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聪明的渔夫们撒网到海里捕鱼,网被拉上来时里头尽是小鱼。渔夫群体中那聪明的渔夫发现其中有条肥美的大鱼。他毫不犹豫地留下了大鱼,把所有的小鱼扔回海里。有耳朵的就当听,使你们的耳朵能听见。——《托马斯福音》[1]
澳大利亚昆士兰州 公元2150年
机器人伊吉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艰难地在沙地上挪动着。身后一百米处,漫游者号在撞上桉树后,残骸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而小主人詹姆斯·兰克,如同一团皱巴巴的破布躺在他的怀里。
伊吉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主人,詹姆斯没有一点活着的迹象:胸口没有呼吸的起伏,断掉的四肢直直地垂向地面,随伊吉的步伐摆动着。看到这,伊吉很伤心。如果他的感情系统还能正常运作,一定会从音箱发出哀鸣。
撞击也对伊吉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发射器坏了,电线从裸露的肩关节处伸出,金属外壳上满布尘土,还损失了一些电力。没有了太阳能电池来充电补给,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还有可能走到家吗?伊吉想。他以前也抱过一些孩子,但都比詹姆斯小得多。虽然詹姆斯才15岁,却出奇地重。伊吉在午后的阳光下跋涉了几个小时,每走一步,他心里都在想能否成功到家。他也在担心,如果詹姆斯死了会有什么后果。
伊吉憎恨这份差事。我为什么会属于这个男孩?伊吉当初是为建筑师之类的专业人士而设计的,帮助他们进行创作设计,可后来却被卖给了一个技工,随后又被送给了技工的儿子。他讨厌“伊吉”这个绰号。说了多少次了,我的名字是伊格内修斯!我就提过这么一个要求,但詹姆斯就是不肯改过来!
布里森·兰克翻动着烤架上的肉。他从盐瓶倒了些盐,用手指均匀地抹在滋滋作响的肉片上,然后调整太阳能接收器的角度来吸收更多落日的光能。现在已经是二月夏末[2],比起前几个月,澳大利亚的日落要早了些许。
弗洛一边透过厨房的窗户看着丈夫,一边切着蔬菜。她走到炉子旁搅动着大米布丁——这是詹姆斯最爱吃的甜点。她啜了口杯中的红酒,然后看了看表。已经6点30分了,十分钟前詹姆斯就应该在这儿布置餐桌了。弗洛大力地切着胡萝卜,发泄自己的不满。
布里森迎上她的视线,伸出粗大的五指,示意还有五分钟肉就烤好了。弗洛点点头,再次看了看表。詹姆斯虽然总是不让人省心,但晚饭一向都是准时的。
布里森端着热气腾腾的肉排进来了,肉汁汩汩流出,几乎要溢出盘子。布里森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以免肉汁溅到地毯上。眼前这个大块头还有这么温柔细心的一面,弗洛心里不禁荡漾出阵阵暖意。
“怎么样了?”布里森问。
“再等两分钟,亲爱的。”弗洛一边用木勺搅动着布丁,一边把蔬菜放到小烤箱里。
“伊吉没回应吗?”
“还没。”
弗洛又啜了口红酒,瞪着表陷入沉思,直到烤箱的提示声响起才回过神来。她拿出青菜和胡萝卜,将它们摆在桌子上。
“还有什么吗?”布里森一边为三人点起蜡烛,一边问道。
“没有了。”
布里森给自己取了最大的一块肉排,给弗洛拿了最小的一块,中等大小的那块则留给缺席的男孩。他倒了杯红酒,给弗洛杯中也添上一些。看了看表,布里森转头向窗外看去。已经是黄昏了,而他们的儿子还没回来。
“他不会有事吧,老布[3]?”
“他会回来的,”布里森先坐下来,安慰道,“肯定是发射器出了什么问题。伊吉和他在一起呢,不用担心。”
弗洛也顺从地坐下了。布里森切下一大块肉排放入口中。弗洛喝了口红酒,心不在焉地戳着胡萝卜。夫妻二人沉默地吃着饭。
几分钟后,天色暗下来。弗洛的肉排只剩下几口,布里森差不多吃完了。他们听到谢普在向外面吠叫。
布里森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冲向前门,弗洛赶忙跟在身后,他俩站在门槛向远处望去。
“看到什么了吗?”弗洛问道。
“没有。”
狗持续吠叫着。
“谢普在狗窝里吗?”
“在。”
“那是什么?”弗洛指着远处一个像是在向他们移动的物体问道。
“在哪儿?”布里森眯起眼睛仔细看,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就在那儿。”弗洛坚持道,伸出手指给布里森看。
布里森看到了。没错,有什么东西正从一百米外缓慢地接近他们。夫妻俩谨慎地走到院子里。
“谁在那儿?”布里森喝道。没有回应。他一边向前走,一边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到底是谁?”
黑色的物体更近了,无声无息,只在脚下拖出阵阵尘土。
“这里是私人领地,”弗洛说道,“谁在那儿?”
神秘的入侵者悄无声息地缩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布里森本能地握紧了拳头,弗洛则抓住了丈夫的肩膀。
“我去拿激光枪吧?”她问道。
布里森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一点也不害怕。布里森继续靠近不明物体,而谢普则一刻不停地吠叫着。
最终,布里森认出那是伊吉——在沙漠夜色下艰难跋涉归来的自家机器人。是伊吉,他松了口气。
“伊吉,”他大喊,“你们去哪儿了?”
布里森一步跨到机器人面前,弗洛紧随其后。他们注意到伊吉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而且伊吉看起来好像刚从地狱逃出来一样:灰头土脸的,还有一些电线裸露在外面。一切都透着古怪。黑漆漆的夜色里,夫妻俩用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伊吉怀里那一动不动的一团正是自己的儿子。
弗洛尖叫一声,“我的上帝!”
黎明之前最是黑暗。——佚名谚语
全球联盟医院的病房里,护士和机器人们忙碌地进进出出。众多的设备连接在男孩身上,向他体内输送着药物。
圣特蕾莎医院院长桑德拉·梅娜德医生的办公室里,布里森和弗洛紧靠彼此站着,担忧地看着儿子的全息影像。此时他们的儿子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由于詹姆斯身边有很多人在忙碌着,夫妻俩只能看到他的脸——遍布瘀伤,满是伤口,像是一团红紫色的肿块,丝毫不像人脸。办公室虽然很舒适,夫妻俩却不得不面对眼前残酷的现实。门外机器的嗡嗡声、消毒剂刺鼻的气味和明亮的灯光,与伊吉送回儿子时昏暗广袤的澳洲大荒原形成了彻头彻尾的对比。弗洛擦拭着红肿的双眼,不停地念叨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布里森则紧紧握住她无力的双手。
梅娜德医生走进办公室,这对可怜的父母急切地望着她。医生脱下薄薄的白大褂和手套,丢到垃圾箱里。
“兰克先生、兰克夫人,请坐。”
“快告诉我们他怎么样。”布里森焦急地问道。
梅娜德垂下眼睛扫了一眼沙发,“请坐。”
布里森和弗洛犹豫地坐下了。梅娜德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们对面,弗洛在心里做好了接受最坏消息的准备。
“送到这来时他已经死了,但我们还是救回了他一口气。”
“他还活着?”弗洛问道。
“他的身体还活着。脑电图显示大脑仍在运作,但对外界刺激没有反应。”
“通俗点讲?”布里森说道。
“你们的儿子已经脑死亡了。”
布里森歪着头,难以置信,“不,不!这不可能!”
“我们已经尽力了,非常抱歉。”
弗洛听到这,惊恐地语无伦次,“不……哦不……这……这不可能……”
布里森摇了摇头,不肯接受这一事实,“一定还有办法救他。”
“脑死亡是不可逆的,何况他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我们已经给他用了呼吸机,但这只能保证他的肉体存活。”
“有多少可能性?”弗洛问道。
“康复的可能性?兰克夫人,虽然有过极个别的案例,但我希望你明白……基本上不太可能。”
“他是个非常顽强的孩子,”布里森说道,“请尽你所能救他。”
“我们已经尽力了,还请你们明白他的状况有多糟糕。”梅德娜与夫妻俩握了握手,起身要离开。“你们可以留在这里照顾他,多久都可以。”
几分钟后,布里森领着弗洛穿过医院的走廊。弗洛机械地走着,脑子乱如麻。两小时之前她还因为儿子晚饭迟到了一会儿而生气,可现在她只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他醒过来。
伞机飘落到兰克的房屋附近,在离地面一米高处盘旋了一阵,最终停在走道前。布里森打量着弗洛,发现她正盯着什么。
“谁在那儿?”弗洛问道。
布里森转过身,注意到他左边的车道上停了一辆联邦政府的车。“我也不知道。”他回答道。
兰克夫妇下了车,那辆车的前车门也打开了。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出现在眼前,其中一个出示了联邦探员的证件。
“兰克先生?”
“我就是,怎么了?”
“我是兰德尔·哈钦斯,这是伯纳姆·杰拉拉。”年长些的介绍道。哈钦斯年龄较大,面色苍白。年轻的杰拉拉肤色黝深,看起来是原住民。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布里森问道。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这儿吗?”杰拉拉说。闪亮的眼睛和洁白的牙齿,被黝黑的肤色衬得十分显眼——它们很明显是生化技术的产物,因为澳大利亚本土居民一般不会在身体里装上这些。
“不知道,长官。”
“是关于你的儿子。”哈钦斯说道。
布里森很困惑。“他出了事故。你们为这来的?”
哈钦斯暂时移开了视线。“我们知道这件事,并为此感到抱歉;但我们不是为这件事来的。”
男人们在厨房桌子旁坐下,弗洛倒了四杯咖啡。虽然这个点喝咖啡太晚了,但弗洛根本没打算睡觉。
“谢谢。”两名探员一致说道。
兰德尔·哈钦斯是个半机器人,他用人工手臂接过杯子时,内置传感器探测到兰克夫妇很悲伤,却毫不紧张。或许他们真的对这起事件一无所知。
“对于你们儿子的遭遇,我们深表遗憾,”哈钦斯说道,“你们是极简主义家庭,没有装置芯片,所以我们不得不进行这次造访。你们是否知道,今天早些时候詹姆斯有没有与阿比盖尔·沃金在一起?”
“她还有中间名,叫米西,”弗洛说道,“我不知道詹姆斯去哪儿了,但是很有可能他们在一块。她家就在路那边。”
“沃金家也是极简主义者,”杰拉拉说道,“你们两家走得近吗?”
“不算近,”布里森说道,“他们更虔诚一点。”
“就一点?”弗洛提醒道。
“大概比我们虔诚一百倍。”布里森更正道。
“他们人很好,”弗洛说,“是非常虔诚的极简主义教徒。”
“孩子们呢?”哈钦斯问,“我是说,詹姆斯和米西?”
“米西的父母不喜欢她来我们家。”布里森说道。
“因为你们使用现代科技?”
“没错,所以有时孩子们会在外面见面。”
“他们做朋友多久了?”杰拉拉问道。
“有几年了,他们差不多大。”
哈钦斯小心地提起了最敏感的话题。“米西被强奸,还被勒颈了,并且向联邦发送了生命警报——你们会不会很惊讶?”
“那不可能是我们的詹姆斯干的!”布里森立马争辩起来。
“她的记忆已经被检查过了?”弗洛问。
“是的。”
“有什么发现?”
“即使我们知道,也不能泄露。”
“长官,”弗洛试图保持冷静,“关于米西,联邦的人需要知道一些事情。”
“什么?”
“她不太清醒——我是说,她活在自己的幻想里。”
“她很疯狂。”布里森补充道。
“怎么讲?”
“她捏造事情……扭曲事实。”弗洛说道。
“扭曲到足以改变她对事物的认知?”杰拉拉问道。
“我想是这样。”
“一切都有可能,”哈钦斯说道,“这也是我们来这儿问你们问题的原因。我们已经与沃金家谈过了,米西的法医学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你们的儿子正在接受联邦调查员的评估。”
“在医院里?”弗洛难以置信地问。
“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杰拉拉说道。
哈钦斯试着让弗洛冷静,“请不要担心,我们的调查员很清楚怎么对患者进行调查评估。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了,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们比医院的人更有经验。”
布里森抓了抓自己红棕色的头发,叹道:“上帝啊,不过也只能这样了。”
弗洛希望布里森立场坚定。她轻声提醒,“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相信他强奸了米西。”
“事故发生时还有什么人与詹姆斯在一起?”杰拉拉问道。
“没有。”布里森说。弗洛看了他一眼,在桌子下拧了一下他的腿。
“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的?”
“通过漫游者号的发射器,我的车子能够追踪到它。”
弗洛小口喝着咖啡,满腹疑惑:他到底想干什么?
哈钦斯的情感传感器第一次从兰克夫妇那儿检测到了谎言。
如果真主让你经历考验,真主也会助你度过磨练。——《古兰经》
距离圣特蕾莎纪念医院约10公里之外的联邦医院,米西正躺在病床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她的妈妈德蒂关切地望着自己的女儿。作为极简主义者,德蒂·沃金本人不被允许出现在这儿。坐在米西床边的是她的全息影像,她只能虚拟地擦拭着女儿眼角残留的泪水。
德蒂真希望可以把女儿的被子再向上拉一拉。她的全息影像用指背继续抚摸着米西金色的头发。时间凝固了。这一切本不应该发生。
怕把女儿吵醒,德蒂的影像侧过脸低声怒斥道:“没有我的允许,你们没有权利给她用镇静剂。”
“我们有权利。”联邦计算机回应道。
“你们这是犯法,我要起诉。”
“那是你的权利,我们可以帮你找代理律师——”
“我们会用自己的代理律师,不劳烦你们操心。”
“是你女儿拉响生命警报,联邦才会介入。而且只有在她完全脱离联邦监护后,她才能恢复极简主义者的身份。”
“她需要的不只是这个!”
“我没事,妈妈,”米西说道,“不要紧张。”米西看上去心里很不痛快,不仅为自己,也为她的父母。
“真的很抱歉,”德蒂轻声道,“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那为什么会发生?”
“我不知道。我很希望今晚你能在家,与我和你爸爸在一起。”
“但我知道凡事必有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