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夫擦着泪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不希望她因此责备自己。这件事说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本已经死了,他无法再伤害任何人了。这件事与他人无关,别再惹是生非了。”
“但它伤害了你的内心,你应该和别人谈谈。这不是你的错,你甚至想要……”
“自杀,是的,试了好几次。我刚到这里时,觉得十分孤单和绝望。我不太喜欢自己,直到现在也是,但我现在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我能活下去。”
虽然众所周知,精神医生应该与患者保持一定的“距离”,但玛丽这时却把这个规矩抛在脑后,忍不住去抚摸他的脸。他不是她的患者,但她这个善意的举动终于令他痛哭失声,他问玛丽能抱抱他么?玛丽便轻轻抱住了他。
“如果你能常来,而且不会太麻烦你的话,我就可以跟你聊聊。”他说。“我曾试着把这一切写下来,但我做不到,那只会让我感到低落和沮丧。可能说出来会比较好。”
“我不是性侵问题的专家,史蒂夫。”
“我只是需要有个人用心听我说话。你说得对,我已经低落到极点了。事情不会更糟了。而且我希望对方是个女性听众。我觉得我没法把这些讲给一个男人听。如果有男人碰到我,就算是不小心,我都会畏缩。”
“我会在这边完成这份报告,而且我想写些其他东西。我不介意待在哪里,真的。”
“但你要向我保证,你什么都不会告诉我妈妈,或者黛娜。我不想让她们难过。等我整理好心情,就会回去看她们。”
“好的,史蒂夫,我什么都不和她们说,这是你的决定。但我会告诉该隐。”
“我不想让你……”
“我不会把这件事写在报告里的,它与该隐的精神状态没有半点关系。但是他曾严重伤害过你,他必须承认也必须道歉。”
“我不在乎他会不会道歉,他一看到我,就会想起他父亲不好的一面。他也不想那想。我也不能怪他。”
“你们有同一个妈妈,她虽然不完美,但却是个好女人,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呢。那不是你的错,该隐应该明白这一点。”
“还是让他跟他的上帝待在一块儿吧。我肯定‘他’像该隐一样苛刻无情。我不想知道关于该隐和上帝之间的事情。不管这个上帝能指引些什么,我宁愿做个无神论者,谢谢你。”
玛丽做好了定期见史蒂夫的安排,然后打电话给该隐,要求再进行一次谈话。菲尔允许她使用他办公室的一个房间。该隐同意了。
该隐笑着和玛丽握手。
“还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不过这次,我想得到诚实的回答。”
“我所有的回答都很诚实。我听到……”
“这次我关注的不是你听到的声音。虽然这么做可能显得很不专业,不过经过访问你的家人,他们提到的一些事情与你所说的不太一致,让我感到很好奇。这次谈话仅限于你我之间,与你的精神鉴定报告毫无瓜葛。我不打算把这些情况写进报告里,即便我觉得这些事有助于更深入地了解你的个性,但它并不会影响我对你的精神状态的判定。不过鉴于你最近所宣扬的言论,以及近来你在人们眼中的形象,我觉得,有一些事还是有必要告诉你的。但是如果你不愿意听的话,可以不听。”
“你说吧,我知道真理在我这边。”
该隐的态度依旧不卑不亢,可以看出,他对自己极有自信。玛丽继续说道:
“你觉得你母亲是完美的人吗?”
“不是,但已经接近人力所能及的极限了。”
“你不喜欢种族混血。”
“我母亲是半个白人。我喜欢她。”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不是她的错。”
玛丽笑了。
“那你弟弟史蒂夫呢?”
“他怎么了?”
“他肤色很白,不是吗?”
“那是我告诉你的。”
“我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白,你知道吗?”
“我猜是基因突变……你在暗示什么?”
“你母亲告诉我一个秘密,她深信你并不知道这件事,但事实上,你是知道的,你知道史蒂夫的父亲是个白人。”
该隐脸红了,手中不停把玩着一枚硬币。
“你一直努力要把这件事挤出脑海,因为那会破坏母亲在你眼中的光辉形象。”
“她没有权利做那样的事!她已经结婚了!”
“她犯错了,一个大错。我不想跟你解释什么,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但你却把这事归咎于史蒂夫。为什么?这怎么能是他的错?”
“如果他没有出生,一切都会很好。没有人会知道那件事。”
“该隐,可是这并不是史蒂夫能够选择的。”
“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不是。你要走吗?”
“不,我没有什么要隐瞒的。”
“你记得那一晚,就是你父亲去世不久,你发现史蒂夫在黛娜床上那晚吗?”
“黛娜又跟你讲那个故事了吧。我告诉过她很多次,那全是她的想象,根本没有过那件事。”
“这件事的确发生过。还有另一个人和我讲了这件事的经过。”
“谁说的?曼蒂当时还小,根本不会记得,那就是……”他看着她,脸色阴沉下来。“史蒂夫,你跟史蒂夫谈过了!”
“是的,我和他谈过了。该隐,你怎么能指责他乱伦呢?他只是个孩子。”
“可他也不是清白的。”
“他失去了童贞,可那并不是他的选择,不是吗?他遭到了你父亲的强奸和虐待。”
该隐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他为什么要把这些都告诉你?是为了让我丢脸,是吗?”
“别这么以自我为中心。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是我问他,他才说的。他一直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但这件事深深地伤害了他,他企图自杀过好几次。”
该隐跌坐在椅子上。足足几分钟后,他才抬头看着玛丽。
“你站在他那一边,完全不明白我都经历了什么。为了我的父母,我只能把错归结到史蒂夫身上。他们是我的父母,他们绝不能是淫妇、是变态,他们一定是善良体面的好人。但是史蒂夫却是半个白人,他的所有劣性都来自他的父亲。他和我只是共有一个母亲罢了。我认定他只继承了我母亲的白人血统,所以他才一直体弱、肮脏,从小就淫乱。所以我决定要保持贞洁,避免性接触,因为那只会造成问题,将人变成动物。我父亲并没有虐待我们任何一个人。肯定是史蒂夫的错!”
“我不知道你父亲那样做,究竟是出于性欲,还是单纯地为了报复,但绝不是史蒂夫的错。你想,一个小小年纪的孩子被……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别让我想那个!”
该隐显然极为痛苦。他浑身颤抖,痛哭流涕。他鼓起勇气看着玛丽的眼睛,问道:
“史蒂夫……他恨我吗?”
“他努力地不去恨你,但对你也爱不起来。”
“他一切都好吗?”
“他在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他不想让你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知道那件事。他不想伤害他们。他觉得那没有任何意义。你父亲已经死了……”
“他无法再伤害任何人了。史蒂夫愿意见我吗?我必须和他道歉。我只想到自己应该如何面对,从来没考虑过他的感受。”
“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见你。他现在依然非常脆弱。你为什么不给他写封信?我保证会将信送到他手里。”
“好的。”
该隐抬头看着开花板,但他的目光似乎望向了更远的地方。他脸上出现了宁静的表情。
“上帝已经告诉我该怎样做了。我要公开道歉。我会写信给史蒂夫,我也会告诉所有人,我对自己的弟弟有多不公平。如果他们能原谅我,我相信史蒂夫也会的。我会接受上帝决定的任何罪赎。 ”
玛丽看着他。他似乎从某种超自然的存在中得到了启示。
“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如此抵制性事了吧。我担心如果让欲望控制了我,我最终会变得和我父母一样。我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
“这些事对你来说,肯定也很不容易。”
该隐笑了,他站起来,握住她的手。
“请你照顾好史蒂夫。我会通过菲尔把信交给你。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见面?”
“三周内,在法庭上。”
“上帝与你同在。”
“是黑人上帝将与我同在吗?”
该隐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
“可能只是以黑人面貌出现的上帝选择了我作为喉舌。但是不要妄下定论,虽说‘他’是黑人,但并不代表‘他’不能做白人的上帝。”
“你说得没错。再见,照顾好自己。”
该隐用电子邮件发给玛丽一份布道词。内容看来相当真诚,虽然没有直接提起那桩往事,但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真诚的忏悔。他写给史蒂夫的信开诚布公地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史蒂夫看过信后,决定暂时不写回信,想等到自己平复得好些再说。而这,恐怕还需要相当漫长的时光。
离开庭还有两个星期时,玛丽出门去拜访几位朋友。等她回到纽约,她发现史蒂夫正在酒店的房间里等她。他这个周末大半时间都待在这里,酒店的员工认识他,所以让他进来了。
“我不敢回自己的房间一个人待着,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菲尔这周末一直在给你打电话和留语音信息,我没有接,因为我不想给你惹麻烦。如果我去接电话的话,不知道菲尔会怎么想。”
“菲尔是该隐的律师,就是他让我来做精神鉴定的。怎么了?”
史蒂夫拿给她一份报纸,翻到第三页,标题触目惊心:《黑色“圣人”竟是性变态?!》
文章绘声绘色地记述了温菲尔德的一些孩子家长的控诉。该隐组织了一群孩子每周三晚上搞宗教活动,现在有些家长控诉该隐抚摸和猥亵了他们的孩子,其中两个是女童,一个5岁,一个6岁;还有一个7岁的男孩。在报纸的第5页,该隐表示他是无辜的。
史蒂夫坐在玛丽身边,让她把自己搂在怀里。玛丽看着他,问道:
“你担心这可能是真的?”
“你认为可能吗?”
玛丽对该隐的了解并没有那么深,不过虽然该隐有些缺点,但他并不是个下流的人,而且他也不会故意去伤害别人。
“我觉得你哥哥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这不是他的风格。他对性的看法好像非常严肃,而且他也喜欢孩子。”
“那你说,孩子们为什么会编出这种话来?”
“有可能不是孩子们的主意。”
玛丽给菲尔打了个电话,听筒那边的菲尔似乎焦躁不安。
“你上哪儿去了?整个周末都联系不上你。”
“我和几个朋友在一块儿。”
“你们难道不看报吗?或者看电视、上网什么的……”
“我们太忙了,没时间看这些。我刚刚看了报纸,你想让我做什么?”
“有可能是真的吗?”
“我以为你相信他呢。你觉得一个先知有可能是娈童癖吗?”
“拜托,别逗我了,我需要你和他谈谈。”
“这些事和马上要开庭的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嘛。”
“如果任这些谣言继续传下去,外界对他的所有信任都会被摧毁。”
“我觉得这是警方的事。他被指控了吗?”
“他们正在调查,你必须去见他。”
“那我明天去。”
“今天去不行吗?”
“现在太晚了。再说,该隐的律师慌了阵脚,这也不好看。明天吧!还有,不,我不认为他干了这事。有些人就是不喜欢他的言行。”
那天晚上,史蒂夫和玛丽聊了很久,最后他睡在了酒店房间的沙发上。
温菲尔德的气氛相当紧张。大多数居民既认识该隐,也认识那几个孩子的父母,人们纷纷选边站队,几乎没有任何人是中立的。大部分人追随和支持该隐,然而但凡家里有小孩的父母似乎都向着那几个家长。该隐看起来倒是非常镇静。
“上帝告诉我,这是我的修行。他们会诬陷我犯了重罪。但我是清白的,我会没事的。”
“别忘了,耶稣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他也是清白的。”
“上帝是不会抛弃我的。”
“你最近读过《新约》吗?记不记得耶稣在十字架上说了什么?”
“他说:‘天父,你为何离弃我?’但是我的上帝……”
“你的上帝是黑人,你也是。我必须要问你,你有没有做过他们指控的事?”
“我没有。”
“你有没有做过可能被误解或误读为猥亵的事?”
“没有。我可能轻轻地拍过他们的头,或者让他们握过我的手,但这和猥亵隔着十万八千里。”
“你以前跟这几个孩子的家长有过任何过节吗?”
“没有,我和他们中的任何人都走得不是很近,我实在想不到他们有任何对我怀恨在心的理由。”
“你是否曾经对儿童有过那方面的兴趣?”
“没有!你很了解我对性的态度。我永远、永远不会……特别是经过……而且如果这种事让人知道了,会让我很难看,不是吗?”
“恐怕是的。娈童癖的儿子自己也变成了娈童癖,这种事并非没有先例。虽然很罕见,但是变成娈童癖的人,往往是自己也是曾被猥亵过的孩子。”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该隐开口道:
“史蒂夫还没有给我回信。”
“我知道,他需要时间。”
“这一切肯定让他很难受。”
“是的,肯定不容易。该隐,再说说上帝的声音?”
“嗯?”
“你没有再听到其他声音吧。”
“没有。”
“一直是同一个声音?”
“是的。”
“你是否觉得是有人让你产生了某些想法,或是窃取了你的想法,或者,你是否曾经感到你的想法被传送到了脑袋以外?”
“我知道是上帝让我拥有了我的思想,至于你说的其他的那些感觉,从来没有过。”
“你是否觉得你能读懂其他人的思想?”
“不。但有时候,上帝会告诉我其他人在想什么,或者我应该回答什么。”
“他现在正在告诉你吗?”
“没有。”
“你觉得你是否拥有什么特殊能力,或者你是其他什么人……”
“我没有自大妄想症。我知道我只是在做上帝希望我做的事,没别的。我没什么特殊的。放弃吧,玛丽,我没疯。”
“你是否曾经跟这几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人单独在一起过?”
“我不知道,我觉得没有。”
“你确定吗?”
“我不知道,记不清了。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记得这种事?如果我真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