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到一个绝好的报价，包你满意。”
艾娃·麦肯纳被房产经纪人激动的语气逗乐了。她最近打算把小时候住的房子卖掉，两周前挂到了中介，估计房产经纪人如此激动并不是因为房子待售很久，而是对方出价很接近自己的报价。艾娃也想用同样兴高采烈的语气来回应对方，但她做不到。那曾经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可十年前母亲去世之后，她就再没有回去过。如今孤身一人，这栋房子是她和童年之间唯一的羁绊。别人都有叔叔阿姨、表兄弟姊妹的亲属大家庭，而她只有这栋房子。
“艾娃？你在听吗？”
“是的，我在听。”艾娃将她的敞篷车停到办公室前的预留停车位上，熄了火，“我全神贯注在听呢。”
“那就好。对于我们的出价，现在有人表示可以接受，房款还是现金给付。我们都知道，这房子的报价比周边房子高出不少，能拿到这样的出价我们应该相当满意了。”
满意吗？艾娃在车里换了个坐姿。不，她并不满意，也没有想象中的释怀和开心。“容我再想想行吗？杰茜？”
电话对面的房产经纪人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会儿，“当然，最终是你来做决定。另外还有一件事。”
“请讲。”艾娃把车钥匙塞进手提包，然后熟练地抄起手提包和公文包，端着咖啡杯下了车。去办公室的路上，她尽情享受着清晨微凉的清风，一边很高兴地想起办公室里有一扇窗户，可以用来充分感受亚利桑那州[1]春季的清晨。“买家是不是还开了一长串的清单，要让我先把房子整修一番？先把话说前头噢，我可不会做无聊的事情去讨好这种挑剔的潜在买家。”
“没有，艾娃，人家没那样的要求，就是想跟你见个面，探讨一下买卖事宜。”
奇了怪了。艾娃打开办公室的门，用胳膊肘按亮电灯。这种时候真心感谢蓝牙电话，免提什么的最喜欢了。她把东西一股脑儿扔到桌上。“杰茜，我也不确定，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她的房产经纪思维敏捷，“那又能有什么坏处？”
“你不看新闻的吗？”艾娃启动电脑主机，打开显示器，“一个女人在空房子里见一个陌生人，搞不好会出问题。”她朝走廊走去，打算煮一壶咖啡。平时她总是第一个到办公室，为员工煮好新鲜咖啡，好让他们一进门就能喝上一杯。艾娃把咖啡机打开。
“这个嘛，怪就怪在这里，”杰茜说，“他说他不是陌生人，说他很久以前就认识你，想邀请你去帕帕加约斯餐厅吃晚餐。”
艾娃精致的眉弓挑了挑。不是陌生人？早知道干脆不问直接拒掉。然而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那买家叫什么名字？”
杰茜尴尬地微微咳嗽了一声，沉默了几秒：“他叫我不能透露，我想他是想给你个惊喜。”
“这个，我确实受了惊。”惊得在她往咖啡机空掉的糖盒里添糖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我在以前的社区里不认识什么人了。”这么说不尽准确，不过她不想回忆过去，很多年前，她就跟过去一刀两断了。
“那你到底去不去？”杰茜追问。
艾娃顿了顿，她的理性思维（通常99%的情况下她都相当理性）告诉她赶紧拒掉算了。这房子她不急着出手，市场形势很好，最近她也不缺钱。但剩下那1%摇摆不定的莫名情感在煽动她：去见见那个神秘人吧，就算不是为了见他，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证明那段过去并没有羁绊住自己。最后艾娃叹了口气。
杰茜赶紧趁机敲定：“那就是答应咯？我去打电话跟他的经纪人确认你会去？”
艾娃需要些时间来理清头绪，“我会在今天之内给你答复，我保证。”她巧妙地避开直接敲定这件事情。“谢谢你下了这么多功夫，杰茜。”
“这是我的工作，而且我也乐在其中。但是艾娃，我觉得你真应该好好想想，为什么你既想卖掉那个房子又不愿意放手。鱼和熊掌是不能兼得的。”
她当然清楚这点，可她自己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当然没法向她的房产经纪解释清楚了。
上午接下来的时间都花在了员工会议上。艾娃热爱她的工作，她是一名资金募集人，她很擅长这份工作。她把自己的时间、才能和精力全部倾注在了事业上，这让她筹集到了不少资金。她把她的事业当作人生的全部，但她也知道，这不一定是件好事。但是如果她每天醒着的时候不是跟客户和项目一起度过，她又该怎么打发时间呢？她无法面对那巨大的空虚。
会议结束后，艾娃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在给现有和潜在客户打电话发邮件的时候，她一直在思考关于房子的那个提议，以及那个来自她过去的神秘男子要跟她共进晚餐的事情。
艾娃开始回想她的过去。她的过去中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巨型怪物，也没有任何有新闻价值的创伤性事件。只有作为独生女的无尽孤单，以及目睹她的单亲母亲不辞辛劳地为她们俩创造栖身之所时产生的自责感。如果不是有他们的邻居——特别是奥尔特加一家的慷慨相助，艾娃都不知道她的母亲是否有能力保住那栋房子。每当麦肯纳家的伙食费不够支撑到月末的时候，来自奥尔特加一家的慷慨相赠就会出现在饭桌上。艾娃的衣橱里满满都是奥尔特加家族的女孩儿们成年后不再穿但并不过时的旧衣服。神奇的是，每当麦肯纳家里什么东西坏了，奥尔特加家里总会有人恰巧知道怎么修理。
这就像是住在仙女婆婆的隔壁，他们是最友善的那种朋友。艾娃咬了一下嘴唇，她说得还不够确切，奥尔特加一家人比这还要好，他们是她一直想要拥有的那种家人。
然而，当艾娃刚刚步入高中最后一年的时候，她的母亲被诊断出了卵巢癌末期。特里娜·麦肯纳就像晨雾消散一般迅速虚弱并很快逝世。第一件出乎艾娃意料的事情，是她母亲的健康状况居然这么快就恶化了，第二件则是她母亲留下的人寿保险。她居然在自己去世后，还为她的女儿提供了比她在世的时候能够给予的还要多的财富。艾娃失去了母亲，但同时又忽然得到了巨款，让她能够去任何想去的大学读书，还在震惊中没缓过来的艾娃离开了菲尼克斯市[2]南边的蓝领阶级社区，再也没有回来。
艾娃用手肘支在桌子上并把脸埋在手里。她一点儿都不想回忆起这些，她的全部回忆都应该好好地留在过去，留在无法再伤害到她的地方。小时候她不太懂得如何忽略孤独感，但现在她已是个中好手。
她的手机响了，伸手去接的时候她猜测那是她的房产中介，来电显示也证明了她的猜想。
“到底怎么说？”杰茜问道，“决定好了吗？”
“我会去，”艾娃听到自己这么说。她要和过去一刀两断，她断然决定出售那栋房子，去见面也只是她决定的一部分，她会坚持到底的。“我下班后直接去帕帕加约斯。见面约在什么时间？”
“六点半。要我跟你一起去吗？”杰茜问道，“只是以防万一买主不是你认识的人，或者不是你现在想要认识的人。”
艾娃没有犹豫，“不用，谢谢你，杰茜。我自己能处理。这个人有说过怎么找他吗？”
“他说他会认出你。”
艾娃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瞥了一眼时钟，还有四个小时。
***
马特奥·奥尔特加瞥了一眼办公室里的钟，将近三点，放学铃快要响了。他合上正在做的文件，关掉电脑显示器。他刚刚做补助金申请的时候卷起了袖子并松开了领带，但他不想孩子们见到他太过休闲的模样。他的模范地位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对于他学校里总共两百四十九名孩子也同样重要。
他在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来到了走廊。每天这个时刻都一样，教室门大开，学生们涌入整条走廊。噪音等级立刻飙升，一些学生全然忘记了禁止奔跑的准则，全体跑去等校车。这时马特奥走出来，孩子们立刻放慢了速度，马特奥也希望孩子们知道自己很关心他们。
对于学生们的每一句“你好，奥尔特加先生”和“再见，奥尔特加先生”，他都挥手致意。在他自己的记忆中，小学校长是一个消沉的男人，永远坐在桌子后面，远离学生。马特奥努力想要做到不一样。
当校车离开，最后一个孩子被家长接走或者去上托管班之后，他才走回办公室。
“你有一个留言，马特奥。”他的行政助理递给他一张纸。
他看了一眼，那是他姑姑的来电。他回到办公室，脱下夹克外套，拨通了姑姑家的座机。
“喂，西尔维娅姑姑，我刚收到了你的留言，爷爷还好吗？”
“他已经好多了，马特奥。”
“好多了”是他的爷爷挨过因胃癌而导致的疼痛时用的说法。马特奥深吸一口气，然后长长呼出。他是个成年人，也曾经经历过失去的痛苦，但只要一想到会失去挚爱的爷爷，他的心就很痛。“姑姑，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
“你真是个好孩子，马特奥。”
姑姑的话让他笑了起来，他已经不是孩子好多年了，而且学校里的孩子们觉得他是个老头。对于小孩子来说，三十五岁确实是老头。“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马特奥又看了一眼时钟，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正在为激情约会倒数等待的小青年。“爷爷感觉如何？”
“还不错。”她回答道。
马特奥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他听出了姑姑语气中的担忧。他们最敬爱的大家长已经病了好几个月，就在几周前，他告诉医生不想继续化疗。奥尔特加全家人都明白，在他人生最后的日子里，他们能够做的就是让他尽量觉得舒坦和快乐。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是在马上要失去家人，感到无比心痛的时候。“那就好，你怎么样，还好吗？”
“我很好，只是听到了一些事，有点困惑。”他姑姑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马特奥，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药的副作用或者其他什么反应，爸爸今天非常清楚地说，你告诉他你要订婚了。我想说可能有什么误会，但他坚持说是你跟他讲的。这是怎么回事？”
马特奥坐在桌边，说道：“不是药物反应，姑姑。是真的，我告诉爷爷我要结婚了。”
“但没听说你在谈恋爱啊，马特奥。”
马特奥叹了口气，他并不是个完美的人，也不是什么道德模范，但马特奥觉得自己至少是个诚实的男人。但现在，他就要开始踏上欺骗家人之路了。他闭上眼睛，心一横开口撒了谎：“我今晚就向她求婚。”
姑姑笑了：“真的？那太好了！你个坏蛋，马特奥，居然把女朋友藏起来这么久都不告诉我们。”
“我是我是，我知道。”他立刻承认。他是个坏蛋，但他的动机非常高尚。“西尔维娅姑姑，拜托在我跟大家宣布之前，你先不要讲出去，好吗？”
“除非你答应我让我给你准备一个盛大的订婚派对，不然没门儿。”
“好主意，”他立刻同意，“谢谢你。”他看了一眼时间，说道：“不好意思，我在下班前还有个短会要开，我得挂了。”
“好的，亲爱的，但你能不能至少告诉我那个幸运的女孩的名字？或者你要去哪里求婚？”
现在轮到他大笑了，“然后三十五个奥尔特加家的人突然出现，看着我求婚？没门儿，姑姑。祝我好运就行了。”
他今晚真的需要一些好运。
注释：
[1]亚利桑那州（Arizona）是第48个加入美国联邦的州，位于美国的西南方。
[2]菲尼克斯（Phoenix），又译凤凰城，是美国亚利桑那州的州府及最大城市，同时也是美国最大城市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