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那次中国之行，她的生活还会像过去一样死气沉沉，她会被笼罩在各种不快形成的可怕压抑中。她很少想到将来，它已像花草进入秋季，季节正宣告它们的死期。她的生命注定昙花一现，她就是那个多灾多难的帕里斯！种种不幸和痛苦都是长期的，这造就了她的孤僻和独立。快乐何曾属于过她，内心的苦闷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对自己的那点温情和怜悯管个屁用！那个神秘东方男子的出现改变了她的一切，好像将她生活的废墟重新复原成王宫模样，里面灯影憧憧，人欢马叫。她禁不住在想象里与他一次次偶遇，并耳鬓厮磨，床笫交欢，美乐无穷！这使她一边内心亢奋着，一边对外继续装作冷若冰霜。
她与皮特曼的关系很快演变成了假戏真做，她把现实中的皮特曼假想为梦境里的中国男子。结果表面上皮特曼真的成了她的男朋友，她有点离不开他了！但这很快就被玛格丽特夫人察觉到，她像围堵猎狗一样，把女儿关在房间里一整天不准出门，还命令南斯拉夫女人只给女儿送少量的水和食物。她又把皮特曼叫到家里好生数落，让这个野心十足的小子像搬运工一样站她面前汗流浃背。可当她极力羞辱皮特曼是个穷小子的时候，他一下不干了，变成狗扒脸，呼吸急促，挺直腰身，对着端坐窗户前那只飞船控制椅一样的按摩椅里的玛格丽特夫人高声正色道：
“夫人，您的观点与您的身份极不相称！长辈们的财产不是留给后代而是应该留给社会。这个社会的年轻人全部是穷光蛋，那才又正常又光荣！如果年轻人都从上辈那里继承到足够财产，他们还会自己奋斗创业吗，这个社会又靠什么成功和进步？二百多年前，美国先驱们来到脚下这片热土，他们身无分文，凭着血气方刚和大无畏精神，在区区二百年里创造了人类史上最殷实、最强大的基业！请问夫人，如果他们是一群脸色苍白、只懂咬文嚼字、说话奄奄一息的贵族哥，还会有今天我们为之骄傲自豪的美利坚帝国吗？骄逸奢侈绝不是美利坚民族的血液，永不服输、喜欢新奇、追求卓越才是美国民族精神的精华所在。夫人，贫穷和身份并不随血液遗传，创业和奋斗精神却在世世代代美国青年身上闪光！你说别的什么我都可以接受，唯独这个不行。说我穷，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因为这是我上进的动力、成功的基础。”
“这在你倒成了好事？可无论说什么，不许你再接近我的女儿！你可以有自己的梦想，但我女儿也有她的梦想。她条件比你优越得多，我不能把她的将来寄托在一个没根没底的穷小子身上。她本可以一步到位，凭什么跟你从头受苦？——我的话就说到这儿，门就在你身后，推开它就可以永远关上。”
“夫人，既然我来了，就要把话说清楚。在美国没人可凭身世和血统评价他人，这涉及美国的核心价值观！夫人，如果我是选民，绝不会把票投给您。”
“我只是告诉你，你配不上我女儿，就这么简单。”玛格丽特夫人眼睛往下看的同时，也降低了身体高度。
“我怎么配不上她？”
“总之你不配她，你太平庸了！”玛格丽特夫人直起腰，她有点累了，像花了三天追赶一只狡猾的跳羚。刚才跑步机上显示她又重了二十五克，心率也比以前快三下，她烦得很，马上觉得自己走不了路。
“我怎样才能配她？”
“你说呢，小伙子？你忍心让她和你一起住蹩脚的公寓，让她从今起买份商业保险以便支付将来高额的医疗费用，让她参加一个名流云集的派对却没有名贵首饰佩戴，让她想看凯瑟琳·迪安娜·芭特尔的演唱会却只能买得起二层楼座，让她因你操劳生活天天吃三明治而看上去老十岁？你一心想俘获我的女儿，可我要保护我的女儿。别打你的如意算盘了，乖乖回去上学，毕业后找份送意大利甜饼的工作，这个一定适合你。”她捂着嘴笑了下，“对了，别和外人讲我曾把你请到这，说出去都丢人！”玛格丽特夫人说过又狠狠瞪眼女儿，她当时就在边上，吓得像遇到天敌一样收紧身子。
皮特曼赖着不走，目光转而求向莉莉。
“我之前和你说过不可能，皮特曼！这全赖我，如果我当初拒绝你就好了！”看到皮特曼被妈妈折磨得死去活来，莉莉对于自己与皮特曼交往后悔死了。
“你不喜欢我，却又约我上床，那算怎么回事？”
“看看，口香糖粘到鞋底甩不掉了吧！”玛格丽特夫人不忘嘲笑女儿。看到女儿无言以对，她冲皮特曼嚷道：“她无辜善良，见个乞丐就撒子。你对她穷追猛打，她才不小心失身于你。”
“你和我在一起只为打发时间，对不对？”
母女俩同时不说话，坐在各处绷着脸：妈妈中意地欣赏手上某位要人前天送给她的一只白金手链，女儿则低头咬着指甲看楼梯口巨型水缸里逍遥的热带鱼。电视里正直播一场真人秀，里面一位田纳西州种甘蔗的小伙子要离开了，队友们哭哭啼啼上前相送。皮特曼回过神，无奈点点头。“好吧，我现在离开！可是莉莉，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放弃。”没等莉莉说话，他已经扭头跑掉，身后的门像对蝴蝶翅膀无力地扇动着。
玛格丽特夫人站起来，望着女儿：“你把自己像件打折品一样糟蹋了，让我失望至极！”她叹着气离开，发愁那二十五克怎么办，而史密斯先生知道她变胖，不知怎样变本加厉地讽刺她。
莉莉黯然神伤坐着没动，她没料到事情居然败露。只怪皮特曼非要约她看《巨人杀手杰克》，两人通话被老奸巨猾的玛格丽特夫人听到，她那灵光乍现的大脑迅速猜出真相。她当即遭到妈妈痛打，事情被问个底朝天，甚至连做爱细节也没放过。她早料到妈妈看不上皮特曼，他出身平平，还毛手毛脚，妈妈肯定会当他是只烂水果不待见。但通过皮特曼与妈妈的这次交锋，莉莉对他另眼相看了：他能言善辩，关键时勇敢无畏，像只敢于与狮子叫板的小狗。如果不是他痴迷政治，两人信仰相左，说不定她真会喜欢上他。她有点替自己难过，为什么不能像皮特曼那样勇敢，把想法痛痛快快说出来，而非得像个受气包委曲求全。她小小的诡计失败了，失败的根本不是妈妈，而是她自己计划不周。她只好认输，老老实实服从妈妈。不过也有好消息：那就是她心甘情愿放弃学业了。妈妈为她拒绝怀特教授而少有地赞赏有加，并且苦口婆心论证和展示了她一番远大前程。“你能回避与社会的接触吗，就像你不踩踏曼哈顿岛的土地，不呼吸纽约流动的空气？你不了解社会，又怎么能了解别人？你不是活在中世纪，而是21世纪！你总是沉浸在幻想中，幻想是什么？一堆泡沫，一口气就把它们吹没了！”妈妈说到这儿，使劲往里收腹，然后侧身打量地板上的U形倒影，“你有这么好的条件，我们母女完全可以在纽约大有作为！即使没有克林顿·希拉里那样的成就，起码不能有辱我们祖上的门风！我是决定这样做了，你要跟上趟，否则我所做的一切全是徒劳！为什么不往前走，为什么听命于命运，活着就要像绣眼鸟叫他几声。老天慷慨地给予了我们不凡，我们却将它们作废，这是多么愚蠢无知啊！东亚文学，中国哲学？这些能帮助你吗，那些古老陈旧的知识只会使人发霉！做个现代的人好不好，为什么迷恋变回一个恐龙？公开做一切都是合理的，包括偷情；私下做一切都是值得怀疑的，包括恋爱！这就是你加入社会和拒绝社会的两种结果……”这也算好消息？是她自己放弃和投降了吧。可有什么用，妈妈最后的两句话尤其戳中她心思，她缺乏经验，比较幼稚，远远比不上母亲世故老练。妈妈告诉她已经委托史密斯先生替她找份工作，后天她就得上班。她记起沃尔特·雷利在《自然在牛奶里洗手》的诗句：“钢和铁锈制成的时间，把雪、牛奶和丝都变成了灰尘”“那尽善尽美的女人就不复存在了”。她虚惊一场，松了口气，意识到有必要深入真正的人间了。
毕业不到一个月，莉莉就参加了工作。现在她要去见东非政策研究中心主任，妈妈要她“穿得漂亮点，既像个做事的，还要有点女人味！”莉莉提前如约来到第五大道的意大利服装店，店员向她热情推荐，她觉得像虫子聒噪一样受不了。花了整个上午，她拎着大包小包出来，坐在咖啡店里透口气。大街像是天堂进出口，人们个个乐呵呵的，这让她搞不懂。当她在试衣间里打量自己时，感慨青春即逝，满心悲哀。——“你就是只土鸡，永远变不成凤凰！”妈妈穿着红色内衣，站在栗木衣橱前，头发别只红色卡子，看到女儿选的衣服就失望，当即骂了她。
这是位于羊头湾的一处独栋公寓，地理位置相当隐蔽。皮特曼把撅屁股的老爷车停在满是腐叶的空地上，笑着对她说：“这纯粹是母兔一年四季可以无忧无虑生宝宝的地方！”莉莉下了车，皮特曼掉转车头离开，他要赶回聆听一位离职政要造访总部的演讲。莉莉独自走向房子，幸亏她提前通知了对方，所以门铃响便会有人开门。是个身材臃肿、操一口佐治亚方言的老太太，用满脸瘀斑和一双热情的灰眼睛欢迎她。老太太甚至不用看路就动作敏捷地穿过工作区，把莉莉直接带上楼。斯特林先生房门洞开，老太太侧身给客人让出地方。斯特林先生从桌后来到前面，张开双臂：“你好，纽约的白雪公主！——史密斯先生就是这样称呼你的！——玛丽，快给海丝莉小姐煮杯你拿手的咖啡！——来杯咖啡怎么样，加糖还是别的？”他鬓角有些灰白，但精力充沛，言语调和着气氛。莉莉礼貌谢过，同斯特林先生一道坐下。玛丽很快端来咖啡，站在莉莉椅子旁，像家里来了客人的小女孩，笑盈盈等着有趣的事情发生。“你比你母亲还要漂亮，她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纽约到处有她的崇拜者，当然算我在内！”斯特林先生指下自己。他体格颀长健美，头颅睿智，薄薄的头发贴着头皮，花白胡茬儿很有型，蓝衬衫配一对白袖口十分晃眼。莉莉觉得他不像政客，更像个时装经纪人。“你是来接替玛丽小姐工作的，她这几天就到退休年龄。——真奇怪，不知不觉我们已搭档十年！——玛丽，从你辞掉图书馆工作到这里，我们差不多像半路夫妻，是不是？”“一点没错，斯特林先生，遗憾的是你一直没讨老婆！”玛丽双手搭在前面，双腿和双脚规矩地并在一起。“本来考虑返聘她，可她收养了个孩子，孩子太小需要人照顾。”“是的，海丝莉小姐，她只有两岁，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她是我从东非一家孤儿院领养的，办手续花了很长时间。我是红十字会人道主义救助志愿者，我猜她父母不是死于战争就是种族仇杀。”她侧头望着主顾，小拇指将头发塞上耳郭。斯特林先生吭哧下，眼睛不看玛丽。“我没结过婚，但我有五个孩子！”玛丽撑开巴掌给莉莉比画。“是的，玛丽，你真了不起！作为美国公民，你的女性生育能力没为美国服务，实在太遗憾了！”“我在为全人类服务，这还不够吗？”“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单独和海丝莉小姐谈会儿。”“记住海丝莉小姐，他不坏，可他永远只有十七岁。以后你会理解我这句话。”斯特林先生笑笑，把穿着黑裤子的一条长腿换到另一条上。“我已听史密斯先生介绍过你，情况不错！你知道这里做什么吗？”“大概知道一点。”莉莉如实相告。“好吧。这里重点收集和研究东北非地区情报，但不限于此。东北非目前仍不是美国战略的重点，但迟早会是的。”说到专业，他来了神，站起过去拉开帘子。墙上镶嵌一幅巨大的东北非地图。他用手指着上面，
“这就是东北非，像只木楔直插阿拉伯海。这是扼制苏伊士运河和控制整个非洲东海岸的战略要塞，中东运往世界的石油非得经过这里，所以这里是地球上举足轻重的能源通道。近年索马里海盗更让它成为世界焦点，各国都在寻求对这一地区的军事存在。这是个非常重要和特殊的地区，以亚的斯亚贝巴为原点，可以监控包括地中海、红海、两伊、也门、西印度以及整个非洲东北部、半径800公里内的战略区域。试想如果你是彼得大帝，站在高高的埃塞俄比亚高原俯瞰面积近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那感觉会是如何？自然妙不可言！我们所做的东北非形势报告和关于该地区安全状况的评估，为美国的全球战略服务。在两伊战争期间，我们曾发挥过重要作用。美军以此为据点与阿拉伯亲美力量保持密切接触。那时我本人就在亚的斯亚贝巴，临时招募很多人工作，一度达到三十人之多。招募来的雇员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有朋友也有敌人。我的重点是与当地官员接触，要么收集情报，要么收买他们。我们工作的另一个重点就是防范恐怖主义蔓延与极端势力渗透，试图对其中任何细节做到了如指掌。我们天天研究堆积如山的资料，所以伊拉克战争在军事和外交上胜利了，里面有我们的功劳。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得到国防部的年度预算资金，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斯特林先生目光如炬，双手伏在桌上，像只随时准备跳起捕食的豹子。莉莉听得恍惚，像从一个墙破洞里观望外面波光粼粼的大海一样犯迷糊。“你怎么想，海丝莉小姐？”“好像让我看水力发电机的电路图一样，斯特林先生！我的意思是我感觉这很难，我不去想那么多，只想做您吩咐的事。我不是个政治家，以后也不会是。”“不，不，不对！”斯特林先生听得直摇头，“你到这里工作，必须了解这些，必须明白我们的目的和意图。你要把自己培养成战略家、军队将领那样的人。你不再是个学生，不能只懂时装和《破产姐妹》那样的喜剧，要培养对时政的热情，即使不是个野心家，也要成为忠诚美国的公民。政治是件很刺激的事，让我一个月不碰女人可以，但让我一个小时不问政治不可能！要让政治成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你妈妈那样去做。玛丽小姐你见过了，她外表多么不起眼，却是埃塞俄比亚总统府最受欢迎的人！所以海丝莉小姐，我十分看好你，前提是你能喜欢这里，喜欢和我一起工作。”斯特林先生摆了个造型，像发情期的雄雉向异性展示魅力。莉莉回避他直勾勾的眼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