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有一只精美的樟木箱子,外层上了清漆,她与自己的丈夫合用这只箱子。分开时,她从祖父那里带走了它,带它漂过浩茫的怒海。箱子上凸起的雕刻出自祖父的手艺,刻画的是他和祖母初见时的那片桑树林。另外还刻着湖边的依依杨柳,被塞紧裂缝、泊在岸边的平底船,悠悠荡荡的湖水与摇摇摆摆、含羞待放的粉色睡莲。他们就是在那里共度春晨,直到雾气消散才离开。樟木的香气伴随着我的成长,于我而言,不论过去还是将来,它永远都是我身边的祖母和从未出现在我身边的祖父的气味。在我的记忆里,多年来,祖母从未锁上那把大号的抛光铜锁。如此,这只曾经也属于祖父的箱子便可以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一直敞开着。
与祖母共度的最美时光就是在这只箱子旁,她低哼着浅易的村谣,回忆那段朝露般短暂的岁月,回忆他们的童年。每年,她一定会在三个日子打开箱子:祖父的生辰,他们惊喜相识的那个春晨,还有她向他敞开身体的夏日清晨。祖母给了我祖父的眼睛,而她的双眼深邃而良善,不是纯粹的黑色或棕色,也从未含过一滴泪水。说起他的时候,她的双眸闪闪发光,流露出的喜悦一如当初。逝者如斯,永存卿心。每一次打开箱子,她都会取出保存在里面的物品,这些物品就是祖父的一切。从我记事起,她就像以前那样,反复地取出物品,看着它们。每次打开箱子,老樟木的气味就会溢出来,这种气味是一根脆弱而珍贵的线,将她与某段遥远的过去相连。这根生长的线持续延伸,伸向无法预知的未来,随之而来的是祖母身上那种熟悉的亲密与温暖,以及箱子里纸墨的气息。
祖母吃米饭、韭葱和鸡蛋时,会烫一些自酿的米酒来喝。在我们一贫如洗的时候,松花蛋就是她的珍馐美馔。祖父最喜欢的则是咸鸭蛋。腌蛋之前,她总是先将它们洗净,再用泥土和谷壳和成的糊小心地覆住蛋壳。泥土之于她,就是他们倚卧在远离村庄的黄土坡上的旧日记忆。放松的时候,他们会悠悠地喝上一些米酒。米酒被轮流地藏于她的乳房和他的大腿根处焐热。他们一同看斗转星移,看星星在黎明到来时慢慢黯淡。当她倒在一个孩子,她唯一的孙子——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身上睡着时,光滑高挺的面颊上泛起酒晕,让她想起那些身在远山、头顶夜空的日子,此时的祖父就在那片夜空之下。望着她的时候,我能听见她的诉说,但她诉说的对象不是我。她向他诉说他们共度的那么多清晨。我看到,河边的水雾渐渐沁上她乌黑的发梢,闪闪发亮,火红的杜鹃花映入眼帘时,她欢喜地张开湿漉漉的双唇,直到被无穷无尽的梦境湮没时才合上。夏日清晨,她迈着长腿踏入晨气,一遍遍地呼唤祖父。草上的露水渗进她的绣花鞋,浸湿了她那双在第一绺阳光的照射下晕红的天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