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公元前1500年的中国】
特拉赫塔从马背上向后望,只见一座座草色青青的小丘;略近处,坚硬的土地接受着骄阳的炙烤。马车载着货物颠簸地驶过,咔嗒作响。烈日刺眼,坐在马车前座的毛格·莱奇眯起眼睛,用力拉了一下缰绳,马车顺势停住,马原地踏了几步,似乎对此时休息的决定表示赞同。毛格警惕地下了马车,站在车旁;他的养子——也是侄子——布温伸了伸懒腰,也跳下车,站在父亲身边。周围的景色无比壮观:大地广袤,偶有几棵扭曲遒劲的矮树和几丛茂密的灌木缀生其间,火红的连绵山脉俯在视野远端的地平线上。
特拉赫塔苦笑,调转马头,缓步来到父亲和哥哥身边。那两人并肩站着,一个满头白发,另一个发色金黄,都举起一只手遮挡迎面的阳光,向地平线眺望。
“一切都顺利吗,父亲?”特拉赫塔轻盈优雅地翻身下马,秀发在阳光下熠熠闪亮;身着一袭浅色的格纹长袍,与长裤和靴子单调的棕色反差强烈,惹人注目。她轻拍着梅德布,低声安抚这匹不安的马。
“一切还好,我的女儿,不过好像某侧的马具松了,所以我想稍事休息,顺便检查一下马具。”毛格说着走到赛格达旁边,向特拉赫塔宽慰地笑了笑。他一只盲眼光彩黯淡,另一只健全的眼睛却炯炯有神。
特拉赫塔笑起来,“父亲,这理由太蹩脚啦,别拿布温装卸马具作借口了,其实是您自己想休息吧?就快到啦!我看前方不远处有很大一片树林,那里一定有水源,是搭毡帐的好地方。我们应该能赶在天黑前到达。”
“好吧,我的想法全被你看穿喽。”毛格弯下腰,舒展双腿,“那给我点时间活动活动筋骨吧,接受格莱内传达的指示的时候,也能更加自如。”
特拉赫塔笑了。她知道毛格从来不会对太阳神格莱内心存不敬,因为正是格莱内赐予毛格通达神灵、传达神示的神圣力量。多年来,毛格一直司德鲁伊[1]神示诗人的一职,但他仍然十分幽默。特拉赫塔又摸了一下颈前挂着的圆盘吊坠,感谢布丽嘉[2]女神佑福于她,赐予她这么好的父亲。毛格一直都对她疼爱有加,自从3岁那年母亲因难产去世,毛格对她的照顾变得更加无微不至。毛格抚养她长大,教导她如何成为德鲁伊,但他更希望女儿建立属于自己的与神灵的关联。整个部族都认可并崇敬毛格的法力和智慧,许多人来拜访他,以求其开示指点。
格莱内指示他们来这里,祂告示毛格,必须远行数年,从大地的最远端汲取足够多的知识。特拉赫塔从未怀疑过父亲的法力与智慧,但是她暗想,父亲的解释未免与他求知若渴的心理太过吻合。
他们已经离开家乡三年。三年前,特拉赫塔与芬坦离别时约定,回家后就嫁给他。此刻,她对这场旅行有何意义的怀疑不减反增。特拉赫塔每天都在祈祷父亲告诉她“我们要回家了”;而现在,环顾四周,只有这片焦干龟裂的土地,她愈发抗拒了。
布温随毛格爬上马车。为了照顾有孕的梅德布,特拉赫塔骑着它,在前面行进得很慢,长辫随着马背起伏在身后上下摆动。前方有几座大山,颜色火红宛如她的发色;山脚的峡谷夹着一片树林,向狭长的山脉中延伸:那里就是他们歇脚的地方。她确信这就是沙伊[3]谕示之所。树林边有一条绵长的溪流,待再走近些,便看到一片欣欣向荣之景:绿树成荫,青草茵茵,花儿缀饰其间。她向附近的一小块草地望去:那应当是种植夏季作物的好地方,虽然不大,土质亦不肥沃,产出必然有限,但加上狩猎、补鱼,也足以维持生计。
特拉赫塔看着还堆在车里的一捆捆行李,轻声叹息。身后,布温和父亲正在分拣能搭建房屋的木棍、毛皮、毛毡和带子。在历经数年辗转各处的旅程中,他们积累了各种各样的经验,历经了大大小小的意外,收到了他人给出的友善建议,终于学会了高效牢固的建屋方法。她转过身来,看毛格和布温先竖起毡帐中心的大立柱,再在其周围立起辅助木桩,接着又把毛毡垫搭在上面,然后仔细地将毛毡伸出的边缘扎紧,以抵御夜晚刺骨的冷风。
住处搭好后,特拉赫塔走到马车后面,把行李卸完。她小心地捧着手里的包袱,里面有父亲的圣物:鹰形头饰、公牛皮和一个皮囊,皮囊里装着他的法器和轮盘。
尽管毛格医术精湛、法力超群,但就在出行的第一年,他不慎跌倒在一块尖突的岩石上,弄伤了一只眼睛。当时特拉赫塔唯一能做的,就是夜以继日地照料父亲,为他喂食汤药和药酒,将父亲的魂魄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熬过漫长的近一个月时间,功夫不负有心人,父亲终于康复。不过,父亲仍需要自己的照护。
特拉赫塔装圣物的皮囊不是很大,取放轻松;她还顺便把金属锅、陶碗以及经过精挑细选的药草和香草也取下马车,最后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宝贝皮囊,里面装着父亲于两年前向一位商人买来的竖琴。为了保护竖琴不受恶劣天气的影响,她还给皮囊抹了油。今晚,特拉赫塔终于有机会弹奏竖琴了,或许可以在琴声中平复心情。
“噢,女儿!今晚这餐真是补充体力的一剂良药啊!”毛格说道。三人围坐在一小堆篝火前,几个木盘已经见底了。“孩子们,我们的余粮不够了。格莱内开示过的那些人不久就会到来,希望他们愿意与我们交易,补足我们的余粮,再教给我们些新知识。”
特拉赫塔嘴角上扬,看向父亲。他这些年的奔波都是为了寻找一位智者,人称“萨满”,相传拥有穿行宇宙之力。毛格希望能对此有深入了解,实则更想研习这种法术。
特拉赫塔伸手取来宝贝皮囊,拿出竖琴放在腿上,抚动几根羊肠弦。竖琴结构简洁优雅,她不禁伸手,顺着前柱那微曲的弧形线条抚摸到顶部的琴颈,再向下滑到方形的音箱。弹奏之前,她都会这样无声祈祷。祷告毕,她撩拨了几根弦测试音准。
“今晚想听个故事再入睡吗?”她问道。
毛格和布温赞同地点点头。于是,她再次拨弦,琴声如铃,声声饱含追思之情;思索一番,最终决定弹奏一曲喜爱的古谣,感谢上天保佑他们一路平安。古谣讲述的是英雄芬恩的神话,他的功勋家喻户晓,人人为之鼓舞。故事本身就令人百听不厌,更何况讲述者是特拉赫塔。随着故事发展,竖琴叮当作响,宛如阵阵轻笑,打趣芬恩,警醒他应吃一堑长一智。
那是一条智慧之鱼的故事。芬恩听说这世上最有智慧的生物是一条鱼,就住在离他家不远处的溪水里,于是下定决心要把这智慧占为己有,便到溪边寻找。他怕落水,又担心被水沾湿,便在河岸上猛烈敲打,大声叫嚷,鱼终于现身。鱼告诉芬恩,可以把自己抓住吃掉,只不过有一个条件,由于“智慧”藏在腹中,芬恩得先在鱼腹上挠痒痒,将“智慧”激活。芬恩俯下身体,努力触摸鱼腹,但总是够不到。最后,他落水了,鱼则逃跑了,芬恩再也没有机会找到这条鱼。
布温和毛格的笑声回荡在四周,二人惬意地度过了这个夜晚,最终耐不住疲困,不情愿地睡下了。特拉赫塔站起来,举行封火礼,把炙热的灰烬分成三份,呼唤布丽嘉女神护佑他们平安度夜。仪式完毕,她将火种封存起来,待次日清晨取用。
翌日,太阳刚露出地平线,特拉赫塔便骑上母马梅德布,任凭背挎在身后的弓箭轻微颠动,去寻找食物。他们急需补充即将消耗殆尽的存粮。布温也出发了,向另一个方向步行而去,希望溪水所及之处能为他们提供一些美味。毛格留在原处,整理马具,修补装备:正是因为这些沉重的装备,他们才迟迟没有到达这片区域。
特拉赫塔沿着溪流走到山脚,视线追寻着展翅于苍穹的鸟——它们也在找寻食物呢。尽管天色尚早,热气袅袅氤氲,特拉赫塔已经能感觉到太阳透过长袍晒到身上的热度了,衣服沾湿,垂抖在后背上。梅德布缓步而行。溪水潺潺,对此刻汗涔涔的特拉赫塔而言颇有吸引力,于是她决定享受这段独处的时光,跳进溪水中洗个澡。她在梅德布耳边轻语了几句,把缰绳和笼头解开,让它去喝水吃草,又突然想到,应该把梅德布的腿部缚住,防止它走失。倒不是因为它头一回怀上小马驹,而是因为她和梅德布的感情太深了。
把梅德布安顿好后,特拉赫塔解开长辫,散下美丽的卷发,再用手指轻梳每一处缠结。一头红发在太阳下闪闪发亮,仅当阳光被树林和山体遮蔽时,艳丽的光芒才有所收敛。她脱下毛织长裤和毛毡裹边革靴,解下编成股的纺线腰带,取下蓝绿格纹的呢制长袍披肩;骑马时,及膝长袍总会迎风飘动。特拉赫塔根据沙伊和其他游牧部族的服饰特点,结合自己的需求,改良了长袍的长度。她低头看看自己从头到脚的装扮,忍俊不禁,心想此行的确收获不少;而梅德布是另一个收获,是她梦里也不愿放弃的宝贝。特拉赫塔微笑着伸下一只脚试水。片刻后适应了水温,她便陶醉在清凉的溪水中,慢慢伸展四肢,心血来潮时,还扎个猛子钻进水下。
水从身上流过,肌肤更加白皙透亮。特拉赫塔突然想起了9岁时的一次经历。当时她向一池圣水献上诗歌作为献礼,却不料失足跌入圣水中,沉到水底,长袍被底部的树根挂住了。她奋力挥动手臂,极力想要挣脱,内心充溢着巨大的恐惧。就在这时,一股强有力的平静之感从她的心底里向外延伸。布丽嘉女神降临在她面前,解救了她,并在她耳边讲述了一个久远的故事——那是一条伟大的征途,一段伟大的命运——打那之后,她铸造了一块圆盘吊坠,蚀刻着三个轮辐,将父亲的太阳轮盘和她自己的三域女神合为一体。
沐浴完毕,她坐在岸上,任温暖的阳光晒干身体,看着前方红如火焰的山脊,品味它们的瑰丽,聆听它们的灵魂。这里丝毫不像她小时候常见的那般树木茂盛、绿意葱茏,但她感觉这里住着一位强大的神灵。特拉赫塔挺直身子,寻找溪流中一处还能勉强看到的静水。水是特拉赫塔与神灵相通最简单的纽带,她才不愿意白白失去这个一瞥未来的好机会呢。
虽然不会向父亲吐露一个字,但欲在此停留,她心中还是隐觉不安。此处动物颇为警觉,很难寻找;土质干燥,植物难以生长。这里的干旱会持续多长时间呢?他们是否要和当地人一样忍受这干旱?也许单单是“干旱”这一点就足以让父亲产生打道回府的念头。自己也已经积累足够多的见闻,现在该回家了,嫁给芬坦,开始她命中注定的生活。
她试着用水占卜,预知未来,窥见一些线索。她选中一片合适的水面,从小口袋里拿出神圣的香草,摘掉最小的叶片,撒向水面,目光紧随叶片飘落,口中念着祈祷词。叶片落到水面上时,她的视线微微移开。溪水清冽可鉴,卜象渐渐显现,其颜色形状亦变得清晰。水面上呈现的不是倒影,却是她的脸,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她刚辨认出那是自己的面孔,整个卜象却很快模糊在血红的水纹中。
亚洛阿在刺眼的阳光下眯起眼睛。身后山羊和绵羊咩咩叫着,试图吸引人的注意。羊群在这里吃不饱,但目前他也无能为力,只能暂且不顾。当前,找到那条曾定期驻留的小溪才是正事。他眺望了片刻,发现一片林子,树叶层叠如盖、苍茂如伞。就是那里了。他欣慰地深呼一口气。尽管还有一段距离,但空气中已满是溪水的丝丝凉意。
树下似有人影。亚洛阿定睛细瞧,却又找不见;走近几步后,依稀看见有人坐在一间毡帐旁,身边有只奇怪的动物。等等,怎么还有一间毡帐?一条狗吠起来。
“那儿,在上面!”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姐姐特斯琳图走到他身边。
“弟弟,你看见了没有?”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从姐姐的语气,他判断出她不愿看见陌生人在他们的营地安营扎寨——姐姐总是用怀疑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事物。亚洛阿向姐夫卡拉克特、表哥古韬等众人示意。他们跟了上来,手边就是刀柄。
当亚洛阿一行走近时,看见那个男人不仅身材极其高大,衣着古怪,其肤色和发色更是超乎想象的白,令人印象深刻。他们刚走近,老人便站了起来。亚洛阿看见他有一只盲眼,双手空无一物,便不由得放松了警惕。
“你们好,”老人用一种结合了语言和动作的沟通方式——通商语言——向他们问候道,“我叫毛格,从很远的地方来;和我同行的是我的女儿特拉赫塔、我的养子兼侄子布温。今日借用贵营地,如有叨扰还请见谅。”口音的确是很标准,但这些话说出来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老人说完,满怀希望地看着亚洛阿。
亚洛阿眼盯着他看,耳朵听着他说的话,而大脑却在过滤眼前的信息。那个动物在吃草,体格硕大,比起他们常用来拖拉拴在棍上捆包的狗,着实大多了。它能不费力地将货物驮在背上,也能拉着拴在棍上的大捆包。再看它一侧的木制器械——几块木板拼成一个宽敞的长方形盒子,接上了几根长长的木杆——不禁茅塞顿开。于是他重新看向老人,神情尊敬,露出微笑。
为避免老人误解,亚洛阿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本部落的首领,非常欢迎你们与我们一同居住。待你们准备停当,”他一扬眉,“我邀请你们来我家做客。”
毛格会心一笑,“我的女儿和儿子出发去找食物补充余粮,应该很快便能返回。”他的目光掠过那一行人和成群的动物,向远处看去,“看,我的女儿回来了。”
亚洛阿转过身,沿着毛格的目光向东看去。炎炎烈日之下,特拉赫塔的身影从远方逼近,轮廓也愈加清晰。灿烂阳光从她头顶倾洒而下,一条条火红的发带熠熠生辉,犹若太阳向外发散的光芒。刹那间,好似一粒火种从太阳上掉落,向他们奔来。亚洛阿目瞪口呆,不知到底是何物,令他如此惊恐。周围有人倒吸冷气,有人喃喃低语,还有人手欲拔刀,剑拔弩张。此时是不是应当向山神祈祷?
注释:
[1]德鲁伊:古爱尔兰语写为“druí”,是铁器时代高卢、不列颠、爱尔兰等地区的凯尔特人中接受教育及专家阶层。(译注)
[2]布丽嘉:据资料显示,可能来源于爱尔兰神话中的女神布丽吉特(Brigit)。她是初春节的护佑神,是爱尔兰最受崇拜的神祇之一。名字源自凯尔特语“Brig(崇高的、尊贵的)”。(译注)
[3]沙伊:也作“Shai”或“Shay”或(希腊文)“Psais”。沙伊,在古埃及神话中是神祇化了的“命运”。(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