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扶着餐室木门一通大笑。看到已经上桌的美味佳肴,她眼睛冒光。“好久没吃到您做的东西了,爸爸!”她连忙坐过去,像孩子似的趴下,津津有味地赏鉴。身下檀木桌像英超足球场一样大,三年前从缅甸订制并海运过来。
“核桃鸡汤,卷心菜包肉,牛排烩土豆,还有色泽诱人的红酒煎虾。够了吗,我的小馋猫?”
“上帝让您做我的爸爸真好!”莉莉这边瞧瞧,那里嗅嗅,幸福得有点鼻塞。
“有你这样的女儿也是我的福气哩!”爸爸用围裙擦干手,坐到女儿对面。“算我弥补你的,宝贝!”他眼神真诚地说。
莉莉绕过桌子抱住爸爸:“爸爸,多待些日子可以吗?”
“哦,我的乖女儿!”阿杰夫顿顿头,一边拍拍女儿搭在他肩上的纤纤玉指。
“真希望天天这样!”莉莉像情侣那样把头搁在爸爸肩上,眼里噙着泪花。
“我们又团聚了,该高兴才是!”
“一会儿就好!”莉莉哭了起来,像微风吹过开阔的湖面。
“啊,哭了就尝不出美味了!你看,是不是胜过米其林三星大厨的手艺呢?”阿杰夫是个乐天派军人,回家最怕哭哭啼啼的场面。
莉莉收起眼泪,却没松手。她想多抱会儿父亲,这情景多少次出现在梦中,她生怕一去不复返。父亲是这世上最爱她、最了解她的人,就算是她对父亲撒个娇吧。
“宝贝,别这样。”
“我爱您,爸爸!”
阿杰夫光头被蹭得很舒服,却不断地说着“对不起”。他拎起绿边金丝的白绢擦鼻子,颧上、鼻上亮澄澄的。
几分钟后,角落里瑞士金钟响起,回声像此刻外面苍茫暮色中的圣帕特里克大教堂一样意味深长。莉莉回到雕着玫枝的黑胡桃木座椅,眼泪汪汪地问爸爸:“爸爸,您真打算当一辈子兵头吗?”
阿杰夫没有马上回答女儿,表情却严肃得像甲板出操一样。“我会考虑的。”他淡淡地说。
“您要是在家,妈妈或许不会天天往外跑。”
“看你说的,你妈妈可是个大忙人!”
“我是认真的,爸爸。”
阿杰夫看看女儿,盯着盘子,保持沉默。这是他久做军人形成的素养:关键时刻不做过多解释,意志如铁。
父女俩都不再说话,开始专心用餐。过了好一会儿,阿杰夫关切地望望着女儿,觉得她像只病猫那样可怜。“味道怎么样?”
“爸爸,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好吗?”
“每次你都要提这个问题!我只能说,现在还不能。”阿杰夫心里有数,即使女儿求情,他照样铁石心肠。
莉莉凉了心,对食物没了兴趣,手腕软沓沓地切一块牛排。
阿杰夫看出女儿不高兴,马上换个话题:“吃过饭看个电影如何?上次看电影还是《时时刻刻》呢。你妈妈认为你比妮可·基德曼更漂亮,可见我的女儿才是世上最漂亮的。”
“您知道我不关心这些,她怎样与我无关!”莉莉狠劲用叉子戳盘心,把气全部撒在那些无辜的食物上。
“你到了约会年龄,别那么古板。”
“我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莉莉混泪咽下一口牛排。这时候,她早把下午与皮特曼的约定抛到九霄云外。
“是啊,忘了你是个乖孩子。”阿杰夫摇着头说。
“她该早点回来,你们可以亲热一下。”莉莉看着雪白的台布,红着脸说。
“哈哈,你敢开父母玩笑了!——到家前我们通过电话,她正陪一帮巴西佬在阿波罗剧院听《图兰朵》呢。”
“她才从意大利回来,居然一点不需要休息!她明明知道您今天回来,却和别人听歌剧去!”莉莉有点说不下去,望着父亲替他难过。
阿杰夫不理会女儿,一心只想逗她发笑,干脆撤开椅子,抡起身段,学普拉西多·多明戈七上八下唱起来:
无人入睡,无人入睡!
公主你也是一样,
要在冰冷的闺房,
焦急地观望那因爱情和希望而闪烁的星光!
但秘密藏在我心里,
没有人知道我姓名!
等黎明照耀大地,
亲吻你时我才对你说分明!
用我的吻来解开这个秘密,
你跟我结婚!
这真把莉莉逗乐了,她动手切块牛排喂给爸爸,笑得手腕都软了。阿杰夫嘴里叼着肉大快朵颐,鼻子哼哼,胳膊来回抡着,像长距离游泳那样停不下来。直到他语无伦次喘着气唱完,莉莉趴在桌上几乎起不来了。多么欢乐的时刻,歌声、笑声回荡在死气沉沉的空房子里,像一阵强烈阳光把集聚里面多时的阴霾驱散,世界像百老汇的舞台充满欢声笑语。莉莉知道此刻来之不易,像珍惜爱情和贞操一样,把这场面记录在心。
“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她快把您忘掉了。”莉莉闭着眼难过地说。她为爸爸抱打不平,甚至有点恨妈妈。
“她不喜欢法国人,不喜欢军舰,不喜欢我满身的鱼腥味,不喜欢法式幽默。还有一点,我老了。”阿杰夫用餐巾拭去嘴角的油,一副对现状满意的样子。
“您才不会老,您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莉莉大声叫起来。
“这话让你妈妈听了非笑晕不可!”
“那她为什么嫁给您?”
“这你得问她。”阿杰夫爽朗地笑出声,“不谈这些吧,好歹有你我就非常知足了。”他耸下肩,仰起下巴喝掉酒,之后打个很响的嗝。
“爸爸,我爱您。”
“我也爱你!——怎么宝贝,身子不舒服吗?”他身子摇晃着,看样子喝多了。
“没什么。”莉莉赶忙摇头。刚才乳房又针扎一般疼,她想着一定抽出空去检查。她忘不了那个东方人,想再次见到他,并相信所有状况都会随之神奇地好起来。这是她迄今为止人生最大的隐秘。她用皮特曼做幌子,就像在稻田里插个稻草人。
“你脸色难看,是不是这段时间过于劳累?”
“大概是吧。没关系,见着您我不知多开心呢!”莉莉强挤出一丝笑,故意显得很迷人。她为自己的盘算沾沾自喜,那疼痛也的确减轻了不少。
“不说我也知道,你妈妈对你过于严厉。”
“不是的,爸爸。”莉莉这时不想谈及妈妈,所以连忙否认。她认为,妈妈给予了她一切,也破坏和剥夺了一切。她全部活在妈妈管控的现实中,像在修道院里修行遇到一位黑心修女。
爸爸轻轻点头,却误会了女儿意思。“你一直很优秀,这归功于你妈妈。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是她在照顾你,我愧对你们。”他替女儿剥只虾递过去,看着她吃掉。——莉莉从餐桌里看自己,眼睛大得像纳帕山谷的葡萄。她提醒自己吃多点,以尽快恢复健康。“想好毕业后做什么了吗?”
“怀特教授让我做他的助手。”
“你妈妈她同意?”
“不知道,这个问不着她。”
“还是要听听她的意见。”
“爸爸,您以为她会听吗?她从来就没有真正替我着想过!”莉莉要发火,可手抖了会忍住。
“我们不能背后议论她,毕竟她是我们的亲人。”
“您和她真不是一类人,您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莉莉这句话明显在影射妈妈,同时也讽刺爸爸。可她脸上发烧,不好意思说下去。
阿杰夫觉察出女儿尴尬,故意笑得很大声。“你马上要毕业,可我不担心你的学业,而是你的身体状况。”他吐出一截牛骨,“我会和你妈妈好好谈这件事的。”
“爸爸,如果不是您,我想我会绝望的。”——爸爸的善解人意令她感动,她好像抬头看到五亿光年之外天幕中的一个亮点。“可是我还是担心妈妈不同意。”想到妈妈她又泄了气,滑到椅子后面。
“你这样子让我心疼,我为你做得太少!”——阿杰夫忧伤起来像只苏格兰折耳猫一样让莉莉着迷,莉莉奇怪母亲为什么总看不上他。
“爸爸,您真能说服妈妈吗?”她心提到嗓子眼。
“试试看。”
“爸爸,要我怎么谢您!”——真是父亲最知女儿心,莉莉几乎等不及了,她想拥着他跳贴面舞。
“你得高兴点,把这些吃的全干掉!”父亲指着满桌食物说。
“保证完成您的任务!知道吗,爸爸,妈妈每晚只许我吃一个苹果、喝一杯橙汁,有时夜里我要到厨房偷东西吃。”她像印度人那样动起手来,看得爸爸哈哈大笑。她已经好久没这么舒心,像她完成论文样稿那样放松。
“想好做什么吗,你真打算做教授的助手?”父亲边问边舔手指,“文莱蓝虾,世界上最洁净最美味的虾类!”
“以我的状况,还有比学校更好的地方吗?”她说得凄苦,不过也是实情。倒不是自己做不了事情,而是她会得罪许多人,也会被众人伤害。
“有机会到日本来吧,那里很不错,有点像美国,人们也很谦和。”
“能见到您吗?”
爸爸摇头:“不行!”他习惯性地用军人语气生硬否定,之后有些后悔。
“那就算了,我还是待在我的学校里。”
“我们都好好想想,无论如何你的形象与专业不着边。你妈妈到现在还在生你的气,我也一个劲没想通。”他挑起一条眉毛淡淡说道。
“我会对自己负责,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我们从来没有得到你的解释。”
“那重要吗,爸爸?”莉莉放下餐具,眼神像窗户后的刺客一样可怕。
“宝贝,你从小猫咪变成非洲猎豹,我头一次见你这样,你变了。”爸爸伤心地停下吃喝,用绢子擦眼睛。
“您不必担心我,我想只能如此了!”莉莉咯咯笑起来,像一个枪手收好武器潜回人群中。想到自己大胆又天衣无缝的计划,她觉得单独做一件事情真过瘾。
“好吧,随你了。”爸爸突然有点看不透这个女儿,再次意识到她已经成年了。过去他做不了妻子的主,现在又做不了女儿的主,只能对她们百依百顺。
“爸爸,我没做错什么吧?”
“什么错,你不该再被管着了。”看到女儿小心翼翼的样子,阿杰夫话题一转,“还记得以前吗,就因为我俩喜欢吃土豆,你妈妈都不让我们上她亲戚家。”
“好像他们认为乡下佬才吃土豆。”
“法国人和当兵的在他们家族不受待见,可没有我们这些效忠国家的人,整个美国都不会这么太平无事。”
“她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她与一些人是短视的:他们天天喊着削减军费,军队对于他们像用得着却又瞧不起的奴仆。”
“这符合妈妈的思维习惯,什么都得按她的来,她就是上帝!”
爸爸抠抠鼻孔,“似乎所有美国人习惯如此,我们被上帝宠坏了!”他说着很响地擤鼻涕,“啊,洋葱放多了!”
“爸爸,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厌烦周围的一切。”
“长大的同时,也意味着快乐行将消逝。愁也好,烦也罢,世事就是如此。”父亲又一次一饮而尽,“怎么样,宝贝,来上一杯?”爸爸觉得酒是用来消愁最好的东西,“想你们的时候我就用这个在舰上打发时间。”
“哦,妈妈知道会骂死我!”莉莉吓得花容失色,刀叉摁到桌子上。
“趁你妈妈没在家,我们爷俩索性喝个痛快!”阿杰夫一副天地不管的样子,就像一个懒惰的胖子压瘪沙发却无人奈何得了。
不容女儿抗拒,阿杰夫已给她斟上酒。“法国干邑区香槟,世界上最好的牌子!路易十三是个暴君,人们却以他的名字命名最名贵的美酒,多么奇怪和有趣!干杯吧,为了我们父女重逢,为了今晚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