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安迪来说,三年光景转瞬即逝。他从一个菜鸟职员成长为泰特的左右手,萨莉则还是那个维持着伯威克公司亚洲地区电脑系统运转的奇才。安迪刚进入公司的头几个星期,两人之间的交流和睦又融洽,然而这种状态已然不存在很久了,萨莉无时无刻不在警惕防备。她的闺蜜们说男人都是一个样,她还总是嘲笑她们。不过,她觉得要是那些从事于投资行业却只得到少量回报的男人的话,他们的确如此。
安迪将证券投资报告扔在一旁,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去他妈的,西蒙,我早就叫你把这东西沽出去。你把它买回来的时候它就是一条狗,现在它是一条病狗。”
西蒙·都铎是伯威克·阿彻公司最低级的投资经理,他向安迪道着歉,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抱歉安迪,我以为它会有所改变。”
“它的确变了……就像变质的牛奶。扔了它吧。”
安迪转身离开。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充满干劲,但天真的话语却令他讶然。西蒙做这份工作才四个月,也许让他自己做投资决定是个错误,但这正是学习的途径。不管怎样,这些钱不属于安迪,甚至也不属于公司,它来自一个不起眼的小型慈善团体的投资。他们人在缅甸清理地雷,总部则位于汉普郡[1]的贝辛斯托克镇。不过他们对金融方面一无所知,即使有些错漏也不会发现。所以……没关系。
安迪转过头,看看泰特是不是正在窗旁的办公桌那里看着他,泰特向他微微颌首表示认可。安迪转了转眼珠,耸耸肩。其实这次交易的损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之所以这样公开地训斥西蒙,原因有两点。其一,西蒙中学时就读于伊顿公学[2],而后毕业于剑桥大学国王学院[3]。这家伙的身份如此显赫,他的祖先极有可能是十六世纪统治国家的都铎王室[4]。而安迪就读的是他父亲所能负担得起的最好的公立学校,然后是伦敦帝国理工学院。在英国人的心中,钱只有在家族手中一代代传承下去才是安全的。西蒙最终很可能会成为董事会的主席,而安迪在最后事情变得棘手时只能卷铺盖走人。这就是体系运转的法则。所以趁他还有机会时,最好对这个纨绔子弟多呼喝几句。
而另一个原因就是为了给泰特留下印象。这个澳大利亚人给了安迪一个很好的机会,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让他知道他没有信错人。泰特笑着点了点头,这就是对安迪的肯定。
安迪迅速检视了一番自己的屏幕,心满意足地仰躺在宽大的皮质转椅上。他的彭博终端[5]上一片绿海[6]——这说明他为客户持有,或打算为客户买入的每一股,交易额又比今天刚开市时升高了。他自己并未买入或沽出过哪一股,却也正赚着钱。安迪的收件箱里有一份日程事项,他快速浏览了一下并找出急需处理的几项。接下来的十五分钟,他安排了一下周末的高尔夫活动;然后告诉毕马威会计事务所[7]的戴夫,切尔西在星期六对曼联的比赛中本来有机会拿三分;最后和保罗斗了斗嘴,就晚上去哪里喝酒的问题达成了一致。处理完这些事情,安迪终于能够放松下来,看着那些他相信自己永不会感到烦腻的景色。
国际金融中心是个能够与伯威克·阿彻公司香港分公司的地位相衬的选址。这里约三分之二的地方都是豪华气派的接待处、会议室以及宴客厅。作为隶属于伦敦发展最快投资企业之一的亚洲分公司,这里绝对能够让客户安心把钱交付于公司。
从安迪靠窗的座位就能看出来他的资历不浅,这个办公室里比他高级的只有坐在角落位置上的部门主管泰特。国际金融中心的正对面是环球贸易广场,它坐落于九龙半岛滨水区,是通往香港的另一扇大门。安迪坐在转椅上就能望见外面往来不绝的货轮,它们一直是这个英国旧殖民地的财富根基。20世纪90年代时,惶恐不安的商人们曾担忧一旦香港成为中国特别行政区,红卫兵们就会在皇后大道上肆意游行,而这个地区独有的资本主义标志将会终结。香港回归以后,中国处于更为动荡的转变时期,新的香港统治者要接受新型产业的企业家精神,并将其发扬开去。
按照香港衡量空气质量的标准来看,这一天的天气还算晴朗,但海湾前的天空一直浮着一团污染废气的灰云。安迪的余光瞥见一架空中快线直升机正起飞并缓缓掠过水面上空。从早上9点到晚上11点,空中快线每小时都有两趟,载着肆意挥霍的赌徒和多金的游客从香港岛飞往澳门——这个旧时的葡萄牙殖民地早已超越拉斯维加斯,成为这个星球上最大的赌博胜地。安迪去过几次,其中一次是为了款待世界一级方程式锦标赛的客户,但他从来没有真正尝到过赌博的滋味。他会买一把筹码,玩上几局骰宝[8]——赌场版本的泰国高低牌,但几百美金的赌金就是他的上限了。朋友们总揶揄他说他的工作和玩轮盘赌或者21点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们都忽略了一个关键性的区别。
安迪在学校时最好的朋友是修·亚林森,不过自从他搬来香港之后两人就很少见面了。半年前他们去了一个伦敦的赌场,修一进门便投入到他最爱的那桌赌局中。
“来吧安迪,这就跟你的工作一样。赌上一些钱在红色或者是幸运数字上,然后祈祷它们会出现。”修嘲弄道。
“很不一样,修。我和那些家伙完全不同。”安迪把玩着一小堆筹码,神色从容,波澜不惊。
“胡扯吧,都是靠运气而已。你只不过是在欺骗人们,让他们认为投资是件好事情。”
安迪笑了。“我并没有说它在本质上不一样,我只是说我一点儿都不像那些蠢货。他们带着一大堆现金而来,最后却不得不问别人借车费回家。我不是在用我自己的钱来玩,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能得到报酬。如果我的顾客赚得多,我也赚得多;即使股市大跌,他们也要付我报酬。我可以接受你把我的工作比喻成赌博,但不要将我看作是一个愚蠢的赌徒,我们是赌局的主宰者。”
他的朋友厌恶地撇开了目光。亚林森家族经营纺织生意已经有两百多年了,但是后来银行拒绝延长公司的信贷额度,导致三百多名员工失业,亚林森服装企业也就此破产。银行的投资部门在2008年经济危机中损失惨重,而亚林森企业的信贷申请对银行来说风险过高,不可接受。
安迪好久没回忆起那次和老同学的交谈了,但澳门直升飞机的景象让他陷入回忆之中。就像上面的乘客一样,毫无疑问安迪也是个赌徒,但安迪手握的是别人的钱,风险也是由别人承担。除非他干了一些极其愚蠢的事情,不然薪水每个月都会打入他的银行账户里,年终分红的数额更是他的老朋友修可望而不可及的。即使一年里收益糟糕,这个数额也十分丰厚,如果是收益颇佳的一年,这个数额更是高得不可想象。英国彩票业以“也许就是你”为标语,好让赌徒拿出钱来献给他们。安迪知道这可能会是他,而事实也的确是这样。每一年兑现奖金支票的那天他都觉得自己像中了彩票。
安迪在国际金融中心的办公室占据着视野优越的位置,从这里望出去他能看见香港最著名的地标之一。他十八岁生日的奖赏是去了他父亲最喜欢的去处。文华大酒店是这座岛上的标志性建筑,维克多以为在这里的船长酒吧喝香槟是安迪第一次喝酒。事实上两晚前,就在这里,安迪和朋友欢聚时已经喝了四品脱啤酒,还好服务员并没有认出他。
维克多很喜欢这个地方。这里的传奇之处在于,数十年来,关乎这座岛屿金融前景的决策都是在这间酒吧里确定下来的。
“文华大酒店以前就在海港边上。”维克多告诉儿子。
“真的吗?”
“人们总是贪得无厌地觊觎着建筑用地,于是他们干脆收回了海港。我猜现在走去渡口最少要用十分钟吧。”
“爸爸,一切已经不一样了。”
“天啊,的确如此。当年我到这里的时候,本地人个个都低眉顺眼的,最起码他们只会在背后叫我们‘鬼佬[9]’。那时候如果有一张白人脸孔出现在会议室里,对话马上就要转换成英语。但是现在你只能礼貌地点点头,而他们还是会继续用普通话或者粤语交流。他们以前甚至会给自己取一个英语名字,好让我们不会因为中文的音节而感到困扰。真让人惊讶啊,一切都变了。”
“变得更好了吗?”安迪问道。
“在英国的统治下,香港曾是世界上最生机勃勃的城市,中国接管之后更加推动了它的发展。”
维克多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富有激情,可事实上却像一个男人在哀悼往昔岁月的消逝。
安迪办公室里的座位好处之一就是每次凡妮莎·麦彻去喝杯咖啡时都会经过他的桌前。
“安迪,晚点儿喝一杯吗?”
“好啊,6点左右见吧凡妮莎。”
“简直等不及了。”听起来她仿佛真的迫不及待了。大学时安迪就习惯了女同学的追捧。在英国,即使是普通的公立学校也会培养出沉稳自信的学生。而金发蓝眼总是受到女人的喜爱,更何况安迪还有着健美匀称的身型。尽管他一个多星期才打一次高尔夫,还整天坐在电视机前看亚视没完没了的足球节目,但是他的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至于他左侧眉间那道细小伤痕的来历,安迪总乐此不疲地对别人说那是他在一次越野自行车拉力赛中不慎滚落的结果,因为要是承认这是他四岁时磕在餐桌上所留下的伤疤,几乎不会得到赞美。
安迪的成功就如同他衬衫和领带上的品牌名字一样耀眼夺目。他赢得了同事的尊重,还受到了办公室里一些性感尤物的关注。但要说到他的成就里最令人钦羡的,还是在部门里作为地位仅次于泰特的基金经理——他本人也会第一个出来承认这一点。同事们都觉得他是一个极其优秀的人,而安迪也竭尽全力维持这个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