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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谁杀死了我

1,

2015年1月21日星期三,上午10点,空气污染指数188。

阳光和煦,南京西路老街笼罩在一片淡淡的光晕中。三两个老人从凯司令面包房里走出来,在乳白色的雾霾中咳嗽着。从凯司令隔壁的弄堂绕进去,有一排旧式的英国式楼房,砖木结构,早已年久破败,门口歪斜地钉着许多信箱。从倒数第二个门洞进去,沿着吱呀作响的楼梯到三楼,就是赵亮的鼎鑫建筑公司。

15分钟前,赵亮将他那辆老桑塔纳停在弄堂里,坐在车里又刷了一回微信,这才脚步匆忙地上楼,也许不小心在房梁上磕到了头。他个子奇高,老房子的楼道低矮。

上午约了财务过来做账。鼎鑫建筑生意冷清,为了节约成本,只有一个兼职的财务,留着山羊胡子的张老师,每个月来一回。如今正是年底,家家公司都在报税与年检,张老师比平日忙得多。所以张老师来了,公司唯一坐班的两三个人都争着你倒茶,我拿瓜子。赵亮与张老师前后脚进了办公室,刚坐下来,出纳王阿姨拿出要补签的一堆单据,赵亮就接到一个电话。

“嗯,还是老地方吧?我马上过来。”赵亮挂上电话,立刻抓起外套。

“我跟你讲清楚,我是没空再过来第二次的,年底之前肯定不可能的。”出门前,他听见财务张老师在发牢骚。也许心烦意乱,前额再次磕到了门框。

身后应该还有王阿姨在打圆场:

“这是我们老板的‘王母娘娘’,不去肯定是不行的呀。其实每个礼拜也就一两回,怎么这么巧,偏偏是今天!”

我猜想,继昨夜老4班同学的相残相杀之后,恶意满满的又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

赵亮把这一个总是在10点打来的电话称作“早点名”。对有工作的人而言,上午10点,谁都不可能闲着。我推测,每次赵亮都是这样扔开手里的一堆事,发动桑塔纳,直奔餐厅。叶琴有用早午餐的习惯。以前是建国中路上的生蚝吧,或者日月光广场的怀石料理,都是靠近打浦桥叶琴原来的公寓。最近这一个月,随着叶琴搬家,改成了滨江大道的法餐厅。

爱慕,餐厅叫这个名字。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叶琴有了兴致,就一早沿着江边散步到餐厅,坐下来点一杯咖啡,然后只消拨打赵亮的手机号码。挂上电话,她就立刻开始点餐。1月21日这天上午的点单是,冷黄瓜汤,香草焗蜗牛,白葡萄酒烩贻贝,甜点是火焰金万丽薄饼。

如果堵车不严重的话,通常是在上主菜的时候,赵亮就赶到了。三两次以后,侍者看出端倪,不再为赵亮送上饮料单和酒单,因为他每次什么都不点。如果侍者疏忽的话,甚至会忘记在他的面前摆上一杯冰水,漠然地看着他赶得吁吁带喘,也许还擦着汗。他就这样陪着叶琴说话,好声好气。叶琴有一句没一句地发挥着,慢条斯理把盘子里的美食吃成一堆残骸,接着是甜点。兴致好的话,再点一杯咖啡。这就要拖到正午12点才结束。

这时候,侍者会把账单送到赵亮面前,是一个精致的木头小盒子,里面是账单夹。一般是看过纸条上的金额,把信用卡放进去就可以了。可是赵亮的信用卡欠费的日子居多,公司账上没钱,他总是提现发薪。这么一来,他不得不尴尬地往盒子里放现金,乱糟糟的纸币多半还是从出纳那里临时借来的。他不想数错钱放多了,在侍者不满的目光中,他又不好意思多数一遍。等侍者把盒子送回来,他将硬币一个一个从里面挖出来。叶琴早已面色难看,站起来先走出门去了。这样一个盒子是暗示客人留小费,而不是反过来拿回找头的。

若是这场“早点名”遇上堵车,或是叶琴无心消遣,11点左右就吃完了甜点,赵亮赶到的时候,直接看到的就是一桌残羹和一个账单盒子。他也就省得坐下来,直接拿了盒子去收银台那里买单,然后开车把叶琴送回兆丰海景苑福瑞阁的门口,就算完成了使命。

2,

1月21日上午,赵亮是在10点40分赶到爱慕餐厅的。

当时叶琴肿着一双眼睛,正在用叉子把蜗牛一只一只从壳里挑出来。昨夜,周乾坤的车就在兆丰海景苑门前爆炸,接下来警察处理现场,整个小区的住户都知道了这么回事。想来她也能猜到周乾坤凶多吉少。也许通宵未眠,这才一早就饿了,或者只是希望身边有人陪着,才打电话给赵亮。好在作为一名已有四个月身孕的孕妇,她的食欲没有消减。

赵亮先是表现出一贯的殷勤,好声好气想要陪她说话。叶琴一言不发。主菜端上来的时候,侍者看见赵亮干坐着,面朝窗外发呆。他拧身坐在丝绒座椅上的局促姿态,加上裤脚上陈年的泥点,让侍者再次打消了为他倒一杯冰水的服务意识。

叶琴坚持用叉子和小刀对付这些贻贝,这让用餐和沉默的过程都变得更长。

接下来,赵亮还耐心地观赏了火焰表演。甜酒倒在薄饼上的冲天光焰,倒有点像昨夜白色凌志爆炸时的场面,厨师在叶琴面前极尽卖弄。叶琴表情始终淡淡的,等厨师把薄饼装盘,就又埋头舞动刀叉,仿佛她此刻最大的职责就是吃。

赵亮又看了几分钟,随后问侍者洗手间在哪里。侍者告诉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这个高个子民工还从喉咙里干笑了两声,就这么晃着身子走向餐厅尽头的厕所标志。

10分钟以后,叶琴放下刀叉,把甜点盘子推向餐桌中央。侍者立刻过来收掉盘子,送上饮料单。叶琴并没有再点一杯咖啡,而是扭头向洗手间方向张望,皱起了眉头。又过了15分钟,赵亮还是没出来。侍者再次过来询问,是否要加点什么。叶琴脸上的怒意已经浓云一样,碍着公共场合,不好发作。

账单盒子送了上来,赵亮依然影踪皆无。侍者主动表示愿意帮叶琴进去看一下。侍者是一路小跑着从洗手间出来的,告诉叶琴,洗手间里根本没人,可能是从与洗手间同一方向的边门跑了。他依然用恭敬的口吻说着话,人却站在叶琴身边再也不走了,一副怕叶琴也趁机溜走的样子。

叶琴抓起手机猛拨赵亮的号码,那头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这一番折腾,已经到了正午12点。餐厅里的顾客渐渐多起来。叶琴气咻咻地伸手去拿账单盒子,其实侍者早已替她推到了面前。她打开钱包,拿出信用卡扔进盒子。

侍者捧着盒子快步走向收银台。另一个侍者察言观色地跑过来,依然是守在叶琴身边。少顷,POS机和信用卡被一起送过来,说是信用卡刷不出来。

许心怡告诉我,大约在上午10点30分左右,警方已经正式通知戴清妍,经过身份确认,昨夜陆家嘴车辆爆炸事件中的死者正是她的丈夫,周乾坤。当时戴清妍正在淮海中路恒仁地产总部上班,可能就此请假下班,去公安局处理相关事宜,也有可能先到致远中学接上周周,因为恒仁总部离致远中学很近,一拐弯就到了。

但是考虑到警察还不能确定案件的性质,爆炸前车内是否失窃,所以在离开办公室前,戴清妍应该是先给银行打了电话,挂失了周乾坤的所有借记卡和信用卡。

我猜到,叶琴用的是周乾坤信用卡的副卡。

恶狠狠地再次拉开钱包,叶琴意识到自己带的现金恐怕不够。她一向喜欢干净整洁,有信用卡,钱包里自然不会放大叠的现金。她用指甲拈起纸币,一张一张往外抽,侍者几乎要把脑袋伸进她的钱包里去了。还差428元,她已经掏出了角落里最后一枚硬币。她知道餐厅里的每一个顾客都在看着她,低声议论。

“这位小姐,你看你先去休息区坐一会好吗?后面有好几位客人已经等位等了很久了。”

“不行,我们留下你的手机没用。”

“不行,我们也没有人手可以陪你回家去取钱。”

“这位小姐,你看你能不能不要为难我们?你再给刚才那位先生打个电话?”

“或者你打个电话给别的朋友,让他们送钱过来也可以的。”

叶琴觉得可能下一秒钟,她就会忍不住痛哭失声。也许她真的哭了,餐厅也就不好意思再扣住她,羞辱她,至少会允许她用体面的方式处理眼下的困境。

可是她竟然哭不出来。就连昨夜周乾坤死去的那一刻,她都没有能掉下一滴眼泪。以往周乾坤总是叫她“碰哭精”,两人一闹别扭,周乾坤还没来得及说几句重话,她眼泪先掉下来了。是她的泪腺和伊人一同死了吗,还是因为知道,即便流泪也没有人会在意了呢?

中午12点15分,我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九个未接来电,是5分钟内叶琴连续拨打的。当时,许心怡正与我在分局看监控录像,我刚向她八卦了一大堆叶琴的旧事。

3,

赵亮从餐厅的洗手间消失,手机关机,我首先想到的是,他会不会被炸弹客绑架了?也许他昨晚刚好经过爆炸现场,看见了什么。也许炸弹客想要曝光周乾坤的私生活,在曝光叶琴和豪宅的同时,也正在计划对叶琴的“早午餐伴侣”赵亮做些什么。

许心怡显然跟我想到了一起,在拨打赵亮手机没有应答之后,她和我同时打开了微信,直接点击进入赵亮的朋友圈。

他刚发过两张照片,就是在中午11点55分,拍的是东方明珠和灰霾的天空,色彩阴郁,构图也完全不考究,显然是从车内低角度拍摄的,画面还带着车窗的上沿。不过配文看上去心情大好:

两岸黄鹂鸣翠柳,轻舟已过万重山。

唐诗能背成这样的,果然就是中学语文不及格的赵亮。我和许心怡同时从手机上移开目光,会心一笑。看来微信肯定不是别人代发的,赵亮并没有被劫持。

而且,终于摆脱了叶琴和周乾坤,我相信此刻赵亮的心情一定像是死而复生吧。

2012年5月12日,老4班二十年后第一次见面聚餐,微信上当时已经联系上的11个同学悉数参加,其中并没有赵亮。众人围着戴清妍说话,叶琴兴致勃勃地揶揄着周乾坤,不知不觉,这一餐饭从6点吃到将近10点,苏浙汇的服务生进来问我们什么时候买单。这句话问得周乾坤面孔沉下来。

“买单这句话只能我们来说,不能你来说的,你懂不懂?”他声音不高。那苹果脸的女孩却吓得立刻倒退走开,想是周乾坤的领导架势看上去不好惹。

周乾坤转向我们,换了张普度众生的笑脸:

“今天这顿饭我来请!大家别急着散啊,还想吃点什么尽管加,我这就找个人过来买单。”

他掏出手机,想到什么似的:“对了,干脆我就给你们再叫一个老同学过来。”

他随手拨了个电话,简短说了句什么,报出包房的名字。25分钟以后,赵亮出现在包房门口,一手还捏着没合上的钱包和收银条,正在往裤兜里塞,想是几分钟前刚在总台替我们买完单。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正要赔笑打躬,笑容在脸上瞬间凝固了。他环视包房里熟悉的一张张脸,愣了片刻,脚尖在地上摩擦了两下,像是立刻要转身跑开似的。他只道是过来为周乾坤买单,包房里又是那些他不认识的达官贵人,没想到竟然以这种尴尬的面目一脚踏入了老同学的聚会中。

在此之前,2012年3月初,致远中学长廊的玻璃橱窗里曾贴出过一张通知,是何樱拜托我贴上的。内容为“召集1992届初中4班老同学,请见者加微信号‘花语1977’”。若是哪个老同学偶尔怀旧,想到回校园走走,就会恰好看见。何樱是这么想的。

那一阵学校的体操房需要翻修,接下这个小工程的正是赵亮的建筑公司。赵亮几乎天天出现在操场。我还特地把何樱贴的通知指给他看。他先是装聋作哑,转身又不放心地叮嘱我,让我千万不要把见过他的事情在聊天群里提起。

工程结束后的某个傍晚,我们同去茂名路喝了几杯,赵亮才告诉我,他早在2008年就与周乾坤在一个招标会上遇见了。当时鼎鑫建筑公司胜出,周乾坤却告诉赵亮,要么恒仁地产宣布另一家建筑公司夺标,要么鼎鑫把项目原价转包给那家公司。赵亮照办了。非但照办,他还从此成了周乾坤的“买单皮夹子”。周乾坤也深知这个“皮夹子”太小,物尽其用,除了吃饭买单之外,也不够用到其他地方。

周乾坤零星给过赵亮一些小单子,鼎鑫有了这些业务,吃不饱,也饿不死。但是对于一家毫无背景和财力的民营公司而言,不被那些“裙带党”直接踩死就已经是万幸了。不久,周乾坤又把他转手给叶琴做“买单皮夹子”,恐怕是周乾坤觉得,这个“皮夹子”委实太不顶用,根本不够支付他平日的饭局,只够给叶琴零打碎敲,随便用用。

“被人捧,还是被人踩,这是打从出生就无法改变的事实。这么多年的折腾,我算是明白了,身为老百姓,一辈子再怎么使劲都是被人踩。”说这话时,赵亮已有了几分醉意。

喝干杯中酒之后又补了一句:“还不如学会怎么跪下来让别人踩得过瘾。”

成天低头哈腰地伺候客户公司的副总裁,还得伺候他见不得人的女朋友,可是偏偏这两个人都是他初中时代的老同学。赵亮曾告诉过我,为了这个,他岂止是躲着所有的老同学,他连每天开车都会故意绕开致远中学的大门口,免得看见那块校名牌匾就觉得心塞。

“心塞了这么多年,终于下手把周乾坤给杀了。”许心怡不紧不慢地评论了一句,像是画龙点睛地总结了我的八卦。

“你做事慢吞吞的,下结论怎么这么神速呢?”其实我想说的是:怎么这么不靠谱呢?

许心怡从抽屉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剥着锡纸,一边分析道:

“如果周乾坤还活着,赵亮是不可能这样作弄叶琴的。这不但会让他这么多年做‘皮夹子’的努力一笔勾销,还会招来周乾坤的报复。问题是,那个时候,赵亮怎么能确切地知道周乾坤已经死了?”

许心怡的推理是,截止中午11点30分赵亮离开餐厅之前,知道周乾坤死讯的非警务人员只有两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戴清妍。叶琴仅知道昨晚的爆炸,警方还没通知她死者的身份。除此之外,能确定周乾坤已经死掉的那个人,可不就是凶手嘛。

我叹了口气,打开老4班的聊天群,翻到那一页,送到许心怡眼前。

9点05分,许心怡自己在群里爆料说,周副班长的坐骑被炸。赵亮追问未果。

9点30分,八卦女王何樱贴出了搜狐新闻的链接,“2015-1-21,09:23,来源:新闻晨报,一白色雷萨克斯轿车昨夜在陆家嘴爆炸”。

之后引发了一长串的议论。

你们就这么咒我们的周班副呀?不怕班长罚你们大扫除?

对,放学以后留下来把教室的玻璃窗擦一遍!

“盗版碟”也要不高兴啦。

就是在“盗版碟”住的那一带炸的,不会真的是周班副的车吧?

就算是周班副的车,出事的也不会是周班副啊。人家大领导,国家栋梁,有司机的好吧。

寻仇炸死司机,太惨了吧?

谁寻仇了,谁敢和国有企业的领导有仇呀?活腻了不是?

人家周班副泽被苍生,我们4班的养老院还是他掏钱的呢。

掏国家的钱。哈哈。

我说你们开玩笑适可而止好不好?

是呀,别闹啦。一大早的,多不吉利。

这番胡闹到10点50分才告一段落。直到11点20分,又稀稀落落地开始。

周班副怎么也不出来辟个谣?

国家栋梁在开会,你胆敢惊扰圣驾!

周班副,冒个泡啊。

11点25分,戴清妍估计是不堪其扰,终于现身在聊天群,宣布道:

老周已经不在了。就在一个小时前,我刚接到警方的通知。请大家安静一下吧。

接下来都是“节哀顺变”这一类的话,再就是大片的寂静,空白。看来老4班的聊天群还不擅长应对这一类情况。再过一个两个二十年,等老同学们开始相继入土,隔三岔五有某某过世的消息出现在群里,不知道是不是终有一天,大家也能把这类事情一视同仁地当做八卦来调侃?

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怕是“百人群”这种东西也早就在坟墓里向我们招手了吧。

像微信和MSN之类的,它们的寿命总是比喵星人和汪星人还要短。奇怪的是,即便不愿意养宠物,口口声声说怕见到死亡的人,却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大部分生命与这些电子产品捆绑在一起,然后随着它们“服务终止”的通知,一次又一次亲身经历世界末日。

我想对许心怡说的是,那个星球上的生活虽说与真实的世界相去甚远,大家融洽友爱,宛如地球上从来没有过倾轧与仇怨,但是并不妨碍它传播谋杀的信息。

上午10点,对于周乾坤座驾的爆炸传闻,聊天群里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玩笑声,所以赵亮接到叶琴的电话后,照常匆忙地赶往浦东滨江大道。10点40分,赵亮抵达爱慕餐厅,开始隐忍地等候叶琴用餐完毕。我猜想,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下,他应该是不断偷偷地刷微信解闷。至11点25分,戴清妍在聊天群里宣布了周乾坤已经死去的消息,赵亮第一时间看见,如蒙大赦,立刻作出了留下叶琴自己买单的决定。于是11点30分,赵亮借口去洗手间一去不返。他所有行为的时间节点与聊天记录恰好完全一致。

不过这些用不着我来唠叨。看着许心怡失望地瞪着手机屏幕,我拿过她手里的巧克力,帮她把剩下的锡纸剥掉,再放回她手里。

“你别忘了,周乾坤答应把‘深雪养老院’的项目交给赵亮,赵亮巴巴盼着呢。要是我是赵亮,我想要杀掉周乾坤出口气,反正已经伺候了他这么多年,我至少也得等做完这笔大生意以后再杀吧。”我仅发表了这样的看法。

4,

“那么你和叶琴是什么关系?”许心怡一扭头就开始质疑我。

按她的逻辑,一个女人连续拨两三个电话给一个男人,那还有可能是推销产品,如果连续拨九个,那就只有一个可能。然后她忽然不说话了,只是默默悲天悯人地注视着我,双眼亮晶晶的,就好像在说:

“真是让人惋惜啊,这么人品端正的一名国家栋梁,没想到竟然是周乾坤的二奶的情人,因为嫉妒,不惜谋杀情敌……”

我连忙打断她的遐想:

“喂喂,小姐,你这样也叫推理吗?”

她耸耸肩说:

“这可比推理有效率多了,这叫直觉。”

我不得不承认,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准确得惊人,比如说,这个“连续九个电话=恋爱关系或曾经是恋爱关系”的定理。

2006年,叶琴29岁。她当时与周乾坤已经恋爱了一两年,还是三年呢,我不清楚。那时候,她还在中邦人寿上班,很努力地做保单,是一个万事只靠自己的职业女性。每天挤公交车去跑客户,挎包沉甸甸的,永远装着一大堆寿险的宣传资料。

周乾坤从没有任何谈婚论嫁的表示,她也还没有为自己打算过归宿。对于叶琴当时的状态,旁人的评价是,怕就怕一个小三无欲无求地跟着这个男人,宁愿风轻云淡地陪在他身边。

不仅如此,她也依然住在余庆里的老房子里。淮海路上的淮海坊,茂名路上的余庆里,这是初中老同学集中的两条弄堂,也是留到今天仅剩的两处,都是仿法国式的新式里弄建筑。除了屋顶上的小烟囱,清水红砖墙面,还有挤在一起生活,屋前门后随时遇见的老邻居。周乾坤派来接送她的车经常停在这里,整个弄堂的议论,她似乎并没有当一回事。

我无法判断这是迟钝还是勇气,只能说,我不禁暗自生出些许钦佩之意。她可真是一个站在自己脚尖上的“芭蕾娃娃”。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2006年的初夏,我和叶琴曾开始过一段似是而非的恋情。我约她出去喝咖啡,抚今追昔。老同学久别重逢,总有比旁人更多的共同语言。有时候顺路送她回家,我也会好奇地在她房间里转转,从而知道了她冰箱冷藏室里总有小瓶的矿泉水,因为周乾坤喜欢喝冰水。叶琴的父母对我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热情,留我吃过好几顿饭,言谈间,恨不得把女儿当天就嫁给我。

于是我也半开玩笑地向叶琴建议过:

“不如我们俩就凑合吧,婚礼进行曲一响,从此世间就少了两个祸害。”

初三化学课,老师曾讲过“试剂”。碘遇淀粉变蓝,斐林试剂遇葡萄糖变红。我觉得我也是一种“试剂”。女人只要注视我超过三十秒,就肯定会爱上我。如果她们对我视而不见,那就是她们心里已经真正爱上了谁。叶琴就从没正眼看过我。

然而,兴许是那几个月里,我们谈了太多的婚嫁和未来。就在那一年圣诞节,叶琴下决心离开周乾坤,去寻找一份正常嫁娶的生活。为此她甚至婉拒了奋斗多年得来的升职机会,远赴深圳重新开始。我想,早知道我就不用这么担心了。这不就是“芭蕾娃娃”一定会做出的选择吗?她怎么可能脚跟着地,与一个已婚男人耗在一段污浊不清的感情里。

我想错了。2008年深秋,叶琴因为老妈开刀回到上海。就在2009年2月4日初十立春那天,叶琴偶遇周乾坤,两人竟然重续前缘。从那时候开始,叶琴不再上班,住进了周乾坤为她安排的一处高层公寓,成了名副其实的“二奶”。

中午12点35分,在接到叶琴求救电话的20分钟以后,我就赶到了滨江大道的爱慕餐厅。分局也在浦东新区,打车过来并不远。

所有餐桌前的女士都仰头望向我,对我微笑,或不自觉地捂着嘴,视线久久不离开,一片絮语在餐厅里四散漾开。尽管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这个时候也禁不住感到烦躁,她们为什么就不能对我的外貌保持漠然,让我好分辨谁是我认识的,谁是陌生人?

我想说,我几乎都认不出叶琴了。当侍者把我领到休息区,我看见那个穿长裙的女人头发蓬乱,双手抱在胸前,背脊靠着墙,高跟鞋支撑着地面,一副凶悍刻薄的样子。我走过去一把捏住了她的细手腕。我这强硬的动作又引来餐厅里一阵躁动,是女士们欣赏的惊叹声。她们现在一定齐刷刷地瞪着叶琴,目光恨不得把她挖穿吧。

我不顾叶琴有多么尴尬,我就这么捏着她的手腕,问她是不是还记得初中时的赵亮。

那时候,因为身高的缘故,赵亮看上去比同龄人年长,他也总是真的把自己当成大哥那样照顾我们。像是大扫除的重活都是他一个人做的,搬课桌椅,擦最上面一排玻璃窗。班里轮值日生,谁缺席,他自愿顶上。其实他大月生,比大多数人还小几个月。

他不聪明,可是不怕花力气。每天他早到学校一小时,在操场里背书。一个体育生不靠加分考上本校高中,还考进了上海工程技术大学。他相信的是比别人更用力,就不至于比别人差。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我压低了声音在叶琴的耳边说,“周乾坤怎么对赵亮,他那种人我懒得评论,可是这样的事情,你怎么也能做得出来?如果不是今天他把你扔在这里,你是不是打算这么折腾他一辈子?”

其实我是想说,我初中就熟知了她的脚步的那个“芭蕾娃娃”,她是什么时候死掉的?是谁依然踏着她的脚步在这世上走?是谁杀死了她?

叶琴并不挣脱,她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对我疲倦地笑了笑,问道:

“你一点都不好奇,当年我为什么又回到了周乾坤身边吗?”

我确实很想知道,一直都是。

“老妈的手术很成功,本来我是打算过完春节就回深圳的,那是2009年。元旦长假里,我在淮海路上撞见赵亮,一起吃饭叙了旧。他说春节期间打算请我到天目山玩两天。我以为他还是那个帮全班大扫除的赵亮呢。你猜他做了什么?我还记得那是初十,立春那天。到了温泉酒店,我才发现他请的是周乾坤,只请了我们两个人,安排在一个套房里。”说到后面,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我的手大约已经松开了。她抽回手腕,整理了一下头发和外套,总结道:

“就算我折腾他一辈子也不过分,因为他欠我的。因为初中的那个赵亮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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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人追读】【灵力复苏】他沉睡数十亿年后苏醒。世界大变,唯一不变的,是他依旧无敌!“你是武学奇才?抱歉,你得跪下!”“你是一方巨擘?抱歉,你得跪下!”“你权倾天下,富可敌国?抱歉,你也得跪下!”敌人问他:“你为何这么无敌?”他淡淡一笑回道:“抱歉,我就是这么无敌!”这就是一个无敌之人无敌天下的故事!
  • 姑娘,你的勇气价值连城

    姑娘,你的勇气价值连城

    人生中这四样必须要有:扬在脸上的自信,长在心底的善良,融进血液的骨气,刻进生命里的坚强。你现在的气质里,藏着你走过的路、读过的书和爱过的人。
  • 修行在洪荒

    修行在洪荒

    走过的路,是长长的路。行过的人,是消失的人。我从你的手心中醒来,在这个你的世界中长大,以至孤独。多少个日子了,我的心还能在为谁而跳动,触摸着你的手,传来的温暖,让我知道,我终还是一个人。在最后的时刻,让我离开吧!我受够了,我宁愿像你这样沉睡了等待她的回来,也不愿在忍受这样的离别孤苦……“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巧合实属意外^0^”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