藤美打断了她的话。过了一会她又开始说,眼睛还是盯着我:“没错。提到到松滨,之前就有传言说附近可能要打仗。今川大名的部分人马打算袭击武田大名的一个前哨。千代女大人本来今晚想让我们绕开战事再歇脚。”
“她想让我们继续赶路?”我听到惠美小声说道。这一次,藤美也无言以对。从她们的脸上,我能看出她们和我一样疲倦和寒冷。
我打了个寒颤,虽然腿脚酸痛、嘴唇又冷又干,但我脑子里想到的却是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十字路口的那些士兵当中,有很多人都受伤了。是战争?我突然想到,我和这只奇特的队伍在一起走远比当时自己离开要安全得多。
邦子回来后隔着窗屏告诉千代女夫人,这的确是一家客栈,夫人大驾光临,他们备感荣幸,已经开始准备洗澡水了。
我们沿着街道缓步走向客栈,我看见一些人藏在窗帘和门后面偷看我们。几座房屋的屋顶明显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新鲜的稻草下面,有一层被火烧黑了的茅草。还有两座房子只剩下了黑色的框架。
客栈的招牌也变黑了,只是很难说到底是因为上年头了,脏了,还是因为火烧烟熏。只能勉强看出招牌有一只猫抬着一只爪子。
我们慢慢地走了进去。之前我们在松滨住的那家客栈并不能算是气派,但这间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倒似的。在夕阳的余光里,能看见入口有一只马蜂窝,然而这个马蜂窝看起来也是摇摇欲坠的,好像马蜂们随时都会舍弃这个早晚撑不住的窝。
“欢迎来到富士山客栈!”一个干巴巴的声音颤抖着欢迎道。随后一位穿着破旧和服的老女人趿拉着走出了前门,进了庭院。那身和服在她奶奶穿的时候应该是很漂亮的。
“富士山?”千代女大人走下轿子说,“这里离富士山还有两天的行程啊。”她吸了口气。
“啊呀!”客栈老板拘谨地深鞠了一躬说道:“但是如果明日天气不错的话,您朝北边可以看到圣山。”她向周围看了一圈,脸颊微红,又说道:“的确离得有点远,但是您真的可以看到它。如果天气不错的话。”
她双手合十说:“那么,尊贵的夫人,我们很荣幸能服侍您和您的队伍。我会带您去您的房间。我的丈夫会照看您的马匹。”一个老男人蹒跚着走了出来,看起来比他妻子穿的还要破旧,表情也比他妻子更为疲惫。他接过驮马的缰绳,将它们牵到客栈僻处的马厩。邦子跟着他去了。
“房间?”千代女夫人问,第一次看起来消遣多于傲慢。
“尊贵的夫人,”客栈老板说:“这里最近很少有客人来。现在是淡季,而且还在打仗……我们只有一件房间是空着的,在一楼。”
“一楼!”千代女夫人说:“那是我仆人住的地方,”她的手向后随意摆了摆意示我们说:“我更希望能在二楼。”
那位老女人低声下气地道歉说:“嗯,万分抱歉,尊贵的夫人,我们客栈上面的楼层……被……”她犹豫地看向千代女夫人,“您应该也注意到了,这个镇子之前被火烧过。上个月,武田军几乎烧光了整个城镇,最后被今川军击退了。”
两名轿夫都站直了身体,未映子挑起一边纤细的眉毛,向夫人表达着无声地质疑。显然,他们都很担心我们现在离这里的战事是不是太近了;当然这也让我十分害怕。千代女夫人抬起手制止住了他们无声的担忧。“我们会住下来,”她坚定地说:“仆人们就睡在马厩,或者餐室。”
年老的客栈老板鞠了一躬,声音沙哑地说:“好的,尊贵的夫人。”
刚安置完马匹回来的邦子倾身与千代女夫人私语。千代女夫人嘴角露出讽刺的微笑说:“我的侍女告诉我,这里的马厩连马都嫌简陋。那仆人们就住在餐室。”
“好的,尊贵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