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娃觉得自己此刻像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纠结着不知道穿哪件衣服去赴晚宴。她今天一下班就回家洗澡换装，白天通勤穿的是白色无袖衬衣和黑色阔腿裤，去帕帕加约斯并不会不够体面。其实这套衣服也不错，但如果今晚约她的买家是她预想中的那个人，她希望自己能看起来无懈可击。艾娃知道其实没必要这么想，但跟马特奥·奥尔特加分别十二载，她不想再表现得像他记忆中那个缺乏安全感，没有自信的小女孩。
她把衣服摊了一床，一件件浏览，心想肯定能挑出一套像样的行头。她收入很稳定，尽管从不在置装方面过度铺张，但她确实精心经营她的衣着，以塑造高端、自信和成功的女性形象。艾娃坐在床沿咬着下唇，今晚应该塑造什么形象呢？肯定不能表现的像现在这样紧张兮兮。可是这么多年未见，今晚跟马特奥的会面真的让她很紧张。
艾娃闭上眼睛，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仿佛又回到了母亲那栋老房子的前廊上，双腿蜷抱在胸前，看奥尔特加一家的男孩子们在他们爷爷的院子里踢足球。她手头总捧着一本书，但很少看，其实书是用来掩饰自己的目光的，避免男孩们发现她在看他们。其实即使他们对上了她的目光，也总会微笑着向她挥手，他们都是非常和善的好孩子。
马特奥是其中最帅气的男孩子。他的深色头发几近乌黑，眼珠的棕色像一杯温暖的咖啡，最让艾娃心跳加速的，是他的笑容。这笑容里完整包含了马特奥的一切优点——善良、幽默、活力充沛以及富有爱心。
艾娃找到一件绿松石蓝的丝绸衬衣，方形领口点缀着金色刺绣。每次穿这件衣服，都会有人夸赞这颜色很衬她湛蓝的眼睛。她知道这件衣服也很衬她金黄的发色。她穿上衬衣，去衣柜找来相配的裙子，再从衣柜架子上取出一双金色凉鞋穿好，庆幸的是自己两天前刚做了美甲和足部护理。她把头发几经折腾，最终选定了一款法式编发。毕竟这也不是约会，而是物业买卖的商务会面，她想显得公事公办一些。她把平板电脑塞进手提包，心里仍然万分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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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奥提前二十分钟就到了帕帕加约斯。他开完所有会议，去过了健身房，回家换好衣服，现在还有时间消遣一会儿。他点了瓶啤酒，坐在吧台边，这个位置刚好可以关注到门口的动静。马特奥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么久没见，艾娃会不会变化很大，她是否和自己一样还记得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情形。马特奥至今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他们站在老房子的门廊下，艾娃美得令人惊叹。他当时想开口约她，但是艾娃太害羞了，他不想吓到她所以没说出口。几周前她的母亲才离世，艾娃悲痛欲绝，马特奥明白她需要时间来平复心情，所以选择默默守候。
然而她却消失了。也不能说消失，她是在一个周末打包好所有东西搬走的，当时他正外出参加足球赛。他的几个婶婶后来告诉他，她们当时都劝艾娃不要这么着急搬走，但艾娃的态度很坚决。最后她们只好跟她道别，艾娃也曾说过会回来看望大家，然而她从此再没回来过。
“再来点啤酒吗？”酒保的询问打断了马特奥的思绪。
“不了，谢谢，”他把空酒瓶轻轻推开，“能给我一杯水吗？”
酒保点点头，“好的。”
一杯冰水很快送到面前，马特奥感谢地朝酒保点点头。他一口气喝完冰水，把一粒薄荷糖丢进嘴里，然后看了一眼手表，还有十分钟。他掏出钱包取出十美元留在吧台，决定先去预定的桌子等，艾娃或许会早到。
领班的女服务员恰好不在，马特奥就在门口等着。帕帕加约斯是一个墨西哥家族经营的餐馆，菜品非常地道，连马特奥的妈妈都赞不绝口。餐厅装潢的主色调是鹦鹉绿配辣椒红，墙上还点缀了色彩鲜艳的织毯。店里到处摆设了葱翠的绿植，大厅中央有个室内喷泉，周围是彩色马赛克台面搭配黑铁家具，风味十足，马特奥希望艾娃会喜欢这家餐馆。他情不自禁地甜蜜微笑，感觉自己像是第一次约会的毛头小子。
“马特奥？”一个女人在身后喊他。
他猛地转过身。不是艾娃。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她叫吉尔，之前在他的小学里做过一段时间的兼职语言治疗师，后来她生完第二个孩子就回家做全职主妇去了。“你好吉尔，很高兴见到你。”
吉尔愉快地微笑着，倾身吻了吻他的面颊，亲热地把手搭在马特奥的胳膊上。“嗨，最近怎么样？”
他们聊了一会儿，聊她的孩子们，聊学校的近况。马特奥忽然想起附近有个学校正在招兼职语言治疗师，就跟吉尔提了这事，吉尔表示有些兴趣。马特奥便让她留下联系方式，到时为她牵线介绍。他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低头看表，不要朝门口张望，所幸吉尔很快就要离开。她跟马特奥拥抱道别，倒不算意外，她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跟每个人都很处得来。把她送走后马特奥松了口气，虽然很高兴跟前同事重逢，但此刻他真正想重逢的人，是艾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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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娃走进餐厅，好一阵才适应室内略暗的光线，她一眼就认出了马特奥，他身旁还有一位不认识的金发美女。她把手提包抱在胸前，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庆幸此刻马特奥还没看到她。她需要时间来调整一下，提醒自己这是一个商务会面，提醒自己不要自作多情，这纯粹就是马特奥约见一个闲置房屋的卖家，并不是非要见她。
马特奥送走同伴，转身径直看向她，艾娃知道他认出自己了，从他嘴角扬起的一抹微笑就看得出来。马特奥没有走过来，而是站着仔细打量艾娃。艾娃也在打量他，他个子很高，183厘米左右，相较于她的162显得更高。他宽肩窄腰，穿着一件牛津布白衬衣，袖口卷起，搭配黑色牛仔裤和牛仔靴。老天，他真的太英俊了。
艾娃再一次提醒自己，这是一次商务会面，跟其他商业会晤并无不同。她端庄地走过去，礼节性握手，“你好，奥尔特加先生。”
马特奥脸上拂过一层笑意，又轻轻笑出声来，“我们没那么生疏吧，艾娃。叫我马特奥好了。”
艾娃感到双膝无力，喉咙发紧，心在狂跳。天啊，怎么办，马特奥的笑容跟记忆中一样迷人，她根本无力抵挡。
艾娃点点头，“马特奥”，她挣扎着叫出他的名字，勉强维持正常的声音。“感谢你的准时到场。”这个说法很客套，也有点蠢，不过总比她情不自禁要说其他话好。她差点就想提起马特奥刚刚离开的女友，不过在自尊心的作用下忍住了。“我们坐下来谈吧？”
马特奥没接她的话。“还能见到你，真是难以置信，艾娃。”他向前一步拉近距离，但艾娃迅速往后撤了一步，他注意到了，也往后拉开了一些距离。艾娃的神经放松了一些，却又略感失落。
女服务员过来，手肘下面夹着菜单，露出欢迎的笑容，“欢迎来到帕帕加约斯餐厅，请问两位有预定吗？”
马特奥抢先答道：“订过了，奥尔特加夫妇。”
艾娃瞪大了眼睛，不过没说什么，跟着领座员来到预定的座位。座位很安静，正好掩藏在几盆棕榈后面，隔出了一个小小的私人空间。然而当马特奥拉开椅子等她入座时，一丝熟悉的脆弱感还是袭上艾娃的心头。
他们点了些喝的东西，艾娃要了一杯冰茶，马特奥则点了一瓶啤酒，然后两人对坐无言。艾娃觉得他比自己要显得放松随意得多。不过他向来如此，骨子里就透着随和自信，这也正是她为什么觉得他如此……如此有吸引力？如此性感迷人？好吧，但是她对马特奥的感觉远不止外在的好感。这也正是为什么她坚持搬离从小生长的地方不再回头。理由很简单，她总觉得自己像一朵缺乏光照的花朵，而马特奥就是那个太阳。
艾娃抬起头看着他。
马特奥温和地笑了。艾娃的紧张他能感觉到，一如既往。他想起从前的许多事情，心情有些激动。那时他总想留住她，保护她，抱紧她。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那么开心，她也会卸下戒备。她的笑容和笑声是赐予他的最大褒奖。马特奥意识到如今要慢慢来，不能把她吓跑。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艾娃？”马特奥看到艾娃脸上闪过五味杂陈的神色，“我们有好些年没见了。”
艾娃点点头没说话。她想说些什么，然而还能说什么呢，是她有意隔离自己，切断了跟过去的一切联系。
“我的房产经纪说你想买米勒大道的房子。”艾娃开口问道。
米勒大道的房子？这么称呼她母亲的老房子有点奇怪。马特奥点点头，“是的。”
“那为什么非要见面谈？你完全接受了我的报价，也没什么好谈的呀。”
马特奥深深呷了口啤酒，想着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想见你。”这句话脱口而出，马特奥自己跟艾娃一样吃惊。不过他知道这是自己内心真实想法，只是没见到她之前尚未意识到。“我最近听家人说你把房子挂牌了，我们都很吃惊，之前以为你还会回来的。”他拿起玉米片蘸了蘸萨尔萨辣酱[1]咬了一口，想让自己显得轻松随意，也让艾娃放轻松一些。
“我决定放手了，”好一会儿艾娃开口了。“我需要放下过去。”
有意思。她说的是“我需要放下”，而不是“我已经放下了”。他张嘴刚想问艾娃为什么此刻做了这个决定，女服务员正好过来推荐特色菜品。
起初艾娃不肯点餐，但禁不住服务员和他的劝说，点了一份德州墨西哥风味沙拉。马特奥点了一份墨西哥卷饼，他知道艾娃不懂西班牙语，虽然不知道她这些年有没有学过，但还是冒险悄悄用西班牙语告诉服务员慢点上菜。服务员了然笑着点点头，心里猜测他们也许是第一次约会。
马特奥尝试把谈话主题拉离房屋买卖，放到日常生活方面。当艾娃感觉更自然一些的时候，他提到自己在一所小学当校长，艾娃开心地笑了起来。
“是吧，很搞笑吧，哈哈哈。”他也笑起来，“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老被从学校送回来？”他当时比艾娃高几个年级，不过他有几个堂妹经常在爱娃面前添油加醋讲他的糗事，所以他们之间根本藏不住秘密。
“记得记得。”艾娃向前凑了凑，把胳膊搁在桌上全身心投入了谈话。“那你后来怎么就投身教育事业了呢？”
艾娃终于重展笑颜，越来越放松，开始享受晚餐，这些让他很欣慰。“我奶奶说这应该是我的理想职业，起先我也觉得很好笑，不过仔细想想真的靠谱。我喜欢孩子，也愿意在他们性格养成期给予积极影响。后来我就当了教师，在学校期间拿到了教育学硕士，现在在职攻读博士学位。”
艾娃推开沙拉盘，把餐巾放到一边。“你爷爷奶奶最近怎么样？”
啊，太好了，他一直在等艾娃问起他的家人。让她来开口提起这方面的话题，是个很好的开端。“奶奶三年前去世了。”
“噢，马特奥，节哀。”艾娃摸了摸他的手。“爷爷怎么样？”
马特奥深吸一口气。艾娃的谈话已经送上了最好的开端，要么现在就把他的疯狂计划讲出来，要不恐怕再没机会。他脑海中闪过告诉爷爷他订婚的消息时，爷爷欣喜万分的表情。他暗暗告诉自己可以做到，他想为老人家完成心愿。“很高兴你问起爷爷，艾娃。这次约你就是为了我爷爷的事情，我需要你帮帮我。”
注释：
[1]萨尔萨辣酱（西班牙语：Salsa）是墨西哥菜肴中常用的烹调和佐餐的酱料，一般用番茄和辣椒制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