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除了餐室和厨房外还有三个房间，但离前门最近的两间都已废置，门框被火烧得漆黑了。千代女夫人让小兄弟们把她的行李抬往后面的房间。
未映子和邦子带着我、藤美和惠美来到餐室。未映子的铺盖和我们的放在一起。这让我有点惊讶，我本以为她晚上会和夫人睡一间。但她留了下来，默默地主持起仆役事务。
我们在房间的一侧铺好铺盖后，就排成一行坐到了另一侧的矮桌边。这几张桌子看似有些年头了，材质精良，墙壁上残留的挂毯虽仍能看出往日的精致，但如今只剩下被虫蛾咬过的斑迹。
晚餐是不知道什么肉煮成的肉粥，十分油腻，粥好像是煮得太急了，一半夹生，一半却糊了。但我们，包括千代女夫人在内，都吃起粥来。赶了这么远的路大家都饿坏了。我们吃完后，老夫妇进来要收拾碗筷，千代女夫人抬起她娇小却带着威严的手说道：“我的下人会收拾。”
那一刻，我对这一善意的举动感到惊叹，但突然醒悟到千代女夫人所指的下人也包括我，我也得干活儿。我看了看周围，发现蓝丸和惠美已经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甚至连藤美都已站起身，低头闷不作声地整理餐具。
我拿起自己的碗，还帮坐在我旁边的小兄弟们收拾了碗筷，然后和蓝丸还有其他几个女孩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碗拿进厨房。客栈的老妇人摆着手，想要阻止我们进入厨房，“嗯，实在不用……”
蓝丸快速地点了一下头，说道：“这是应该的。”于是我们穿过破旧的门帘踏入拥挤的厨房。
厨房里盖着蜘蛛网的架子上放满了缺了口或是碎了的碗。灶里冒着黑烟，火花逐渐熄灭。剩下的柴火残渣表明这些柴火显然是旧家具的碎片，另外还有几缕没点着的花布，显然是这对老夫妇用来生火的挂毯碎片。他们真是用尽了店里剩下的所有材料，可谓是耗尽了整个客栈给我们准备了晚饭。
惠美拿起水桶出门去镇上的水井打水。
我们清洗起餐具，有一口破破烂烂的黑锅，一只磨损不堪的木勺和一个看上去随时都会碎裂的米缸。“惨不忍睹。”藤美抱怨着。
蓝丸不痛不痒地问道：“难道我们哪个人的家境比这好吗？”
藤美咬了咬嘴唇，嘟囔道：“也许没有，但是有的人出身更好。”说完，她使劲地把碗里的剩饭刮进缸中。
这时，惠美回来了。“至少这里的水很干净。”她开心地说道。和往常一样，她语气中的喜悦丝毫没有反映在其表情上。
藤美哼了一声，拿起装满焦饭和碎骨的缸，往门外的垃圾坑走去。“和你们中的某些人不一样，我可不是生下来就干这种脏活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生下来是干嘛的？”我问。我不知不觉地已走到她身后。她转过身来，那一瞬间我确定她会拿手中的缸打我。我的双手反射性地挡住了脸。
果然，藤美脸上带着她尖刀般的微笑，慢慢举起手中的缸，把里面油腻的垃圾倒在我的头上。我全身颤抖，伸出手想要用指甲抓她的脸颊，也许她就是想激我这么做，但我已经顾不上了。就在那时，未映子平静的声音在厨房门口响起：“你们四个，收拾干净，马上。”
我和藤美互瞪了一阵，静等对方先动手。那时，我完全将父亲嘱咐我的切勿伤人的信条抛于脑后，真想杀了面前的这个人。我可以看见蘸满酱油的饭粒从我刘海上滴落。幸好这间客栈很穷困，而我们也都饿了，所以缸里的剩饭并不多。
我们慢慢地弯下腰开始收拾残局。惠美和蓝丸也帮忙把最后一点剩饭清理干净。之后，我用剩下的清水洗了洗头，心中暗暗庆幸新衣服并没有染上明显的污渍，不然一定会惹恼千代女夫人。
收拾完后，我们都回房睡觉了。我本想和惠美说说话，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她。但我还没爬进被窝她就打起鼾来了。
我躲在被窝里默默地哭泣，努力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想起宇佐子和母亲，想到母亲把我卖给了别人，想到宇佐子没有我的陪伴，独自一人在森林里徘徊。
想到即使我在晚上偷偷溜掉，也不确定是否能找到回家的路，以及那个家是否还欢迎我。
我还没安抚好自己进入睡乡，就听到榻榻米另一边传来一阵平稳的脚步声。“狩野紫。”邦子轻声地说，“过来。夫人想见你。”
我赶忙从被窝里爬出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双腿是那么的酸痛疲累，头发又是那么黏糊糊的。
邦子领着我走出黑灯瞎火的餐室，来到夫人所住的狭窄客房。
夫人坐在榻榻米上，长袍优雅地散落在身边。两个小兄弟站在她肩后，如同两座沉默的大山，未映子站在另一边的暗影中。夫人面前摆着一张矮桌，上面放着几张上等宣纸，一壶我见过最丝滑乌黑的墨汁，还有一个盒子，内有六个槽装着六支颜色各异的墨，外加一支细长精美的红柄毛笔。
邦子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于是我跪下行礼。
“来，小松鼠。”千代女夫人边说边伸出她娇小苍白的手示意我坐在矮桌对面。
我跪着用膝盖移了过去，感觉到粗糙的榻榻米在摩擦着我的新裤子。终于，我来到了桌前，依然低着头保持着正坐姿势。
“你的头发怎么了，孩子？”
注意力还集中在榻榻米及桌脚的我闻言身体一缩。“在厨房里发生了一点……事故。”
千代女夫人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叹息说：“我今早才从树上抓下来的顽童，想让她在晚上就变成淑女，看来是太强人所难了。”
一个小兄弟轻哼了一声，也许是在偷笑。
“抬起头，孩子。”夫人似乎在生气，又似乎是在冷笑。她摆了摆细细的手指，指着面前的书具。
桌上那盛着墨汁的壶壁像是蛋壳那么薄，透出一种浓郁的深蓝色，似乎能将屋内的蜡烛和炉火的摇曳光亮都吸进去。壶旁摆着一块已经磨损得很厉害的砚石。
“我想看看你父亲教了你多少东西，小松鼠。”她将头歪向一边，就好像人们故作精明时的姿势一样。“写点什么吧。”
我头也没抬地伸手拿过一张宣纸。这张纸好薄，夹着纸的手指几乎感觉不到纸的存在。我把纸铺在面前，感觉好像可以透过纸看到桌子的纹路。
“要我写什么？”我问道。
“随便。”她不屑一顾地挥了挥手说。
我咬住下嘴唇想了一会，却想不出要写什么。突然，我记起有一次我坐在父亲身边，努力想要临摹他流畅的笔法誊写他作的一首俳句。
我伸手拿起毛笔，但指尖却轻轻颤动着说：“这墨真好。”
夫人鼻翼微张，说道：“那当然。”她明显觉得这是我说过的最蠢的一句话。
我深吸一口气，想要拖延一点时间让我的手稳定下来。我努力回想父亲笔下流动的字句，那是父亲最喜欢的俳句。我不知不觉地提起笔，蘸了墨，笔尖在雪白的纸上流动起来：
战士速殒，
红白之战，
遍地花开。
千代女夫人的嘴角又露出那种冷笑，她仔细端详着我的书法。这次，我很确定她的冷笑不是因为不快，我渐渐辨别出其中所包含的那种不怀好意的喜悦。
“写得不错。”她的眉毛微微上扬。
确实写得不错，父亲看到的话一定会很自豪。这幅字当然没有他写得好，但笔划流畅，着力均匀。
“这是我父亲写的俳句。”
“我知道。”她回答道。
我刚想问她怎么可能知道这首俳句，但她抬起一根娇小的手指，示意我别说话。她表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波动，但内心已泛起波澜。“俳句很精巧，但是谁都能轻松记下一麻袋的俳句。写点长些的东西，写点散文让我看看。”
我深吸一口气，脑中立刻浮现了父亲让我们每晚练习的那篇文章。于是我抽出一张新纸，抬起了笔。这次，我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我用左手提住右袖口。
“把舌头缩回去，孩子。”千代女夫人指责道。
我立刻把舌头缩了回去。说老实话，我都没注意到自己伸出了舌头。这么一来，我的手指又开始颤抖了。
再一次深呼吸，再次给笔蘸上墨汁，我开始下笔。
且说天皇时代，某朝后宫妃嫔众多，内中有一更衣。出身寒微，却蒙皇上万般恩宠。另几个出身高贵的妃子，刚入宫时，便很是自命不凡，以为定然能蒙皇上加恩；如今，眼见这出身低微的更衣反倒受了恩宠，便十分忌恨，处处对她加以诽谤……
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注意力，那是一种起伏刺耳的喘息声。我感觉情况不对，立刻抬起头。
千代女夫人看上去极为愤怒，她涂得雪白的脸变得阴沉扭曲。突然她口中又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比之前更浑厚低沉，我发觉原来是夫人的笑声。她的双眼开始涌出眼泪，她一边流泪一边大声地笑着。
我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任凭笔上的墨汁逐渐凝固。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笑，害怕我自己的一个举动就会让她那可怕的笑容转变成愤怒。
她向未映子伸出一只手，未映子脸上的神情和我一样震惊。她精致黝黑的眉毛翘成了两座高高的拱桥，我真担心它们随时会断掉。
千代女夫人从未映子袖子里抽出一块丝帕，擦起自己的眼睛。我发现就连她的两个保镖对此情景也非常惊讶。
“看看，未映子，”夫人对女仆说道：“我在人迹罕至的静冈县抬头看了看一棵荒凉的松树树顶，居然给我找到了最后一位喜好《源氏物语》的大人物。”她又开始放声大笑，未映子脸上也浮现出微笑。她也许并不完全理解夫人的话，但她的微笑表示至少她也有同感。夫人将她那布满皱纹的脸再次转向我说：“我的小小爱情小说家，看来你父亲把你教得很好。”她狠狠地擤了擤鼻子。
“拿住，邦子。”她把脏丝帕递给邦子，她如同戴了面具一样，面无表情。然后夫人转过来看着我说：“让我看看你识不识字。”
她动作流畅迅速地从我手中抢走了毛笔，我甚至都没有看清她是怎么做的。她将毛笔像刀一样夹在中指和大拇指之间，蘸上新墨，又抽出一张美丽洁白的宣纸，准备写字。她向我看了一眼，用目光紧紧锁住我，就好像在说：你有没有仔细看？
她也和我一样挽起袖子。区别之处在于，我不过是简单抓住袖子，以免沾到墨汁，她却挽得精准优雅，如舞者的动作一般。
她的手几乎没有动，笔就在纸上画出了一个字，那是平假名“く”。然后是一条柔软的曲线，那是片假名“ノ”。最后再加上一条横线，那是汉字“一”。
她依旧姿态优美地放下笔，再次抬头看我。“怎么样？”她问道，让我对她写的字发表意见。
我有点感到困扰。我看得懂这三个字，但是它们放在一起并没有什么意义。父亲说过不可以把片假名、平假名和汉字放在同一个词里。我把字倒过来看，以为能有点线索。
“嗯，”我说道，“第一个字是九的意思。第二个字是助词之的意思。第三个字是一。”我的身体微微后靠，答案渐渐清晰起来，就好像是浓雾散去后浮现的一座海上小岛。“全部加起来……如果把三道笔画拼起来就形成汉字的‘女’。”
千代女夫人再次露出她那令人害怕的微笑。“是的，我的小松鼠，没错。‘九之一’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女人。”她看了看两个侍女，又把目光转到我的身上说：“如果你运气好，也许有一天你会变成这样的女人。”（注：“九之一”的日文原文为くノ一（Kunoichi）为忍者的暗语意指女性，现代的理解是由“女”字拆开而得来。正式的写法为“九ノ一”，即九之一。是女忍者早期的名字。）
我凝视着她。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孩子。”
“夫人请问。”
她抬起毛笔，在水罐里转了几圈洗清上面的墨，再抽出一张纸，问道：“今天早上，你告诉我你看见了今川大名和他的士官端详的那张纸。”
我点头。
她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我说：“要离那么远的距离都能看见，那你就不是松鼠，而是猎鹰了。”
“但是……我确实看见了，夫人。”
“嗯，那么你能把你看见的画重新画出来吗？”
现在又轮到我皱眉头了。在我的脑海里那幅画非常清晰，绿色的大方块，周围有较小的红色和蓝色方块。各种线条像箭一样从方块上伸出来。我又点了点头。
她把那盒彩墨推向我并再次将笔递给我说：“这次不要伸舌头了。”
我把舌头缩进嘴里说：“是的，千代女夫人。”然后我竭力复制起今早我看到过的那幅画。
当我抬头时，千代女夫人的眼睛睁得滚圆。“你确定这和你看见的一样？”
“是的，夫人。”
她哼了一声，转头对邦子说：“邦子，我们明天要尽快离开这里。”然后她向我挥了挥说：“睡去吧，孩子。我们明天又要上路了。”她边说边对我笑了笑，但我没有感受到丝毫轻松之感。“做个好梦，小松鼠。”
然而那天晚上我做的梦绝对算不上是好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