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北京白云观的道医馆已经忙碌起来。——白云观位于北京西便门外,是当初唐玄宗为奉祀老子而建。明清之际易名白云观,并基本形成现在的规模。历经几兴几衰,渐成道教全真第一丛林、道教全真三大祖庭之一。近年由于国家实施宗教信仰自由政策,千年古刹重焕生机,香火道业十分兴盛。道医馆设于白云观西侧,单为一处四合小院。院中央生有一棵一抱粗的大柿树,正值盛夏,上面枝繁叶茂,结着青绿的果实。一只浑身肮脏的老猫爬上屋脊冷眼向下观望,它的表情永远奇怪和陌生。正北主殿内供奉昆阳王真人像,人形消瘦,着帽着袍,像是刚从外面采药回来。主殿外檐下台阶,摆放几盆月季、二月兰和马蹄莲什么的,令小院看上去生机盎然。院子两侧厢房全为诊室,由观里的道医们轮流坐诊。道医中有位玉真大夫,年纪轻轻,却已声名在外,拥有整个道医馆最多的患者。他每逢星期二、四、六出诊,其余时间用来修行和研习医术。今天由他当班,道医馆里外熙熙攘攘像个早市。助手小罗忙前跑后,帮他维持秩序和登记叫号。
先认识下这位玉真大夫。他年方二十六,真名隐去,法号玉真,父母在他六七岁时同时溺死在自家承包的鱼塘。父亲是村里养鱼能手,起早贪黑赚了钱,在村里第一个盖起瓷砖小楼,由此招来嫉恨。一些人想方设法迫使他放弃鱼塘,为防不测,他冒死住进窝棚。妻子担心丈夫出事也住过去。不曾想一个山洪暴发之夜,夫妻二人蹊跷淹死塘内。乡派出所接到报案进行调查,却没有证据显示他杀。鱼塘很快易主,玉真从此再不吃鱼。直到他做了道士,渐渐学会化解仇恨,谨记万事慈悲为怀,这才了了这心结。——跟着他辍了学,尽管支教的老师动员过他,终因他交不出学杂费作罢。他独住在父母留下的小楼,每天撒腿四处讨吃喝。不过有一点,再穷再饿他不偷不摸,这点让村里人钦佩,至少他能讨到他们用作喂猪的锅巴。这样到了第二年春天,一个道士化缘到了他家,问清他情况,最后问他:
“愿不愿意跟我走,孩子?”
“跟你去做什么?”
“像我一样,做个道人。”
“什么道人,《射雕英雄传》里的丘处机大侠吗?”小玉真来回摆弄桌上早已断成两截的电视天线架。
“是啊,你是个聪明孩子,与道有缘。相信你也看到了,丘处机怎样惩恶扬善、维护人间公平正义。”
“他是武功高手,他的剑术很厉害。”
道人笑了。他清瘦丑陋,大概长期缺乏营养脸色蜡黄,颔下一绺胡子寥寥无几,好在笑起来不难看。他精神饱满,声音像村里喇叭一样响亮。“我不勉强你,但要向你说清楚,道教是咱们中国的宗教,不是装神弄鬼的东西。”小玉真听后停下,因为宗教从小在他脑子里就是牛鬼蛇神之类的东西。“可是你看,我是吗?”道人站起来,在地上转了几圈,“宗教不是用来害人的东西,而是帮助人实现意愿的。它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东西,用来驱除我们头脑里的污浊之物。”
“脑子里会有脏东西?”
“比如偷盗、抢劫、杀人、妒忌等,人全是因为先有这样的想法,才会做出后面的坏事。”
“就像有人眼红我家的鱼塘,就去毒死塘里的鱼?”
“可以这样说,但说话要有根据。没有根据去妄断事情也是不对的。”小玉真低头听道人讲下去,“道教告诉人们如何生活得更好,怎么样避免做坏事。要对别人好,首先自己做个正直善良的人。”
“为什么会有坏人?”
道人抻抻胡子笑道:“我说你聪明,你果然聪明!以你这样的年纪问出这样的问题不得了。——因为人都不是圣贤,常为一时一己之利犯浑。人生来就有七情六欲,每个人都想过得好些,可自己过得太好别人就不会好,就像我争你的饭碗你就没得吃;本来是你的东西被我抢了你就会同我争,我若不给,这仇恨就结下了,我若给你,自己又有诸多不便。万事都是这样的道理,每个人都与别人或多或少发生纠葛与争议,所以天下总不太平、总有不公。道家主动退出世事纷争,专门清心寡欲修行,就是要替世人找出救济之路,让大家和睦共处,化解郁结,凡了心事。这是一件永远要做并且要做好的事。”
“你们不怕饿肚子吗?”小玉真想起电视里道人住在简陋的房间,只吃青菜和白饭。
“道家追求清静无为,主张简单的生活。如果人们减少对穷奢极欲的追求,世上很多纠纷就可避免,人间就会太平许多。很多错误和犯罪,包括战争在内,都由小矛盾累积而成。只要人们心若止水,就能避免这些痛心疾首、追悔莫及的事情发生。”
“你们做到了吗?”
“没有做到,但努力在做。听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吗?一个老头为寻找出路开凿一座山,做了好多年才做成这件事。有的事情能够马上做好,有的事情则需要上百年、千年,甚至一辈辈做下去。”
小玉真陷入思考,道人停下来等着他。“我不吃鱼,可我喜欢吃肉。你们现在和我一样讨饭,和叫花子有什么不同?”
道人仰头大笑,整座小楼都像在摇晃,吓得小玉真直往他怀里钻。道人拉过小玉真摸着他的头,“我们不是叫花子,这是我们的生活方式。你应该尊重别人,对待别人像对待自己。即使做坏事的人同样也有善良的一面,他们内心一样渴望公平正义,这种潜意识里对公平正义的需要非常必要和重要。”
“是这样吗?为什么我想上学他们不要我,为什么有人想把我从房子里赶走?”小玉真愤怒地昂起头说。
“一心为了自己的人也有爱心和同情心,但往往仅限于自己和身边的人。人不能将爱心普及开来,这是造成人们彼此不和睦的主要原因。另外,人的生命和精力有限,爱心自然也有限,这样只能先顾及自己和身边的人,这点于你我也是一样。”
“怎么才能做个道人?”
“你看,”道人举起一只小铃铛,“这是只不起眼的小铜铃铛,是我师父传给我的。他告诉我:每当心有邪念时,拿出它晃一晃,就能冷静和清醒起来,重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说过他轻轻摇动小铃铛,小铃铛立即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让小玉真寒噤地抖了几下。道长把小铃铛交到他手里:“你愿不愿意接过它?”小玉真把小铃铛接过摇了摇,抬头蹙眉看着道长,道长也俯首认真看他。
“我愿意。”他小声说。
道长把他揽入怀里,两人许久不说话。“你要做好准备,要一生一世摇这个铃铛。你要吃很多苦,要失去很多东西。不仅要化解自己心里的仇恨,还要帮助别人化解矛盾与仇恨,以及这世上所有的矛盾和仇恨,你做得到吗?”
“比现在还苦吗?”
“是的,但也比现在快乐很多。你不会生活在惶恐中,内心平静,面对任何事情都能坦然接受。你的心要像个巨大容器,把世间所有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炼成仙丹一样的东西。——看过《西游记》吧,里面的太上老君正是道教的开创者。他有个铜炉用来炼丹救人。其实那丹药是被神化了的药丸,是我们平常的中药。所以成为道人后,你还要学习中药,用它治病救人。”
“我知道中药,以前妈妈用它给我治过病。”
“成为道人后,你既要为世人医治他们的身体,还要清洁他们的灵魂,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高尚、更伟大的了!”道长低头看着小玉真,皱起眉头,“但你不能谈恋爱,不能结婚,这会分化你的心神,让你陷入混沌与错乱。你必须专心做个道人,倾尽心力研习教义和思考未来,这样才能修成正果。你明白我说的吗?”——小玉真似懂非懂点头。“恋爱会是你修行中最大的劫,很多人因为没过去这道坎无果而终。如果想成为高人妙士,从现在起就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欲望,让它成为你的驯马,而不是你成了它的奴仆。”
小玉真被说动了,眼睛看看房间四处,那台电视屏上一个劲闪雪花。他寻思道:反正自己不想待在这里,没人问,没人疼,没人喜欢,没人怜悯,每天梦到爸爸妈妈,醒来却只有自己,不如去做道人,比在这里饥一顿饱一顿、受人欺凌强许多。于是下定决心道:“道长,我现在就跟你走。”
道长替小玉真处置了房产,带他到离村子几百公里外的武当山。来到山下,小玉真抬头望去,只见群山巍峨,云环雾绕,高处山脊反射太阳金辉,山腰点缀深浅不一、晕染交织的丛林,景色美妙非凡。走进里面,树林如水世界清凉静谧,寒气逼人;头上林鸟啾啾,树巅长风呼号,仿佛隔空有人传话;脚底涧水如练,发出金声玉质;路畔繁花似锦,争奇斗艳,美不胜收。偶尔云气荡面,似水滔天,人处其中神智恍惚。小玉真拉紧道长的手,怕被丢弃一般。道长胸怀全境,心有定杆之簧,带小玉真穿山越岭徐徐疾行。沿路拾级而上,光线明暗不定。直到天快黑下来,山形一转,前面现出一座不起眼的小观,道长指着说道:“就是这里了。”
“这就是武当山?”小玉真看看周围。
“没错。”
“我们今后就住在这里?”
“是的。”
“这里的道士很多吗?”
“当然,武当山有十几座道观,居住着上百个道人。他们潜心修行,先参悟自己再感化别人。这里有很多传说,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曾真实发生在这里。道人们坚信一切原已存在于自然,因而一切以自然为师。刚才我们经过的地方说不定就有隐形人,身上落满松针鸟粪,采集自然灵气——领悟天地让人智慧圆通,而神通自然背后的玄理,把它们移植于人类社会,有百利而无一害。”道长扔块石子,石子一路滚入深崖。道长看它消失,说道:“其实这并不简单,同样奥妙无穷,只不过我们没有参透。”他扯起一束草含在嘴里,满口喷香道:“大自然最神奇、最慷慨,我们永远生活在它的篱缚之下。我们不得不遵循它,像敬仰祖先一样,它才会给予我们更多。”道长分一点草药给小玉真吃,小玉真看着道长嘴角流淌的绿色汁液和被染绿的牙齿有些胆怯。“这是鱼腥草,吃下去助你清风正气、消浊除重。”——说话间已到小观前,小玉真回望来路,但见晚霞如锦,山林似火,道长通身变幻得金鱼般透明。
一个年轻道士为两人开了门。老道长像黑暗里的鱼游进去。进屋瞬间,他头上的灯泡增亮一倍。房间矮小昏暗,但东西摆放得干净整齐。贴墙放一张竹床和几只桌凳,对面书架完全用青竹制成,叠压着一摞摞发黄的书本。木桌上搁只小香炉,里面燃一支细长檀香,红红香头上竖一道直直的烟线。一些铁锄、镰刀、铲子、背篓、箩筐之类的东西置于柴门后,其他地方则全部摊晾着采摘不久的新鲜药材,整个屋子像极陈列武当山珍稀生物的博物馆。年轻道人似乎知道老道长要回来,早备好饭菜端上。两人狼吞虎咽吃掉,中间老道长给小玉真夹菜,小玉真也给老道长夹菜,老道长满意地点头。吃过饭,年轻道人搬入一只木桶,里面盛着浸泡草药的热汤。老道长又往里面加几样草药,然后脱衣跳入桶里。年轻道人拉小玉真到自己房间,洗漱后拽绳熄灯,两人同睡一只单被里。就着月光,小玉真看到年轻道人正望着自己笑,眉鼻清晰,眼亮齿皓,从心里喜欢他。小玉真挪向年轻道人,抓着他的手坠入梦乡。
等小玉真睡醒,窗外已天光模糊,年轻道人早不在身边,却听见院里传来阵阵“霍霍”发力之声。不一会儿年轻道人回屋,周身热气腾腾。见小玉真睁眼,又是豁亮一笑。小玉真穿好衣服,随他到老道人房间。三人一起吃过东西,老道长把小玉真叫到跟前,问道:“孩子,是否喜欢这里?”小玉真迟疑地点下头。“你要真心回答我。如果愿意,以后就生活在这儿。你要遵循这里的一切,按我和你师兄说的去做。”小玉真知道老道长所说的师兄就是身边的年轻道人。他开心地看师兄,师兄也望着他笑。“好孩子,你要是同意,从今天起,法号就叫玉真。你师兄叫玉竺,我是这里的方丈智山。”智山指着外面,“这里是过云观,明朝起就有了。前面殿里供奉神农氏,他尝遍百草,验明药性,为苍生除病去劫。你看,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从过去坚守到现在。这里虽小,但在武当山无人不晓。我经常下山给乡亲们瞧病,很多人是我的俗家弟子。他们从武当山和道教获得有益的启迪,自愿恪守残砖破瓦里的清规戒律,以身作则实践和弘扬着道家精神。他们很欣喜做这一切,包括你师兄玉竺。他比你年长十岁,也是六七岁时我带到这里。他家孩子多,父母抚养不过,便托付给我。”——玉竺听到这里,连忙给智山施礼。“我已年过六十有七,周边的人都称我‘山王’。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一生在武当山采药行医,熟悉武当山就像熟悉我的身体一样。”
“我早上听到师兄在院里习武了。”玉真得意地看着师兄。
智山和玉竺同时笑了:“习武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可武功不是这里最厉害的。”
“啊,还有比武术更厉害的?”玉真吃惊地叫出来。
“这里有比武术更好的东西,就是医术。”
小玉真犯难地挠挠头。智山、玉竺两个又同时笑起来,并一起冲他点头。“以后你就会明白。现在你愿意学习比武术更厉害的东西吗?”
“比医术更厉害的东西你要不要学?”玉竺在一边问。
他更惊讶了,比医术还厉害的东西那是什么?
“是道家的道术,也是道家的思想,用它教化人,可以让天下像一家人和睦相处,可以让世间没有误解、仇恨、冲突和争斗。”
“但这事需要坚持不懈做,也不可能由你我今生完成,要号召和发动天下所有人一起来做。”
“也就是方丈告诉我一辈辈要做下去的事,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