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特依然滔滔不绝,“我们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卖力工作,给公司赚钱。而他只在乎那些见鬼的核查,害怕那些审计员不给他好日子过。”安迪隐约听到钟撞了六下,其他人应该都已经离开去酒吧了,只有他在这里充满同情地点着头。
“不管怎么样,今天晚上我们会在红旗酒吧聚会,我们团队拼命工作,也玩得痛快。”安迪想起萨莉的警告,忍住没笑出来。泰特继续说道:“一起来吧,就当是感谢你在数据分析上为我们做了那么多。”泰特穿上鞋,抓起挂在椅背的健身包就向门口走去。他喜欢这种谈话方式,另外一个人完全不需要搭话。
从国际金融中心到兰桂坊大约一公里远。兰桂坊是香港岛上工作结束后喝酒的最佳地段。幸运的是,对于那些嫌弃人潮和湿热天气的人来说,高档酒吧几乎能够满足他们所有的要求,而购物商场遍布中环,人们根本无需离开冷气强劲的环境。
安迪接受了泰特的邀请,不过他一点儿也不着急。从投资部门回来后,他本想看看能否说服萨莉和他一起去。但是她的电脑关了,包也不在了。
安迪啜着浓浓的黑咖啡坐了一会儿,想着刚刚所目睹的情景。他的父亲是亚洲地区业务执行委员会的一员,与亚洲地区总裁詹姆斯·特纳以及萨莉的上司平起平坐。维克多是公司的三把手之一,公司出钱让他在香港最高档豪华的地段——太平山顶上住入了一套宽敞的公寓,而且无论去哪儿都是坐头等舱。他已登上了这个行业的顶端,拥有人们在事业上想要的一切……除了尊重。按理来说,泰特的职位远低于他,但这个澳洲人和他说话的时候就像对一个下属训话一样。由此可见真正的权力在哪里——在投资部门那些家伙的手上。他的父亲负责应付审计员和政府机构,而他们负责真正重要的地方——赚钱。
他一直想象父亲在金融世界里是一个翻云覆雨的贵族式的人物,可突然之间那些想象变得模糊不清了。
聚会后的几天里,办公室里到处都是那次聚会的逸闻趣事。
安迪首次作为特邀嘉宾出席。到处都没看见萨莉的身影,当安迪问别人她是否会出席时,换来却只是对方难以置信的轻哼。尽管如此,大多数时间里他依然看着那扇门,希望她会出现。等到第二天的时候他也不记得当时自己到底是真的不再对萨莉的出现抱有希望,还是一轮接一轮的啤酒和龙舌兰酒让他忘记了她。
当尾声渐近时,泰特叫来三大瓶香槟,来感谢他的团队以及安迪的努力——他们手中那些复杂无比的数据表格可是出自安迪之手。
当泰特说要为安迪的勤奋干杯并把他推到众人面前时,安迪的脸红了。站在澳洲人旁边的是个穿着端庄优雅的蓝色职业套装的女子,她穿着简单的丝绸衬衫,纤长的脖颈上坠着精致小巧的吊饰。安迪是个容易沉醉于美丽面容的人。同样的五官结构,一个嘴巴,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有的人是赏心悦目,有的却能吓得你尖叫着找妈妈。他经常看到一个女孩然后想……如果她的眼睛没有分得那么开,如果她的嘴唇没有这么薄,如果她的鼻子可以更小巧一点,如果她的下巴不是这么突出。以上任何一个小瑕疵都会使潜在的美女变得平庸,要是同时拥有几个的话投资部门的男同胞们就会窃笑着对其指指点点,看谁的点评更犀利。“好吧,看来她万圣节的时候不需要买面具了”或者是“每个人都有丑的权利,但她滥用了这个权利”。
而安迪正看着一个完美无瑕的女人。在亚洲呆上一段时间后,很容易就分辨出那是泰国人、韩国人、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但这个女人却看不出来,应该是个混血儿。如果是泰国人和西方人的结合,生下的小孩一般是“基因各占一半”。安迪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来自哪里,只看得出来她是个混血儿。而且感谢她的祖先们,比起两种血统各占百分之五十,她也许是几种基因各占一成、两成、三成或者四成。安迪觉得混血儿几乎都拥有出众的美貌,这可能是上帝传达的微妙讯息,让各种族和谐相处。也许上帝从王位上朝下面喊道:“生出混血儿,你们会长得更美,也许也会停止相互残杀。”
女子站在泰特的旁边,给跨族关系打着完美的广告。她的头发是刚刚及肩的波波头,脸上看不出丝毫化妆的痕迹——有时候上苍给了一张绝美的脸庞,再添修饰就显得画蛇添足了。安迪相信她一定拥有世上最耀眼的笑容,但是却一直见识不到。她脸上是异常出众的女人所特有的神色,那种有些冷漠且见多识广的表情仿佛在说:“来吧,来打动我吧。尽管我不相信你能成功,但看你拼命的样子也很有趣。”
泰特的声音打破了安迪的幻想。
“安迪·邓肯,来见见卡罗琳·钱。”
“真的……呃……很、很高兴见到你。”安迪像个小男孩般红了脸。卡罗琳打量着他,仿佛审视着店员所推荐的一件衣服,然而这个店员无论对顾客的购买能力还是品味都判断失误。
“当然,”她说道,“你们这些IT高手,都是些圆滑之人。”
安迪绞尽脑汁想说一点聪明的话,但那位女士已经转身离开。人群像红海一样为她分开,期待着她加入他们的对话。
“一万港币,”泰特叫嚷着,在空中挥舞着香槟的账单,“让我们玩起来吧。”人群中掀起一阵骚动,几个高级员工走上前来,急于表示他们能胜任挑战。
“安迪,你也参加。”泰特冲着安迪招手,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根。安迪知道一点点游戏规则,但他没料到自己会被算在内参加游戏。玩法是每个玩家都会在伸出来的拳头里放置硬币,最多不超过三枚。然后每人轮流猜所有硬币的总数,每一轮猜中的人下场,剩下的最后一个就需要支付香槟的账单。一万港币已经超出了安迪一个月的开支,他也无法和他那一向精明的父亲解释这笔损失的来由。全场一共有8个玩家,安迪只能默默祈求好运。
每过去一轮就有一个玩家欣慰雀跃地下场。安迪的胃慢慢缩紧,他能感觉到喉咙的酸痛,以及掌心里被汗水蹭得闪闪发亮的硬币。
“我出局了。”艾登喊道。他醉醺醺地迈着蹒跚的步子回到角落里的位置,确保他今晚的目标——卡莉,没有偷偷溜走。在女士们没有喝醉的情况下,艾登从未成功得手过。所以当他看到卡莉正喝着不知道是上一杯还是另一大杯琴汤尼时,心里松了一口气。场上只剩下两人,泰特先来,而安迪的错判让他丢掉了一万英镑。
“兵不厌诈。”泰特嚷道,并猜最后的数字是零。显而易见,他自己手里一个硬币都没有。安迪只需要把自己手里的硬币数报出来就赢了。放在膝盖上的手里紧张地握着三枚硬币,另一只高举着的、紧挨着泰特的手微颤着,掌心却空无一物。他的对手已然宣告胜利了……总数为零。兵不厌诈,安迪勉强自己在吐出来之前跑到了厕所里。
他花了十五分钟才把自己清理干净,并恢复了一点理智。他必须得请求泰特先替他支付一下账单,并央求父亲借他一点钱。当他回到酒吧里,只剩下了泰特和其他几个项目经理。那个澳洲人已经支付了账单,并且当安迪走近时招摇地把账单撕成了两半。“别担心,伙计,”他说道,“我帮你付了,不过你可欠了我一个人情。”
安迪踉踉跄跄地走在街道上,差点撞上一辆过路的小车。他暗暗发誓再也没有下次了。
“聚会怎么样?”萨莉的话语中透出掩不住的尖刻语气,但安迪不太舒服,他的头还在疼,没能察觉出她话语中的异样。安迪想告诉她那天晚上没有看见她的失落,但他决定先来一份培根三明治和一大杯黑咖啡。他动了动嘴,只发出几个音节。
“先吃早餐吧……你要吃点什么吗?”他小心说道。
“两个钟头前已经吃过了,”她说道,“你最好看看你的新伙伴泰特,他似乎比你的麻烦还大。”安迪感受到了她的失望。
安迪要到厨房去得先经过投资部。厨房里有全天当值的厨师,小小的一笔支出就能使员工们尽可能地呆在桌前专注在工作上。安迪路过时看见泰特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便走进去问他是否要点什么。
泰特抬起头。“我他妈的需要一个新工作,你能帮忙吗?”
“怎么了?你要走?”
“等老板们发现了那个,估计就要把我丢出去了,”泰特指向窗外的几百英尺下的海港,“我彻底完了。”
“不会又是人事部那边有什么问题吧?谁拿他们当回事儿啊。”
“不是的。不是因为我调戏了女人,而是我可能让公司损失了2300万美金。”
“你做了什么?”安迪禁不住问了下去。
“你听过卡拉索吗?”泰特哑着嗓子低声问道。他的手重重地落在桌上,震得咖啡从黄色的大杯子中洒了出来,但他似乎毫无察觉。
“当然,南美石油大公司。上个礼拜六它们在墨西哥港湾泄露了五百万桶原油,股价降得很厉害。”安迪很高兴有机会展现自己的学识,都忘记了泰特脸上的绝望。
“新兴基金有他们400万美金的债券,上个礼拜卡拉索以很便宜的价格出让股份,每几百元的债券就可以拿到两份普通股。”
“是的,”安迪说道,“可是漏油事件之后要约期就失效了,没有人再要他们的股份。”
“我要了。”泰特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承认偷了教堂的募捐箱。
“可是……”安迪突然希望他刚刚直接走到厨房就好了。
“我知道这让人难以置信。1987年股市崩盘的时候政府出售英国石油公司的股份,可是有些蠢货仍然会买入。人们以前还常常讨论他们来着,大家从相熟的经纪人那里可以买到更实惠的价格,却偏偏还要挤着买政府的。那传说中的傻事我居然也干了,还以为自己清醒得很!”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你做了什么?”
“要约期的确在上周一中午就要结束了,行政人员在那之前的星期四晚上提醒了我。可是接下来的三天我得去趟朋友家,在大屿山。他经营一家模特公司,那些女孩真是……你懂的。我知道礼拜一自己是回不来了,所以礼拜四晚上我就同意了卡拉索的交易。”
安迪的脑子开始转起来。他虽然在公司呆了还不满一个月,但打从他记事起,父亲就和他聊生意经了。他甚至还知道泰特是如何懒惰自大,且鲁莽无比。“那些家伙的问题就在过得太顺风顺水了。他们以为自己所向披靡,百毒不侵。直到千斤重的炸弹塞到他们的皮椅下,才会记得找我替他们收拾残局。”
泰特懊恼地捶了一拳屏幕,“我昨天没怎么留意行情,刚才看了一下,发现股价跌了百分之四十,我彻底完了。”
安迪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你是怎么完成交易的?”
泰特看上去有些困惑,“只要在电脑上摁下确定键,系统就会自动完成。”
安迪笑了。“所以你没有告诉任何人你同意了交易。”
“没有,如非必要我是不会和行政部那群蠢货说话的。我只是按了确定。大家都看得见,上面甚至还有日期显示着我提前三天下了指令。”
泰特盯着这个年轻的实习生,仿佛他有什么好办法似的。说不定他能帮他脱离困境呢!尽管不知道他如何能做到。这里有个2300万美金的大坑,而泰特就坐在这大坑中间,手里拿着一把镀金的铲子,铲子的手把上还带着“BT”两个缩写字母。
“呃……祝你好运泰特。我很遗憾,他们会解决这件事的。谁没有犯错的时候呢,对吧?”安迪往后退,看着泰特脸上的希望迅速消失,只留下绝望。泰特本以为可以坐上救生艇,却被告知艇上已经满员了。说到底,在一个低级的实习生身上能期待什么呢?他现在需要一个时光机器来帮他摆脱困境,回到那个摁下确定键的星期四晚上。
安迪坐在厨房的角落里等着他的早餐,心中思索着刚刚所听到的事。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有那把打开时光机器的钥匙,虽然不是真的回到过去,但却可以帮泰特掩饰他的错误。肯定会有人为这桩大麻烦负责,但不一定是泰特。如果这件事曝光泰特就毁了,他的职业生涯也完蛋了。可如果责任落在一个低级职员身上,他们只会被解雇,而且公司肯定会给一笔封口费,他们仍然可以东山再起。安迪的主意和他所受到的教育是相违背的。他的父亲多年以来一直在努力塑造忠诚、正直和道义。犯了错误就必须得坦白,审判会迅速而公正,人们得接受惩罚并且悔改。
维克多告诉过他那些原则是怎么起作用的,它们使他在竞争激烈的金融界登上巅峰,带给了他超乎想象的财富,还保证了他能给自己孩子最好的教育和在这个领域工作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