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神父请莉莉回到里面，自己摇摇欲坠坐到她对面。他六十多岁，身形像年迈退役的NBA球员；长方形阔脸，为数不多的花发，一双机警却艰难转动的眼睛；戴只小便帽，半个头落在罗马领里，脖下永远套件不新不旧的祭披，腿脚像打了钢钉一样行动不便。他是教区资历最老的神父，为人和蔼风趣，喜欢与任何年龄段的人开玩笑，有人称他“布鲁克林区的祖父”。原先的教堂已经拆除，他租个地下室做弥撒，以节省开支。很多人选择离开，只有极少人继续留下，不为别的，只为他身上那种“罕见的真诚”。玛格丽特夫人好几次挖苦莉莉：“瞧你去的那地，危险又寒酸，你不是爱上那老头了吧？他和伯纳德·路德·金一样好色。”莉莉没理会妈妈的话，她出生时就由贝尔祖父施礼。如今那双大手已经青筋暴露、霉迹斑斑，但莉莉仍感觉它们和过去一样温暖有力。
“你有什么事？”贝尔神父揉揉松果一样的红鼻头，打个很响的喷嚏，“对不起，吓着你了吧。”
莉莉摇摇头：“我心里有点乱。”她顿了顿，“我厌恶别人和自己，就像厌恶大便一样！”
“哦。”神父表情正经起来，声音拐个弯，“这是怎么回事？”
“我感到很憋闷，看到什么都想发火！”
“感觉你提前到了更年期。”他开起玩笑来。
“我是认真的，神父！”
“我也是认真的！小姑娘，别紧张，放松些。”
“我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纽约所有人于我都是陌生的，我感觉像被抛弃在冰天雪地里。”
“你是说你被抛弃了？是谁抛弃了你，能说上来吗？”
莉莉迟疑地看着神父，一时语塞，同时担心自己说错话。
“我说真话你愿意听吗？如果情况真是那样，那问题一定出在你自己身上。”
“不可能。我对所有人都好，没伤害过任何人，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衷肠的人！除了爸爸，这话我只能对您讲。”——贝尔神父点点头，等她继续说下去。“我总感觉与人格格不入，连妈妈也不喜欢我。我找不到男朋友，现在有个叫皮特曼的男孩追求我，可我根本不爱他。”莉莉捂住嘴说不出话，眼睛含泪瞧着别处。
“在神的眼里，世上没一个坏人。你不知道吧，刚才那些人有嗜毒多年的瘾君子，也有因打人受惩罚的治安警察，有虐待妻子的野蛮丈夫，有半年找不到工作接受救济的失业者，有长期受职业病困扰的女工，有街头玩杂耍的流浪艺人，更多只是为活着而活着、忙碌在生命跑道上的凡人。这些人你关注过他们吗，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心里又想些什么吗？说到底，你和他们的问题是一样的。他们和你一样无处诉说，上帝是唯一能倾听他们心声的对象。他们双脚沉重地迈进来，然后步履轻松地走出去。你从始至终躲在角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一个微笑都很吝啬，说明你对感情过于轻率。你不在意与人相处，从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这可能与你的出身有关。我知道你的家庭情况，母亲对你管教严格，正所谓你受到过良好教育，具有上佳修养。但这能说明什么，说明你可以不与别人来往，可以不与这个世界接触？孩子，对人好没有问题，礼貌也没有问题，关键这不是交流本身。交流是什么？是性情、思想、情感以及信号、信息在眼与眼、心与心之间的交换互动，这样心才会有宽度和高度，心的秩序才能建立起来，你才能拥有冷静的性格与高超的智慧。就是你自己与自己也缺乏交流。一个心智澄明的人总对自己认识得非常清楚，他可以剥离和分化自己，并在角色之间自由轮换，这样的性格才会多元，情感才会丰富细腻，对别人方可包容大度。就是那些人，如果我告诉你他们的身份，你一定拒他们于千里之外。但上帝不会，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都是平等子民，都等着他疼爱与救赎，所以你看这些人不管犯了多大的错都愿意向他坦白。”说到这儿他歇了歇，用绢子擦掉口角唾沫，接着说下去：
“你母亲对你严厉，这造成你们母女间隔阂，但这是问题关键吗？你主动与她谈过你的感受吗？你是不是觉得躲避才是解决问题的有效手段？你把自己逼到了死角，现在没有出路，心像困兽那样咆哮。包括你的男友，满世界都是阳光男孩，他们像港口上空的风一样自由快活，你却说没人追求你。说实话，连我做弥撒时都会多看你几眼。你这么美，怎么说没男孩子喜欢呢？你从没留意自己在人群里的表现和反馈，你只管做你自己，别的一概与你无关，或者总认为别人对你用心不专或别有用心。把你的心门打开，让你的良心说句公道话，不要总被别人误解，也不要误解别人，不要去向尖尖山顶，只一条绝路。”
“纽约最孤独的人是我！”莉莉自己可怜自己，控制不住源源不断的泪泉。
“你应该坦白心声，上帝喜欢他的子民把话说出来。”神父向着上帝画像在胸前画十字架，“你希望我帮你解决问题，是不是？看看现在吧，为什么大家都这么不快乐，一贯的乐观、自信哪里去了？越来越多的人暮气沉沉，信心和荣耀像美元一样贬值，人心开始衰老了，负面的东西就见得多。当一种体验登峰造极之时，从它的最高处往往可以看到最里面，就像站在阿拉斯加的麦金利山上看天际正悄悄升腾起的黑暗。根源在哪里，内耗、磨损、懒惰和停滞，最快的落下了最慢的，而最慢的放弃了最快的，一部高速运转的机器哪怕掉入一粒沙子都是致命的，这样的情况迟早会发生。在这个时候，如果你不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不是个自找乐子的人，很可能终生会灰暗、失落和平庸。我这么说，你接受吗？是不是说动了你而你又愿意为之改变呢？”
“是！”莉莉似懂非懂，但用力点头。
“每个人生来就有罪。”
“神父，我犯了何种罪？”
“原罪。”
“这和我有关吗，我才是受害者。”莉莉听着脸发烫。
“是这样的：只要我们存在就会妨碍和侵害别人，我们自己满足就会令他人得不到满足，我将之定位为原罪。人们只知道生而平等，却不知道生而有罪，这东西像胎记一样人人都有。如果不是这样，人们就不知道善恶，也不会从善如流。这样的罪促使我们一生都在反思和改进，这反倒成了好事。”
“您这样解释原罪。难道我妨碍了别人？”莉莉吃惊地问。
“当然，每个人都感觉不到自己有罪，除非因罪大恶极受到惩罚。就像我们每个人身体都潜藏着疾病，但不到发作时我们都认为自己是健康的。很少有人正视原罪的存在，认定和承认它需要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不以自己为中心，而以他人为中心，这个他也包括你心里其他个自己。——你承认吗？人都喜欢遮丑，对待问题很多时候不诚实。这说明什么？恰恰说明我们有罪。有罪和有错是一回事吗？不，有罪这一点你无法改变，你试图弥补罪过却没能做好，这就有错。你现在只是做错了，只需改正就好。”
“我的痛苦和我的罪过与错误有关？”
“千真万确。你不爽有两点原因：一是别人在对你犯罪，二是你对别人和自己犯罪。这里的原罪更像一个专业术语。”神父欠身笑笑，“这里就是法庭，上帝就是法官。”神父擎起双手示意给她看。这只是间地下室，但在他看来好像光辉满厅的天堂。“所以大家来这里忏悔，为自己伤害了别人而赎罪，也为求助上天保护自己。你今天来这里找我，你是对的，是好样的。作为一个忠实于上帝的年轻人，上帝一定会帮助你。”神父以为自己就是上帝，把《圣经》放在莉莉头上，那样肯定地说。
“如果我没这样想，是不是就违背了神旨？”
“你不能这么想，没人能拒绝上帝，世上只有他能告诉你什么是正确，怎么做有益于自己及别人。要按照他的指示改变自身，回归正确的道路上来。你要了解自己和别人，让自己灵敏地反映外界，之后才会意识到错在哪里、更正它们。——上帝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你一切，你将不断从他那里得到启发。”
“我做自己喜欢而与人无关的事，这样总没错吧？”
“你可不要把出格理解为犯错。天主教与诸州法律关于善恶对错的描述十分清晰，违背它们会受到严厉惩罚。做出格的事，我的意思是突破既有的你自己，重新建立与外界的联系，清楚如何与人相处，从中获得平和幸福。”
“神父！”莉莉扶住神父，亲下他捧在手里的《圣经》，同时紧张得像小偷一样望着他，“去年我去趟中国，喜欢上了那里和那里的一个人。他身上有种迥然不同的特质，见过一次我就忘不了他。还有他的宗教，并没有给人定罪，这怎么解释？”——这个问题融合了她近来对于道教全部的了解。这段时间，她上网查阅了很多资料，也从亚马逊书店订阅了相关书籍。“我在这儿过得很痛苦，在那里却像苏醒了的种子！”
贝尔神父笑了：“孩子，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的痛苦来自你自己：你和自己玩过家家，不小心转晕了头。记着：清楚自己所想，学会找乐子给自己。”
“神父，我要走了，要回去好好想想。”莉莉眼神迷离地说。
“突破你自己！”贝尔神父像耳语般对她讲，同时好像在昏暗的地下室里对整个世界说。
“突破你自己！”这句话在莉莉脑子里像空谷回音那样响着。她把车开得飞快，像粒射出去的子弹，丝毫不顾忌公路上潜在的危险。海上阳光的力量无比强烈，利刃般割裂横亘纽约上空的云帷。这给了她怦然而动的力量：如果下定决心，她将充满力量，至少现在心里已经蠢蠢欲动。
贝尔神父又在地下室独自待了几分钟，然后咧着嘴，从嘎巴作响的椅子上站起。“她明白我的话了吗？现在的人都怎么了，都不愿意相信神父的话。”手机响了，他从衣兜里费劲把它取出来，
“哦，亲爱的，我这就回去。放心，没谁会拐走我这个老头子，只有你喜欢我！”他摇着头摁掉妻子的电话，扶着椅子慢慢走。“真可恶，她的肚子怎么那么争气，这已是第四胎了。”他重新把《圣经》夹好，像只年迈的加拉帕戈斯象龟慢慢爬上台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