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足足看了一个通宵的监控录像。
学生很快要放假，考卷要改出来，寒假作业要安排好，还有一大堆年终总结的官僚文章。我对许心怡说，除非你们用手铐把我带走，否则我能贡献的也只有晚上的时间了。
“没想到你还挺爱这份工作的。”
许心怡小手合在胸前，有点受感动的样子。
我哼哼着：
“是啊，要不然你让我去爱什么？”
看监控录像不像看美剧，没有字幕，没有情节，没有帅哥美女，更不能快进，连低头回个微信都不行。稍一走神，就会有人从屏幕上滑过，可能那个人就是炸弹客。我枯坐在机房里，手捧咖啡杯，瞪着暗哑闪动的屏幕，在每一方相似的路口，三五个路人走过来，走过去，反反复复，而且大多都戴着猪鼻子一样的防雾霾口罩，毫无美感可言。这种折磨岂止是极度的无聊。
1月22日星期四，清早6点，我揉着满是红丝的眼睛，把监控录像的报告交给许心怡。她直接翻到名单部分，看了足足十分钟之久，那一页上总共才四个名字而已。
我哑着嗓子说：
“慢吞吞小姐，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你要是保持这个姿势一个小时以上，我怕我会站着睡着的。”
许心怡这天没穿警服，套了件宽大的粉色连帽抓绒卫衣，盘在头顶的长发也放下来了。她用手指绕着发梢，在我看来，是又足足犹豫了五百年之后，才微红着一张脸，支支吾吾地问我：
“你没在录像里看见我们戴班长吗？”
我早该想到，许心怡心中的头号嫌疑人，其实应该是戴清妍。但凡谋杀案，有一条举世公认的标准，就是先怀疑配偶，大部分被揭晓的凶手也的确是配偶，应验了相爱相杀，爱之深仇之切的理论。
更何况在周乾坤、戴清妍与叶琴的三角关系中，戴清妍多年来的隐忍一直是个谜。叶琴的公然挑衅，丈夫的荒唐，戴清妍难道真的相信，只要在朋友圈多发几张家庭和睦的照片，就能挽回自尊？作为妻子，难道在感情上，她也真的可以容忍丈夫同时还有一个女朋友，并且将大把银子花在这个女朋友的身上？她难道不是那个最希望把叶琴和“二奶楼”曝光在公众面前的人吗？
我经常去戴清妍家里走动。我住在徐家汇花园，她住在橡胶小区，都是宛平南路上的单号，走过去才5分钟。橡胶小区的高层公寓是戴清妍1999年结婚那年买的，当时还算是体面的房子，如今早已显得过时简陋，走廊里开裂的地砖和简单粉刷的墙面，头顶上还有裸露的水泥和管道。
假如有人举报周乾坤有灰色收入，检察院来调查，踏进这栋公寓楼，再走进戴清妍十几年都没有重新装修过的三室一厅，怕是也会相信一切都是空穴来风吧。
将豪宅和“买单皮夹子”都交由叶琴使用，不知道这是周乾坤过于精明，财产隐藏有道，还是真的只对这个不是妻子的“女朋友”情有独钟？
爆炸案发生后，许心怡肯定已经去过戴清妍的公寓，也去过叶琴的豪宅。仅凭两边住处的巨大差距，许心怡就会断定，戴清妍对周乾坤积怨颇深。兴许同样作为女人，异位而处，她还会觉得用一枚炸弹把这样的丈夫炸上天，实在是不够解恨吧。
“这个世界又不是言情小说，你想得太简单了。”我以一个资深人类的态度对许心怡说，这副模样立刻就把她唬住了。她眨巴着眼睛等我八卦。
“戴清妍和周乾坤之间的婚姻早就破裂了，那时候周周才一岁。他们俩约定，为了宝贝女儿周周，继续保持夫妻的名义，但是不干涉彼此的感情生活。这个建议当初还是戴清妍提出的，周乾坤同意了。这种合伙关系就一直保持了十二年。”
我的话让许心怡一时没转过弯来。
她问：“你是说，戴清妍早就不爱周乾坤了？”
我点头：“戴清妍亲口跟我说过，从这个角度来看，她还是挺感激周乾坤的，对叶琴还很内疚，因为是她拖累了周乾坤和叶琴。”
“戴清妍觉得是她拖累了丈夫和小三？”许心怡惊讶地轻声叫起来，“同学，这个逻辑的脑洞也太大了吧！”
然后她从玻璃柜里拿了个杯子，抱起桌上巧克力粉的罐子走出办公室，我能听到她在隔壁茶水间洗杯子的声音。过了足足好几分钟，她终于冲好了一杯热腾腾的巧克力回来了。
这就是许心怡，在我八卦到最精华的部分时，她都能毫无障碍地磨磨唧唧，神游物外，居然为了区区一杯巧克力，把我制造的悬念活生生扔在一边。她这种脾气，怕是所有原本想要吊她胃口的人都会很有挫败感吧。
“按照你的说法，戴清妍早就不爱周乾坤了，但是为了女儿，她请求和周乾坤保持名义上的夫妻关系。”许心怡捧着杯子，慢条斯理地接上方才的话题，“我就不理解了，封建社会都已经被推翻了这么多年了，在我们这一代人里，还会有为了孩子维持死亡婚姻的事情？”
这个时候，她的语气里已经没有吃惊，更像是在试探我的真假。
我想这提问应该还有一层言下之意，戴清妍容貌如此出众，加上体面的学历和职业，她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活，仅仅是为了孩子需要一个父亲？
记得当年，戴清妍刚入校时留长发梳马尾，大家都赞她美，说这个发型最衬她。到初三下半学期，她剪了齐眉短发，大家发觉这让她更美，都说她最懂怎么打扮自己。但是，我所知的戴清妍并不注重妆扮，短发是为了洗头省事。我所看见的是她爱穿平底丁字鞋，这样便可以在僻静的街道上发足狂奔，在拥挤的闹市走路愣神也不会被踩掉鞋跟。
戴清妍从没有留意过自己的美。恰恰相反，她觉得自己莽撞，笨拙，不懂待人接物。她还为自己有与别人不同的爱好而沮丧。只有当校园里空空荡荡，她才抱着诗集在梧桐树下散步，有人见到，她便害羞地将书藏到背后。
老师让她接待外宾，安排大扫除，分发考卷，在全校大会上发言种种。在中学这个少年人的社会里，这就是权力和荣耀。戴清妍每次接到命令后却满心忧愁，趁没人的时候，便反复地悄声问我：
“小伟，怎么办啊？”
“你说怎么办呢？”
“我如果做不好该怎么办？”
多年后，当戴清妍发现了那个秘密，那个让她不可能继续与周乾坤一起生活的秘密，她也是这么问我：
“小伟，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一个三口之家，如果去掉丈夫，大多数情况下是相当于减负，减去了需要照顾又爱指手画脚的那个人。去掉保姆，或者去掉代为照顾婴孩的双方父母，那才是灾难。离婚，单身，带着年幼的女儿，如果说这样的生活有缺陷，唯一的缺陷是与“正确的生活”不再相符。
我们的国土上只认可一种生活，“正确的生活”。只有一种被认可的成功，那就是做一个“正确的人”。我深知，戴清妍在天性上并不是一块符合标准的好材料，周乾坤才是。“正确的人”不读诗，代之以背单词，不做无用的事情，生下来就是一个圆滑实际的老人，无梦想，无原则，识时务，懂御人。
可是戴清妍一直竭力想要做到那样。岂止她，整个老4班，有几个敢说我们没有做过这种不可理喻的努力，几十年如一日。说这是怯懦也好，愚蠢，或是太过聪明也好。可以说，戴清妍并不是只为了女儿，她自己更不想失去这种表面上“正确的生活”。
至于什么是“正确的生活”，若是前些年，我还不得不费劲列举各种要素，如今这个问题变得分外容易回答。只要打开微信朋友圈，那个星球上的生活就是。
“那么问题来了，”许心怡喝完了整杯热巧克力，用手背满足地抹了抹嘴角，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这才问出下半句，“我们的戴班长这么渴望成为正统的一份子，她应该更想有一个真正和睦的家庭。到底是什么秘密，让她彻底不再爱周乾坤，宁愿在同一个屋檐下做陌生人呢？”
我开始支支吾吾，赶紧看了一下手机说：
“哎呀，都快7点了，我要赶去学校上班了。”
许心怡当然不能理解这样的借口，她的字典里没有“来不及”和“赶去”这些词。
于是我又说：“我保证会把这个秘密原原本本告诉你。又不是破案的关键，不着急嘛。你先忙你的，过两天再说好不好？”
这一回，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心悦诚服，多亏我脑子转得快，及时从她的字典里引用了“不着急”和“过两天”。我抓住这个时机，飞快地拍了拍她的肩，告别离开，在她还没来得及点头同意之前。
上午9点，空气污染指数216。
我为504教室带上门，顺便从走廊外面检查了一下窗户是否关严实了。这是教务处应家长要求实行的最新规定。但凡空气质量指数超过150，就必须门窗紧闭。空气净化器的购置还在讨论中，毕竟每个家庭经济条件不同，家长们对于分摊费用的意见不一致。
透过窗户，可以望见教室里，语文老师正在评讲本次期末考试的试卷。周周的座位空着。她是昨天中午被戴清妍接走的，之后就没来上课了。丧父之痛，很痛吧。
现在方恬正孤零零坐在这张课桌的左侧，没有了死党的陪伴，或许还因为挂念周周此刻的状况，她的脸上也丢失了笑容。
第一次，在周乾坤死后，我感到了些许说不清的悲伤。
2，
在我交给许心怡的嫌疑人名单上，只有四个人。但是如果要加上第五个，戴清妍确实可以勉强被写上去。
1月20日星期二，爆炸发生前的晚上9点05分，在花园石桥路和陆家嘴环路路口的监控探头下，一对母女正走向花旗集团大厦停车场的入口。
母女俩都是短发。母亲刘海齐眉，脖颈上的发尾略略弯曲向内收拢，黑色短大衣配上束在领口的丝巾，显得矜持而优雅。她挽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手袋，她曾说，喜欢大包是因为需要安全感。女儿的发型中性利落，比母亲高半个头，背着双肩包，身上蓝白相间一套卫衣正是致远中学的校服。如果不是我认得出这是女装校服，很可能把她误认为是一名瘦高的男生。她无拘无束走路的模样还真是像极了一个男孩。
她甩着两只手，大踏步地走着，脚步带些外八字，脚底踢着地上的尘土。有趣的是，这样的步伐居然和她的母亲保持着奇妙的一致。那双小巧的平底黑色皮靴和这双耐克篮球鞋在同步起落。除却母女俩外形风格上的差异，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戴清妍和周周走路的样子这么相似。
回放录像，她们是沿花园石桥路走上陆家嘴环路，左拐来到地下停车场的入口标志处。也就是说，她们是从滨江大道方向走来的。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即便是戴着口罩，也能从她们点头的姿势、肩膀的手臂欢快的动作中，看出她们的交谈轻松惬意。
周周时不时挥舞着长胳膊说上一大堆，也许是在讲班上的轶事笑谈，有两次还顺手把口罩摘了，都是戴清妍赶紧拦着，又逼着她戴回去了。
此前6点55分，就在我开车将周乾坤的尸体运出兆丰海景苑大门口的一个小时前，戴清妍在朋友圈里发了9张照片，是她与周周在放生法会上的合影。按这个时点推测，参加完法会，从张江镇的慈航浄院开车回家，途径陆家嘴，应该差不多将近8点。也许是谁感觉饿了，于是戴清妍把车停到花旗集团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母女俩在滨江大道的宝莲娜附近找了家餐厅，吃罢宵夜，两人就这么说说笑笑走出来，去往停车场取车。
当她们在路口左拐去往停车场的时候，兆丰海景苑就在她们右侧的三百米处。这是个敏感的地方，她们谁都没往那个方向看，只顾彼此说话，好像那个地方在地球上不存在似的。白色凌志是从她们右面的更远方缓缓而来的，在马路对面有如鬼影。
戴清妍在转身走向停车库的时候，无意中扭头瞥了一眼，她的姿态迟缓了半秒，似乎看到了什么。就在这个刹那，周周捂住了耳朵，戴清妍本能地将她揽进怀中。我仿佛能看见离她们三百米开外的小区门口，凌志车化作一团火球。
她们只是受到了爆炸声的惊吓。爆炸地点毕竟离她们很远，她们可能还没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地方着了火。周周像是要去看热闹，被戴清妍拉住。她们之间的拉扯很快停止了，两个人都仰头望向天空，连整个监控画面都被某种光源搅动得明灭不定。应该是烟花冲天而起，在夜空中朵朵绽放吧。
我看到戴清妍的身体猛地一震。这个时候，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她拉过周周，将自己的身体挡在女儿的前方，像是在保护她不被飞奔而来的怪物所伤，像是忘记了周周的个子已经比她高。
我不是刻意隐瞒监控记录。就算戴清妍在爆炸现场，500米之内，她也完全没有必要被列入炸弹客的嫌疑人名单。要是哪天许心怡发现了我的隐瞒，我也会一样理直气壮地这么对她说：
“有哪个女人在杀死丈夫前，先开车到郊区，陪女儿参加放生法会，再开车一个多小时回到原地，带着女儿去逛滨江大道，最后有说有笑地顺便把丈夫炸死了？这到底是杀人日程表，还是迪斯尼一日游？”
在我讲完之后，许心怡多半会继续眨巴着眼睛，默想大半天，然后不甘心地嘟哝着承认：
“日程排得这么满，赶来赶去的，堵车，身边还跟着个熊孩子，确实也不好掌握时间噢。”
许心怡自己也曾经对我说过：
“根据我多年的刑侦经验，大多数立志于完美谋杀的预谋杀人犯，其实都是慢生活的倡导者。”
3，
嫌疑人名单上的第四个人是方寂静。
只要他在走路，我就能轻易地将他从一群人中区分出来。在同等身高的人中间，他总是步幅最大的那一个。如此，在差不多的步行速度下，他总是看上去走得最悠闲的那一个。
悠闲是一种不准确的表象。
他走得相当平稳，每一次脚掌都完美地滚过地面，从脚跟到脚尖。两腿轮动时，他从不过分抬起腿，也不会将脚底擦到地面，他的动作节制而浑然，落地平稳。多年前在校园里，我就发现，当别的孩子在操场上奔跑嬉戏，故意弄出各种噪声来引起大家的注意，他却经常将两手插在口袋里，大步流星却无声无息地穿过人群，像总是知道前行方向的风。
若是平常人悠闲散步，在放松的状态下，整个身体必然会不断地来回晃动。若是双手插兜，就没法把步子迈得太大，因为大步行走需要两手的摆动来维持平衡。我注意过，方寂静步伐如此有效率，他的上身却很少随着步伐而晃动，这种姿势看起来轻松流畅，实际上需要极强的肌肉控制力。
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种奇妙的意志力，人不会刻意审查自己的每一次迈步，这种自律完全是无意识而为之。由此可见，学霸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在监控录像的画面中，1月20日晚上9点05分，浓重的雾霾背后，一名头戴棒球帽的男子正走在银城中路上，埋头看手机，像一尾鱼在深海里潜行，脸上映着手机屏幕的微光，轻巧地穿过夜路上零星的行人。
道路监控有好几个角度，从正面看，他戴着带呼吸阀的防雾霾口罩，帽檐压得很低，牛仔裤，黑色羽绒夹克。像这样打扮的，整个陆家嘴地区的监控图像中，每个小时至少有上百个，宛如同一个人无数的分身。不过他走路的姿势实在是太熟悉了。
根据我的判断，他也不可能是引爆炸弹的那个人。
银城中路与陆家嘴环路是呈30度锐角交叉的，爆炸发生的时候，他离路口少说也有两百米，也就是说，他的位置即便在炸弹遥控装置的有效距离之内，他也根本看不见凌志车的位置，无法得知凌志车什么时候行驶到兆丰海景苑的门前。
当时他正沿着银城中路往东祥路方向去，有一刻，所有行人都停住脚步，慌乱抱住头，有的吓得蹲下来，更多人凝固了十几秒钟，尽管监控只有图像，我也能听到炸弹无声的巨响。方寂静的身体也猛烈震动了一下，他扭头向身后望去，这时候众人开始陆续往声源的方向涌去，并没有走出几步，他们就停下脚步，仰起头，我仿佛看见烟花的光华滑过他们的瞳孔。方寂静是不喜欢凑热闹的人，仰望了半分钟，他就兀自回头继续赶路。
只用了三四分钟，他就抵达东祥路，拐弯后走出了镜头。我想他应该是径直走进了曼缘钟表店，先查看方恬是否在乖乖看书，接着回到“临终关怀志愿者研习小组”的课堂。何樱多半会第一时间向他抱怨：
“宋俊伟今晚是来捧场的，还是捣乱的呀？说要出门透透气，就没再回来，现在整个教室的女组员都在微信我，问他到底去哪儿了。”
4，
上午10点35分，空气污染指数305。
第三堂课的下课铃声正在响起，这让我几乎没有注意到手机在讲台上的震动。
“‘宋老师’，中午一起吃个饭怎么样？吃完我正好顺路把方恬接回去。”
方寂静的声音。
“‘书呆子’，是你啊！今天不了！”我呻吟着，“我要补个觉，昨天晚上通宵没睡。”
“嗯，我明白了。”
电话那头的回答很简短，听上去却意味深长。
我连忙解释：
“不是女人！”
“看爱情动作片也伤身体的。”
方寂静一本正经的声调简直要把我气死了。
“我看爱情片，也看动作片，但是从来不看爱情动作片！”我宣布道，“我昨晚熬夜是在做好市民，帮警察阿姨看监控录像，找那个在我们同学车里装炸弹的人，我容易吗？”
“噢。”方寂静停顿了两秒，随后严肃地勉励我，“那你好好睡午觉。”
午觉并没有能如愿补上，年级组长在中午召集了一个短会。这就使得下午3点10分，第二堂课的下课铃声刚响过，我等不及恭送学生们全部离开，也没力气去坐地铁，就直接打了个车回到徐家汇花园补觉去了。
被床头的手机震动惊醒时，窗外天色漆黑一片，不知何年何月。就听到许心怡在电话那头悠悠地说：
“宋俊伟，你在哪里呢？”
“家里，床上。”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你知道吗？方寂静出事了呢。”
她还是不紧不慢的语调。
我一个激灵，飞快地从床上跳起来。
“他的车也爆炸了，嗯。你用微信发个实时位置给我，我过来接你吧？”许心怡说话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她还在一边低头玩微信。她那句“过来接你”让我哭笑不得。
说实话，这句话敲击耳膜的一霎那，让我觉得心里暖流汹涌。方寂静是我最好的兄弟，听到他出事的这一秒，我跳下床却差点没站稳，这个时候我是多么希望真的有人来接我，陪着我去事故现场。
可是转念一想，所谓的“过来接你”恐怕只是慢性子人的口头禅吧？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么珍稀的一种人，像是许心怡，初中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是唯一步伐毫无章法的人，快慢不定，走走停停，脑袋深深埋在外套的风帽里。走在往返几千遍的瑞金南路上，看起来总是像个途径的旅行者，或者说，更像是24小时的梦游者。
初中的时候，只觉得她又慢又笨拙，心意满满地想要照顾每个人，答应帮这个人带雪糕，替那个人借书，结果雪糕融化在借来的书上。这个家伙总是喜欢选择效率最低的方法来办事，就这么拉低了整个星球的效率。
“我自己打车过来，赶紧告诉我地址！”
我对着手机嚷嚷着，不小心绊到了自己的拖鞋，踉跄撞在电视机柜上，膝盖正中柜角，惨叫一声。
坐上出租车才有空看手机，正是9点10分，空气污染指数332。雾霾天的晴朗夜晚，只有一弯细月朦胧。堵车不算严重，我还是一路骂路况，骂羊驼，弄得司机大哥很紧张地帮我使劲绕近路，抢绿灯。
爆炸现场就在东祥路上，离曼缘钟表店50米远的公共停车场前。根据钟表店老板娘钟曼缘的陈述，她的古董钟表店不仅为“临终关怀志愿者研习小组”免费提供场地，她本人更是“深雪埋膝”公众号的制作者。她的推送都是基于方寂静提供的资料撰写的，每写好几则，她总要先请方寂静审稿。
最近方寂静一直比较忙，她约了几次，他都没能抽出专门的时间来关心这个公众号。就是今天傍晚6点，她接到方寂静的电话，说是稍后做好饭，喂饱女儿，正好有时间可以出来商讨文案，问钟曼缘是否有空。
7点50分，方寂静如约驱车来到东祥路，这是他去年回国新买的一辆北京现代SUV。他照例打算把车停到钟表店附近的停车场里。车就是在停车场门口爆炸的。大半条街道一片狼藉，巨响还震碎了沿街的数块橱窗玻璃。我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清理过了，但是还能看见路面上烧焦的大片痕迹，像脸上可怕的疤痕，伴随着还未干透的水渍。空气里焦糊的气味令人作呕。
尽管这种气味可能比雾霾更有害，东祥路上依然聚集着黑鸦鸦的人群，看上去大部分是住在不远处的居民和经过的路人。我拨开一层又一层肩膀，寻找藏青色的大盖帽。然后我终于看见了许心怡，她拿着个本子在向周围的人问些什么，这时候正停顿下来，手忙脚乱地接电话。这是我打的电话。
“你回头，就在你背后。”
许心怡没头没脑地在电话里指挥我。
我只觉得有人从背后锤了我一拳。
“‘宋老师’，你是来帮我收尸的吗？”
方寂静笑呵呵地站在我身后。
我热血上涌，又气又喜，使劲给他来了个长达五秒钟的熊抱。
7点50分，方寂静的车开到停车场门口，原本应该按键取卡，直接开进去。但是方寂静左右看看，发觉周围也没别的车辆等着开进停车场，他就把车暂时泊在取卡的地方，没熄火，也没锁门，自己带着三个垃圾袋下车，往马路对面的分类垃圾箱走去。
方寂静有将垃圾分类丢弃的习惯。他现在居住的爱迪生别墅没有分类回收垃圾的站点，为此，他时常带着家里的垃圾，驱车两三公里到张江园区里最近的站点去“解决问题”。曼缘钟表店“周二课堂”定期会有些废纸，他也坚持要送到能回收的地方，由此得知了东祥路的这个分类垃圾箱。
今晚出门，正好家中有积存的三包垃圾，分别是纸箱、玻璃罐和塑料饮料瓶。既然要经过东祥路的垃圾箱，他就没有绕路去张江园区的垃圾站，反正垃圾袋放在车上，在哪里处理掉都一样。
但是这三袋垃圾有一定体积和重量，如果可以把它们拿下车，直接提到马路对面扔进垃圾箱，这肯定好过提着它们从停车场遥远的位置走回来，再坐电梯，出停车场过马路。
“你说，我们是应该夸奖你有环保意识呢，还是批评你没公德乱停车呢？”
我站在许心怡身边，装出一张警察的扑克脸来审问方寂静。
当时肯定是周围光线暗，炸弹客看见方寂静把车停在停车场门口，却没看见方寂静下车，还以为他在等着取卡驶入停车场，就在那个时候按下遥控器，引爆了炸弹。方寂静大难不死，皆因为一念之懒，想提着垃圾袋少走几步路。
又或者，我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也许这个炸弹客根本就没打算炸死任何人。就像上一次，TA只是炸飞了我从兆丰海景苑好不容易搬走的尸体。这一回，TA也很可能是看到方寂静下车，这才按动遥控器。
对于这个身在暗处的对手，究竟是把TA想象成“喜羊羊”还是“灰太狼”呢？防卫过当和轻敌都是大忌。这还真是个让我伤脑筋的问题。
正在我陷入苦思的时候，方寂静嘴角含笑，被人从我面前拉走。挽住他胳膊的女人身材丰腴，戴着黑珍珠耳环，大衣里露出中式旗袍，我认识，这正是钟表店老板钟曼缘。
“‘书呆子’，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女同学吗？”我想说的是，此情此景，莫晓虹知道吗？不过想到他刚刚死里逃生，其实拉个小手也没什么，其实全世界男人的心都是相通的，被爱到就是赚到，多多益善。
方寂静关照我：
“别告诉方恬，别吓着她，我待会回家就说车抛锚，送修了。”
被拉走前最后一秒，他赶着补了一句：
“我们只是一起讨论个推送的文案而已嘛。”
假正经，谁信他。
许心怡把手机送到我面前，屏幕上开始播放爆炸发生的后半段情景。熊熊燃烧的火球显然是被引爆的车身，还不断有光点迸裂开来，从画面的震动来看，拍摄者也是战战兢兢，正一边拍，一边后退。就在此时，三四道蓝色的光束从火球中腾空升起。镜头迟疑了好几秒，这才匆忙转向头顶的夜空。
无数蓝色的烟花正在旋转中盛开，尾迹蔓延，仿佛千万条游龙盘旋在天幕上。它们飞翔的痕迹渐渐变作金红色的光焰，又像是所有的巨龙同时张开翅膀，照亮了魔都的这五分钟。
“这是一个目击证人正好拍下来的。我加了他微信，让他把视频发给我的。”
许心怡偷偷手指了不远处一名健身教练模样的年轻肌肉男。
“你加了他微信？”
“嗯，这样他想起什么细节，就可以随时告诉我啦。”许心怡诚恳地说。
“看你朋友圈的权限关上了吗？”
“不用吧，增加警民之间的了解和信任，对办案也有好处的，是吧？”许心怡龇牙一笑。
然后许心怡逼问我，看了这场烟花录像之后，对案件有什么新想法。
“飞龙在天。”我很认真地说。
许心怡用手肘杵了我一下。正杵在我肚子上。
“这是烟花的名字啊！”我大声喊疼。
这种烟花非常别致，所以我第一时间就回忆起了它的名字。这也让我想起两天前的爆炸，周乾坤的凌志车灰飞烟灭的时候，漫天金色花朵绽开，天蓝色、草绿色的光之雨，那种烟花的名字叫做“锦绣河山”。
我并不是一名烟花专家。事实上10岁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自己放过烟花。14岁以后，再也没有专程去看过烟花表演。我对于烟花的识别仅限于特定的这几种。不仅是我，我相信老4班的每个人都能认出这几种烟花。因为曾经专门有烟花厂的老师傅来给我们讲过课。
那是1991年国庆前夕，老4班初三第一学期刚开学。记得是王蓉听说外滩有国庆烟花表演，戴清妍提议大家结伴去看。公交停运，大家打算一路走到外滩，光想象这个过程都很令人兴奋。周乾坤当时是反对的，说不安全什么的，小报告打到班主任那里。
后来还是初三化学老师戴永新侧面说服了班主任。当然我们还是事先被班主任做了很多安全教育，耳朵付出了起老茧的代价。戴老师倒是有趣，就是他特地请来了烟花厂的师傅，上了一堂“烟花欣赏课”，讲的是他们厂里当时研发的新品种。时至今日，新品种早已沦为古董品种了，谁还会特意去买这些老式的烟花呢？
由此来看，炸弹客果然是老4班的同学无疑。最好的证据是，TA不仅恰好使用了这两种九十年初的烟花品种，TA还非常贴切地使用了它们。
回忆起“飞龙在天”的第一个瞬间，我就觉得这个烟花的名字和方寂静般配得很。要说到鸿鹄之志，理想高远到甚至有些不切实际，整个老4班里，方寂静当之无愧。我这才想到，也许炸弹客在周乾坤车上安放的烟花也是有所选择的。
“锦绣河山”，周乾坤是房地产商，这个名字倒还真反讽。偌大“锦绣河山”，一声爆炸，尸体都变成了碎片，谁曾经以为属于谁的河山依然在小老百姓们的脚下，未见得颤动半分。
“我们真的上过烟花欣赏课吗？……还一起走到外滩，走了两个小时，去看烟花？”
许心怡吞吞吐吐地问我。
她抱着脑袋，躲在墙壁的阴影里，看上去真的很用力地想了十几分钟，然后她抬起头，看上去筋疲力尽地向我宣布：“嗯，我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
此后她还絮叨了很长的篇幅来解释她的健忘：“我们‘慢吞吞星人’其实记忆力特别好，因为我们超级认真地记住任何一件很细小的事情。这么一来，我们的库存就特别多，要找到其中某个记忆的工作量就特别大。况且我们动作又慢，所以……”
我打断她：
“你就可怜可怜我，赶紧把我带回警察局吧。”
我的意思是，今晚肯定又要征用我看监控录像了。早开始，早收工，我还指望在明早第一堂课之前再回家睡一小会儿呢。
许心怡叹气说：
“这条小路刚好是监控探头的死角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