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陷入沉默,女人们都互相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我完全读不懂那种眼神的内涵,但她们心照不宣。突如其来的紧张让我不由自主浏览起桌上的调料来,因为我远比了解女人更了解调料。桌上有许多一样大小的瓶子,装满了塔巴斯科红绿辣沙司、乔鲁巴辣椒和一种叫做美宝丽的泰国甜辣椒沙司。
丽泽尔开始快速朝自己口袋里塞绿茶包。
“这是干嘛用?”
“待会儿用,”她回答,“我喝酒喜欢配绿茶。”
“就我个人而言,我喜欢龙舌兰。”我打趣道,想活跃下气氛,“不过龙舌兰和绿茶好像不太搭。”
“哦,那不行。”她马上回答,“只有杰克丹尼[8]才搭。”
我惊讶地眨巴着眼睛,她不是在说笑!喝绿茶和杰克丹尼的女人绝对是我的菜,就算偶尔脸红也没关系。
“那你呢,希拉?”我试图让她参与谈话,“你最喜欢喝什么?我总觉得你是那种在战前风格的豪宅门廊下一边喝冰镇薄荷酒一边观赏墨西哥湾景色的人。”
希拉是来自巴厘岛的瘦小女人,布塔说她也是嘉年华史上第一个印度尼西亚女员工。她的头发长度几乎和身高一样,是亚洲人常见的深黑色。她脸上突然浮现出夸张的笑容,速度快的吓人一跳。但实际上她非常害羞。
“不,我不喝酒。”她回答我,“我是穆斯林。”
“噢,我还不知道呢。哇,也就是说你还不吃猪肉,对吗?”
她摇头。
“你比我意志坚强多了。我就不能当穆斯林或者犹太人,没有培根我能跳海自杀。我也做不到像拉维那样:他不吃牛肉!不吃纽约客牛排的人怎么能长那么高?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我这才开始注意每个人吃的什么。只有安佳娜和我是什么肉都吃的人,其余的欧洲女子除了水果什么也不碰。辉煌的甜瓜片和菠萝片在她们的盘子上堆成了高塔,此外还至少附加一个橙子和一些草莓。希拉有满满一盘白米饭,上面浇了一大勺鱼汤。
“喵了个主的!难怪你们这些人全都这么瘦!安佳娜,有你和我一起享用美味真是太好了。顺便问一下,你的盐还需要撒点儿牛肉吗?”
“哈哈,”她嘲讽我说,“你们这儿的盐和我老家比根本不值一提,那味儿淡了四倍不止。”
“盐腌肉那都是封建时代的老古董了。”
“你真是个怪人。”
“我前妻也总这么说。”
女人们骤然停止动作盯着我,我再次突然紧张起来,拼命反省自己刚才到底说了什么。是我玩笑开得太过火了?
“你结过婚?”菲丽帕居高临下看着我问。
“当然,哪个美国人没有个把个前妻?”
“你居然还能拿这事儿开玩笑?”希拉皱着眉头震惊地问,棕色眼睛瞪地老大。
“呃,干嘛不能?我觉得结婚还挺好,虽然我前妻不这么觉得。不知道和我这样的人过日子是什么感觉,但我自我感觉还过得去。只要不喝酒招妓啥的,我实际上是个好男人。我负责做饭,打扫卫生,还有洗衣服,而我前妻甚至连工作都没有,难道这不算我的付出吗?”
“那就是你经常对她家暴了?”
“当然没有!我从没打过她,也从没骗过她,更没做对不起她的事儿。大概是因为我工作太卖力了吧?反正我们一开始就不该结婚,当时随便开车到内华达州的一个教堂举行了仪式,所以离婚手续也挺简单。”
“你太儿戏了!”
“我没有儿戏。就像我说的,这只是个错误。”
“你有孩子吗?”
“没有没有。你看我像个当爹的吗?想都别想。”
“所以那时候你们住在拉斯维加斯?”
“靠近那儿。我们住在里诺,那儿更漂亮,当然也是世界上的离婚圣地,你懂的。打算离婚的夫妇会走上特拉基河上的那座桥,仪式性的把婚戒丢到水里。当然那河只有一米深,所以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就赶紧跳下去捞。那地方历史非常悠久,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淘银浪潮就发生在那里,赌博、性交易、人们互相残杀……全是些了不起的东西。内华达是个好地方。顺便说一句,安佳娜,如果你从里诺驱车朝东开一公里,你会发现大片大片固体盐的沙漠,你得开心死。”
我的室友本和他的未婚妻艾米走过我们的餐桌。本端着两个托盘,上面放着四盘吃的。两盘装满了米饭,另外两个则装着各种牛排和大量的蔬菜。此外还有一杯水,旁边站着一瓶泰式辣虾。我叫住了他们。
“嘿,本!喵了个主的,你多久没吃饭了?”
他一边走一边回答我,“我想长的和你一样高。”
“他每天都吃这么些,”艾米补充道,“我们回头见,好吗?”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没入了人群中。如果我吃那么多,就得有三百磅重了。
“布赖恩,”菲丽帕问,“你为什么要说‘喵了个主的’?”
“呃,我们不是不该讨论宗教之类的吗?”
“你刚才不还在说犹太人和穆斯林和培根,印度人和牛肉吗?”
“是哦,这个,好吧,算你赢。因为我正好有一只觉得我该崇拜它的猫大神,后来我就真崇拜上了,所以习惯成自然了。”
“行了,那个人是谁?”丽泽尔问。
“他是我室友。”
“这你也能认出来?你难道不觉的亚洲人长的都差不多吗?”
大家先是沉默了一阵,然后爆发出笑声。
“相信我,丽泽尔。”我最终开口,“你是不知道我遇见他时那场景,否则你死也不会忘记他的脸,和别的东西。”
【与众不同的船员派对】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根本没休息够,各种持续不断的活动从头天晚上10点一直折腾到今天早上5:30。晚上10点我们还没下班,因为需要洗干净明天晚上替换用的新员工制服。衣服上全是上批学员留下的汤汁饭粒,看的人心惊肉跳,只有一把火烧掉方能解心头之恨。
船头小小的洗衣房里脏衣服堆积如山,但我最终设法与丽泽尔和菲丽帕的衣服凑成一缸洗了。只洗制服挺让我失望的,要是有内裤啥的该多令人雀跃啊。
当我终于回到自己的客舱,隔壁房的嘻哈音乐还在把墙壁擂的山响。重低音威力巨大,每一个节拍似乎都捶在我的胸腔上。我疲惫不堪地爬上床,试图不去理会,但我的脚和头分别抵在两面墙上,音浪简直要把我压扁了。就在我适应了这音乐,开始逐渐放松自己的时候,一群印度人一边对歌一边穿过了大厅。
大厅尽头的浴室是彻底的魔界。略新一些的邮轮上,两个客舱可以共享一个沐浴头和一个厕所,微弱的灯光很贴心地让你刚好模糊分辨出浴室里面是否有人。而幻想号的浴室则是完全的共产模式,沐浴头虽然乱七八糟树立着,至少大部分都挺干净,但我发誓绝对不会碰厕所半下子。我们大厅尽头约有半打蹲坑,我从没见过有人事后把它冲干净。只需要按一下冲水杆这样简单的事仿佛从来不是我们厅里加勒比和亚洲人民的职责。
相比其他住户,我拥有得天独厚的环境优势。吃水线以下区域的空气全部都是通过排气扇和空调进行流通,几乎所有的住户都因此而病倒过。幸运的是,作为一个美国人,我早就适应了人工空气调节法。尽管如此,我还是被身边污秽不堪的环境所震惊。但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我终将永远摆脱这里。唯一让我厌烦的就是每天必不下于六次被人问起我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
每天早上8:30在船员酒吧开始培训,并一直持续到下午4:30左右,中间有半小时午餐时间,就近随便找个地方吃。下午5:45到晚上9:30则是餐厅实习,即真实环境里的演练,之后还有一到两个小时的课后作业。按这个时间表算,一天大约要工作十四个小时,持续整一个月,一周七天无休。完全没有时间洗衣服,偶尔去商店采购一番,理个发或者干点别的。我之前完全不能想象一连八个月不吃早饭就直接开工或者不吃晚饭就睡觉,但这却是船上生活的真实写照。
课程从来就没有放松的时候,更别提乐趣了。我们可怜的小脑袋被各种信息挤得爆浆,从如何进行垃圾分类到船上安全程序,所有这些高强度培训让人应接不暇。
所有的固体垃圾都必须和食品垃圾相分离,而食品垃圾又和骨头类垃圾相分离。任何大块食物都将被碾磨粉碎,待幻想号离岸几英里后再直接排入大海。水也一样进行分级管理,从水槽和浴室出来的叫做灰水,从厕所出来的则是黑水。所有的船员都必须接受这样的培训。
我们还学习充气救生筏的知识:船上一共有多少筏子,如何进行卸载,如何进行充气,筏上的每个人能分配到多少升水。我们甚至还需要学习如何科学测算一个人一天所需的能量值,简直让人哭着喊娘。顺便说下答案:一万千焦。
虽然救生筏设计承载为二十五人,但现实场景着实不堪入目。我最后一个挤进筏子的时候,那一头传来的呻吟声令人忍俊不禁。我的体重是普通亚洲人的两倍,但就算筏子上全是这样的小个子,看起来还是像一辆大众甲壳虫里塞满了五十个小丑般荒谬。
9号甲板上救生筏的静水压力释放器让我着迷,如果船沉了,这一设计可以自动卸载筏罐并投向水面,无需人工手动操作。只有当水深达到五英尺时,其压力才足以触发释放器,我从而推测嘉年华已经计算过如果9号甲板被淹没了,也就差不多是时候了。
我们一周还有两次船上演习,即顶着巴哈马的烈日在几层聚脂板上站个半小时。美国声称自己的航海安全措施就算不是世界顶级,至少也是世界顶级之一。就连美国海岸警卫队的例行巡察都相当专业,往往需要提前几周进行准备。但嘉年华对安全的严苛程度远超这二者之上,无论是准备工作、程序,或是训练都相当专业。船上每一艘救生艇的价值都超过十万美元,其卓越的设计能保证在邮轮被淹没的情况下还正常漂浮。嘉年华不会让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受到伤害。
布塔是个非常称职的指导员,他魅力无穷,风趣幽默,经验丰富,无论日程排的再满都能腾出时间帮助其他人。甚至在一些我认为自己已经非常了解的课程上,比如美国饮食文化,他也让我受益匪浅。
通常人们都不会关注在自己民族文化里无法进行类比的事物,但现在我却持不同看法。全球人民对待美国沙拉的态度令我惊讶,每个人,无路来自地球的哪个角落,看着美国人故意用厚厚的混着乳酪和糖的调料活埋整个沙拉并大肆破坏其全部营养价值,都感到无比恐怖。他们根本分不清牧场沙司和蓝纹乳酪作为沙拉调料的区别,并普遍认为美国人的沙拉不放巧克力糖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英语是我的母语,这曾让我天真的以为自己能比其他人更轻松。面对船上陌生的环境,我和其他人一样六神无主,任何东西都让人束手无策。在结束了一天十四个小时无休的工作后,趁着自己还没累晕过去在船员酒吧赶紧喝上一杯,这里大家终于可以讲母语了,当然我也讲母语……但其他人依然还得使用第二或第三语言和我交流。不消一会儿我就发现自己错了——事实上,真正处于劣势的人是我。
又一个紧张劳累的星期开始的时候,培训前布塔随意的在我身边坐下说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哦?为什么?”
“你的小组负责卸载供给。”
“哟,听起来不错。谢啦!”
他微笑着说,“我很了解你,你干活很努力。现在我们要回母港了,每个人都觉得你肯定会离开,但我觉得你不会。事实上我知道美国人工作起来比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要努力,你们所得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而你,布赖恩,你工作态度非常端正,这一点将在今天得到最好的证明。”
我抬起头认真的注视了他一阵,“谢谢你,布塔,你能这么说真是太好了。可是我怎么觉得不太妙啊?”
“是这样,”他马上坦白了,“这里的培训往往设置的比实际情形艰苦。海上生活条件很差,但总不至于像培训这样严酷。当你结束培训离开这里,你就能体会到轻松。但你必需知道,上面给了我任务,我必须在实践中竭尽所能地击垮你。具体的我不能多说,但是如果知道你迟早会像别人一样选择放弃,我们就不必在你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和金钱。所以我会故意把你丢到你不想去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到现在你都没有在餐厅工作过的原因。”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嗨,实际上洗盘子也是一种快乐,我真的这么觉得。但我真不想再跟着厨师屁股后面转了。”
“不,你不会进厨房了。我觉得关键在于船员里除了你没有别的美国人,上面老大都是站在另一个角度看问题的,因为有太多前车之鉴了。我告诉你,大部分管理层都不会给你好日子过的。但我很清楚,你是个任劳任怨乐于助人的好员工。”
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得意忘形,我简直憋到内伤,“谢谢你,布塔。”
“所以,”他继续说,“今天晚上的船员聚会由你值夜班。”
“我就知道没好事儿!”
“你看,我们刚通过了USPH检测,以后你会明白它的意思。这可是船上的终极考验。”
“或许只是考验的冰山一角吧。”
“大家期盼这场聚会很久了,你们新员工还体会不到这种渴望。和其他船比,我们的船更像聚会方舟。先不说这些,聚会分三班,你和拉维将负责清场打扫。你们两个靠得住,我也相信你不会还没轮班就喝得烂醉。聚会尽管玩儿,但活儿不干完不能休息。”
“好,知道了。”
“做好准备哦,”他的警告充满了嘲弄,“水手的聚会能让你大开眼界,你最好弄个大挖机来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