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和父亲碰过杯,仰头把酒喝掉,却马上咳嗽起来。阿杰夫笑得合不拢嘴,再次给她斟上,嘴里夸她像战士一样勇敢。接着他唱起几支法语歌曲,然后换作雄赳赳的军歌。莉莉手擎在空中,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他拉起女儿,跟着林肯公园乐队的曲子跳舞。过了不知多久,两人同时筋疲力尽跌坐在椅子上,脸都是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笑个不停。
“爸爸,从您上次离开,我再没这么开心过!”
“我也是,宝贝!如果你妈妈看到我们今天的样子,肯定会把我们赶到东河里洗冷水澡!”爸爸像唐老鸭一样晃悠,结果一下摔进沙发,跟着整个人立刻响起带着法语尾音的鼾声。
莉莉身体里翻江倒海,笑过之后迷迷糊糊仰起头,觉得像光脚走在阿拉斯加冰原上一样寒冷与孤独。她突然想起《圣经》中的一句话:“谁有祸患?谁有忧愁?谁有争斗?谁有哀叹?谁无故受伤?谁眼目红赤?就是那流连饮酒,常去寻找调和酒的人!”可转而又想起:“好饮酒的,好吃肉的,不要与他们来往!”不久,她无声落泪,泪滴坠入一英寸厚的红色波斯地毯。
早上8点钟的时候,莉莉被窗外的画眉鸟和邻居家女儿的钢琴声吵醒。平时这个时候,她该去学校了,可今天头痛欲裂,浑身没一点劲,于是双腿夹着泰迪熊,赖在床上不起。又过一会儿,用人第二次敲门通知她用早餐,她才不情愿地起身下楼。用人是钟点工,只负责按时做饭和打扫卫生。之前的那位菲律宾女佣,在莉莉发现她偷用妈妈的名牌口红后,被妈妈一怒之下赶出了门。现在这位来自战后南斯拉夫,身材像练过铁人三项的运动员,满脸黄斑,表情永远刚强坚毅。由于妈妈事先告诫过莉莉,所以莉莉很少搭理她。这个女人也性格倔强,从不主动与雇主搭话,所以虽然双方已存续两个月的雇佣关系,见面后仍互不理睬。莉莉打着哈欠下楼,父母已在餐室等她。爸爸冲她心照不宣地笑,妈妈则和她一样只穿着睡衣,大早敷着面膜,像具万圣节的骷髅。莉莉感到那只面膜后面的眼光又阴冷又可怕。
莉莉坐在爸爸旁边,心咚咚地跳,悄悄把椅子往边上移了移。
“你昨晚喝酒了?坐得离我近点,别那么看我,好像我会用巫术害你似的!”——女佣把餐巾铺好,指节钢筋一般粗壮。“动作轻点,当心把餐布弄坏!——你早该把这些做好!”玛格丽特夫人开始就扯着嗓子叫道。
“如果海丝莉小姐早些下来的话,我这里没有问题。”女佣绷着脸回话,转身去取食物。玛格丽特夫人把餐巾绞在指上,从后面死死盯住女佣看。
“我还是困,宝贝,你怎么样?”
“你大概已经习惯被波浪摇着睡觉了,就像婴儿喜欢躺在摇篮里。你有很多习惯不能让人接受,阿杰夫!”
女佣把早餐端上来,草草说声“请用”便离开。玛格丽特夫人在她后面小声骂了句“顽冥不化的东欧人!”
莉莉眼睛看着妈妈,小心地撮着面包吃。爸爸则响动很大,像只大狗逮住骨头一样摇头晃脑。玛格丽特夫人忍不住停下,生气地看他。餐室里偶尔发出一两声响动,一家三口在桌上沉闷地用餐。
“你的事情我同意了。”
莉莉一下没明白妈妈说什么,迟疑地看看爸爸,又看妈妈。玛格丽特夫人无奈地对丈夫摇摇头。
“你妈妈她同意了,你可以自己选择毕业后做什么。”爸爸补充道。
莉莉这下连刀叉都滑下去了,“妈妈,您同意了?!”
“没错,我同意了!我可不想我的女儿比别人差,她必须各方面都是优秀的!”玛格丽特夫人咽下一匙汤,“知道吗,你将来可要做纽约名媛,至少不能被那些黑人比下去。我没有种族观念,但我说的是事实,提起这我就郁闷!”
“黑人不如白人?黑人跑起来可比波音飞机还快!”
“还不如说他们搞女人更厉害,看看皇后区里除了流鼻涕的孩子还有什么!——我的话你听到了吗?最好把头发别起来和我说话!”
莉莉慌忙别起头发。“谢谢妈妈,我会照您说的去做。”她眼睛不敢抬起来,生怕妈妈变卦。
“那是当然!看看你给自己选的专业,难道你要上月球炸岩石去吗?你要走向社会了,不长见识的女人像关在屋里的长毛狗一样不被待见!”玛格丽特夫人扬起鼻子,显示出一贯的固执和强硬。
“你总是逼她!为什么不让她自己做决定,她已经是个大人了!”
“她是个大人?瞧她那傻乎乎的样子,我一点没看出来!”玛格丽特夫人左右看看,莉莉像躲避枪口一样。
“玛格丽特,你不能总是强词夺理,她可是我们的女儿!”
“轮不到你教训我!自从生下她,你有几天尽到做父亲的义务?今天倒教训起我来了!”
“我们不过谈她毕业后的事,你动不动打击她,这样她怎么会像你说的名人那样优秀!”妻子崇拜的人物太多,他一时不知举出哪个为好。反正都是一个圈栏里的羊,她拎出哪只都肥得很。最后他不慎将一粒豌豆掉到盘子外,妻子盯着他好长时间没说话。
“这个她还做不到!”玛格丽特夫人良久像缓过气来一样生硬地否决,“那样优秀的角色还轮不到她!”她再一次重申,“建议你投入政界或商界,而且必须留在纽约,我可以指导你。”
“不,妈妈,求求你别这样!”
“玛格丽特,你出尔反尔!”
“是的,我压根就没有同意过。昨晚我那样说,只是因为太累了。”玛格丽特夫人停下正色道。
阿杰夫欲言又止,他不想与妻子在餐桌上吵架。不管怎么说,他有点心疼她。或许由着她性子来是让他向她赎罪的最好方法。
“自然伦敦也可以。”玛格丽特夫人生气了,快速撕下面膜,皮肤惨白,“文明人就应该到文明社会,那里和美国一样发达。现代工业文明起端于那里,民众也很热情,你在那里找一打情人我都不介意!”
“为什么不去巴黎?那里是全世界有名的浪漫之都,男孩子很会哄女孩子开心,他们的吻技堪称一绝!英国嘛,一个死气沉沉的帝国,总感觉工业革命后只剩乌烟瘴气。”
“请不要在我面前提法国,提那个出产臭奶酪和风骚美女的国家!”
“我不喜欢英国!”莉莉不知哪来的勇气拒绝妈妈,同时把一块冷牛肉在盘里切得咯吱响。
玛格丽特夫人吃惊地瞧着女儿,很快又没事了。“瞧你那点出息!”她鼻子哼哼,矛头又指向丈夫,“如果听我的话,你早该是高级指挥官了,起码会在五角大楼里天天喝咖啡聊天,就是当着国防部长面放屁也没人介意。”
“妈妈,求您不要这样说爸爸!”莉莉话出口又把自己吓一跳,放下刀叉直视妈妈。妈妈轻蔑地瞅瞅她,同样放下刀叉,把猩红的睡衣整理下,转过身:“煎蛋在哪里,难道你忘了我要的煎蛋?”她冲厨房喊,“你还要收拾多久,你在修理俄罗斯人失事的坦克吗?”
女佣像战士一样从里面出来:“夫人,下次您得给我涨薪水!”她几乎是把煎蛋扔在桌子上,并且站得靠玛格丽特夫人非常近,近到双方能看见彼此眼角内的红肉。
玛格丽特夫人惊讶得张大嘴,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似的。“听听,她在说什么!多么缺乏教养,到了文明世界没一点改变!这算什么,是在给我下战书吗?理由是什么?”她语气里透着嘲笑和挖苦,声音又尖又细。——南斯拉夫女人也不说话,看样子一点不介意打一架。
“算了,我们答应你!”
“我去工作了,记住夫人,不能像唤只狗那样唤我!”没等玛格丽特夫人脸色变过来,南斯拉夫女人已经铿铿往里边去了。
“你只会出卖我,阿杰夫!——刚才我说到哪儿了?绝不许你去做别的,更不允许离开我半步!”玛格丽特夫人在椅上往舒服挪了挪。她越来越感觉女儿不受管教。以前瞒着她擅自选错专业让她至今耿耿于怀,现在又由着性子找工作,她怎么能容忍。如果女儿入错了行,无异于她把着犁头翻过的地没长出甜菜却结出了土豆。“你倒说说看,你到底想做什么,每天对着那些金属仪器祈祷发现宇宙定律吗?去做科学家?他们大都一事无成,虚担盛名,怎么能有商人和政治家风光!”她头发变成火苗,好像里面住着会喷火的科摩多龙。
“我希望研究中国文化。”
“哦,天哪,你省省好不好!听到中国这个字眼我就耳朵疼,贸易委员会起码有三分之一的函件与这个国家有关。真有意思,越不想听到越有人提起它!”她把那个煎蛋翻过来看看,因为她喜欢吃煎煳一点的。
“现在全世界都争着与它做生意,所以他们强化军事力量也在情理之中!”
“只要有你在,能把任何场合变成战场!”玛格丽特夫人把一块面包强塞进嘴里。阿杰夫又生气又无奈,向莉莉眨眨眼、摆摆手。“这里是纽约,听到这个词都会觉得眼前满是金子!”
“不是,妈妈,我喜欢那里!”
“打消你这个念头!你连家里的规矩都搞不懂,还研究人家的文化?”玛格丽特夫人差点笑喷,像鄙视一个穷光蛋一样用脚尖把他们支开,“你还是好好研究下你妈妈的良苦用心,难道她没有事事为你打算吗?这些年她花在你身上的心思,就算是石墨也该变成金刚石了!”
“妈妈,中国是个非常神奇的地方!”
“等他们把你盘里的食物抢光了,你哭都来不及!”玛格丽特夫人像要连盘子切碎了吃掉似的,她的牙齿功能出奇的好,口腔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你的想法和中国人一样怪。”她把东西咽下去,很享受地待了会儿。
“今天还要出去吗?”
“如果人类进化到可以不用进食,我就留下来陪你。”
“你说话可真刻薄啊!”
“那你就回来照顾这个家、照顾我们。”
“我是说:你的工作可真重要啊!”
“当然,我要去为美国创造财富,维系其庞大的体量!而你们,你们呢?”她摊开手,敞开的睡衣露着半拉松懈的乳房。
“无论如何军事是为经济服务的,这一点倒是事实。”
玛格丽特夫人放声大笑起来,丈夫总算说到她心坎上。阿杰夫这边让她满意了,对于女儿她也必须争出个输赢。“总之你要听我的,只能照我说的来!知道吗,你像蟑螂一样让我讨厌了!”
莉莉低下头流泪,她想反抗妈妈,却没一点勇气。昨天晚上她还心里发狠,如果妈妈拒绝她,她将做一番彻底抵制。但妈妈这咄咄逼人的气势,把她像摩苏尔人一样被打败了。
“强者是不相信眼泪的,你就是没出息!”
“好了,她只是有点任性而已,你就放过她吧!”爸爸转向女儿,“宝贝,早点去学校吧。”
“爸,妈,我告辞了。”莉莉喝光咖啡,放下杯子,提着睡裙站起往外去。
玛格丽特夫人一边切开煎蛋的焦煳部分,一边对着门口白了下眼。“她可真没教养,二十年都学不会用餐礼仪!——我说你能不能轻点,你认为你赔得起那些东西吗?哦,上帝,那些白瓷炊具可是史密斯先生从加拿大捎回来送我的!”她冲厨房里发火,厨房里马上安静下来。
“你今天打算做什么?”
“不知道!”丈夫打着饱嗝站起来,腆着肚子离开。
玛格丽特夫人慢条斯理地吃着,开始想一天的行程安排。她连想几个,但都否定,她可真是头疼。她一直怀疑:如果纽约没有了她,还会像瑞士金钟那样转动和准时吗?她犹豫不决,抬头冲墙上的伊丽莎白女王一世画像吐下舌头,但这不是她调皮,而是不小心咬着了。
不久,南斯拉夫女人出来收拾残局,两个中年女人再次隔着餐桌相互敌视:用人站在对面,手里拿着一只盘子;玛格丽特夫人提起刀叉,连嘴里的咀嚼也停止了。二人僵持着,像两只随时会跳起来斗架的火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