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头枕在一个绣花垫子上,慵懒地躺着,热切地盼着我的拥抱。没有人能与她相比——她对我的呼唤,她那洁白的胸部与大腿,还有笔直的小腿,都让我在这个无法醒来的梦中一直保持清醒。
——陈年回忆录
我对木版画艺术的了解有限,可我知道眼前这极为精致的木版画和木版是无价之宝,它们以传统工艺雕刻而成,而这种工艺,最终也演变成一种精致的艺术形式。祖父没有像在制作樟木箱时那样,只刻上高浮雕的桑林、柳岸和睡莲,却不刻人像,而是以他和祖母为原型,在木版上刻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互相吸引,互相追求,互相满足,誓要长相守。他们亲密无间,彼此拥抱,彼此信任,彼此迷醉,彼此裹挟着共赴妙悟、狂热和圆满的乐土。不仅仅只是夏日清晨——他们的夏日清晨——还有那些外出时不会觉得冷的春晨秋夕,以及点着油灯蜷在棉褥里厮守的冬夜。自他们相遇以来,四季流转,情事更移,这种种情状也随之分派其间,在他们不断追寻,不断在对方身上获得新生的过程中反复重现。
画上,他们用毛笔作了旁批,注释画中之意。每一处批注都诠释了他们对彼此的忠诚。批注中,祖母的字迹与她信上的一样纤细娟秀——这字迹我永志不忘。与之并列的是祖父那刚健、圆润、柔软的笔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字。
祖父早先是个木匠,专门锯做木版画用的木版,后来又去做雕版印刷。他住在一位印刷师家里学艺,印一些迎合时俗的印刷品。但我面前的这些木版画,却是独一无二的,上面印着祖父自己和祖母,有的五彩斑斓,有的只黑白两色。画纸虽已泛黄,但颜料历久弥新。这些木版极有新意,但只印过一次就被搁置了,祖母带着它们远渡重洋,从糖山来到这里,直到我兑现诺言时,它们才重见天日。
第一次,我感受到祖母必须和祖父分开并再难相见的心情。我不忍心毁掉任何一件画作。它们是祖父和祖母的遗物,是往昔岁月的唯一残留,我只能通过它们一窥过往。它们就像是一条脆弱的细线,连接着祖父母与我。我,家族里唯一的幸存者,没有他们,我不会活到现在。同时,这也是我第一次与祖母有不同的感受。我知道,如果销毁了这些只献给祖母的艺术品,那位与我同名的祖父便永远不会原谅我。我当初就不应该在他们的订婚纪念日上对祖母许下这样的诺言。但事实上,祖母在那时候就已经知道我会这样想了。
不久之后,我终于决定打破我对祖母的许诺,保留一块刻有桑林和湖畔绿柳的木版。这块木版,祖母的信件和她用红绸带扎着的耻毛,还有祖父的名字,就是她和祖父留下的全部。但不像祖母,祖父的声音,隔着这浩茫的怒海,我是永远也听不到了。
可我有理由珍藏和描摹祖父母的笔迹。虽然我向祖母许诺销毁箱子里的东西,但并不包括这些手稿。直到几年后的一个夏日清晨(这个清晨就像祖母向祖父打开自己身体的那个夏日清晨一样),我终于烧掉了这些手稿。然而暮年,当回忆像无尽翻涌的海浪那样流向看不见的远洋时,我感到了迟来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