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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号嫌疑人

1,

戴清妍穿一身深紫色丝绒休闲服,给我们倒茶的动作比平时利落,脚步飞快,差点把毛拖鞋踢掉。戴清妍走路的方式其实最适合在家里打着赤脚。可是她的住处不像叶琴的,没有地暖。上海的万恶之首就是冬天没暖气。

等戴清妍在我们对面坐下来,整个人都靠进沙发里,单手支着脑袋,她又像刚从战场上撤退归来的士兵,显出亢奋后的疲惫。

“我还没哭过呢,”她像个男孩似的揉了揉一头短发,“忙得根本没空哭!”

地球人的各种丧葬习俗,就是为了让未亡人没时间悲伤而发明的吧。戴清妍家里有个钟点工,平时一天三个小时帮着做晚饭和打扫。周末两天加到五小时,兼做午饭和洗衣服。她摇晃着健硕的臀部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收拾搁在边柜上的烟缸、茶杯。把掉在地上的一次性鞋套收拾扔出去。显然此前这里人流不断,看上去还是平时不常来往的居多。

“老方,你怎么瘦了?”戴清妍就是这点好,她的眼里总有别人。

“我倒是没看出来啊。”我又打量了一遍我这位兄弟。

戴清妍狡猾地看着我们俩:

“你们见面这么勤,朝夕相处的,怎么能看出来呢?”

方寂静赶紧解释道:

“美国的食谱肉类多,饮料和甜品糖分高,我的腹肌都被埋在脂肪里。这一回来,眼看腹肌都快拨云见日啦。我们宋俊伟不服气,当然就假装看不见咯。”

我推搡着方寂静,让他赶紧开始说养老院的正题。

戴清妍倒是完全不以为忤。

“你着急是应该的,方院长。”戴清妍加强了最后三个字的语调,对方寂静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要不是这些天我实在太忙乱了,我昨天就主动去找你了。安慰你大难不死,还要给你发一根棒棒糖——是一个好消息,我昨天刚听说的。”

“女侠!”方寂静拱手,报出戴清妍中学时代的名号表示敬意。

据戴清妍说,得知周乾坤死讯的那个中午,她整个脑袋都嗡嗡作响,但是离开办公室之前,她还是想到要去查看一下养老院合同的进度。毕竟这是关系到老4班每个同学的事情,戴清妍深知,周乾坤一死,公司对养老院的投资是否会有变数,合同有没有签好很关键。

幸运的是,流程刚好走完。与鼎鑫建筑的这份合同上,代表签字处是周乾坤的签名,恒仁地产的公章已经盖在了他的墨水字迹上,并且还有一个骑缝章。

但是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合同显示,恒仁地产支付的建筑费用仅为两千万,与建筑预算相比,尚缺大半。

“不是说两千万足够了吗?怎么又不够了呢?”我惊讶地嚷嚷起来。

“设计图纸出了几稿,老周嫌不够‘高大上’,又照他意思改了几稿,这预算就上去了,你懂的。”戴清妍的语调俨然是在说:“你们男人比我们女人更败家”。

按戴清妍的说法,两千万之外的这笔资金,周乾坤原本打算让香港兆龙房产给补上。香港兆龙就是兆丰海景苑的开发商,奉送豪宅给“二奶”叶琴的那家房产公司。

“也不知道老周许诺给他们什么好处,他们又送房子,又出钱的。”

戴清妍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皱起眉头沉吟了片刻。

我想,她一定是担心这究竟是“许诺”,还是已经兑现的砝码,如果是后者,现在调查组已经入驻恒仁地产,作为未亡人,她也难免会被牵扯其中。

戴清妍打电话给赵亮,询问香港兆龙出资建造养老院的合同是否已经签好。

赵亮的答复是,香港兆龙与周乾坤还处于口头约定阶段,没有任何成文的合同。

周乾坤死了,按理说,无论他是否已经交出贿赂交换的砝码,兆龙房产都没有理由再继续付出。养老院建造所需的另一大半资金就此落空。

但是就在昨天下午将近5点的时候,赵亮打来电话,说是与香港兆龙的合同在一小时前已经签好。戴清妍向我们描述,当时她觉得特别惊讶。赵亮看上去老实耿直的一个人,不是谈判能力爆表的那块材料。即便能谈得天花乱坠,周乾坤的权力已经随着他的死亡而归零的事实摆在面前,香港兆龙也不是傻子。

“可能这就是‘死者为大’吧。”

她最后这么总结道。

看起来,这家造“二奶楼”的香港公司还不算太猥琐,至少懂得完成对死者的承诺。又或者是害怕周乾坤赖在兆丰海景苑门口不走,来回游荡影响风水,所以宁可花钱驱鬼吧。

戴清妍还提到,赵亮与她讲电话的过程中,周围噪声很大,有一阵信号还断断续续,她就问赵亮在哪儿。赵亮回答说是在买车,销售在带他试车。几秒种后,微信“叮咚”一声,赵亮发给戴清妍一张照片,正是他刚买的新车。

戴清妍打开她的手机给我们看,一辆白色宝马,有点女里女气的,与赵亮黝黑高大的气质有一种萌哒哒的违和感。但是,这毕竟是一辆——

“宝马唉!”

我和方寂静几乎异口同声。

我们的表情一定萌到了戴清妍。她佯装责备我们:

“宝马也有便宜的型号啊。就许你们自己花天酒地,不许人家赵亮换一辆新车啊?和他那辆老桑塔纳同年的王家妹妹,今年都念到博士后啦!”

“你真坏。这是骂博士呢,还是骂博士呢?”

我嘴里在数落戴清妍,笑容阴险地转向方寂静。

方寂静今天似乎没有太多兴致和我对掐,他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手指向上,指了指天花板:

“你们家那两位‘领导’,这时候不会正好下楼来吧?”

他说的两位“领导”是指戴清妍的公公和婆婆,也就是周乾坤的父亲周澎湃、母亲徐美娟。他们也住在同一栋大楼里,戴清妍这套公寓是1406,他们住的是1602。

周澎湃虽说离休前是局级干部,为人还算是平易豁达。徐美娟比周澎湃年轻十几岁,原来是越剧团的团花,自恃是文艺工作者,自恃嫁个了好丈夫,又自恃丈夫疼爱,于是处事说话都跟唱戏似的,有一种冠冕堂皇包装下的刻薄。

我明白方寂静的心思,我们平时倒是不怕遇见徐美娟,顶多是觉得讨厌。只是今天这个时候,要是正好被他们两位撞见,真不知道要怎么被徐美娟奚落了。

戴清妍耸耸肩:

“噢,他们今天不会有空下来的。他们在家里正忙着给叶琴安胎呢。”

方寂静立刻在一旁剧烈地咳嗽起来,明显是被茶呛到了。要说如果以我和方寂静为标准划定一个“淡定”指标,估计他是10分,我是1分。难得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稳住了,他意外成这样。

戴清妍为他倒了杯温水,我拍着他的背帮他顺了半天,他这才缓过来,微红了脸,连声说“不好意思”。接着又忍不住问:

“你是说,他们把叶琴接到这里来了?”

戴清妍点点头,从她脸上看不出是反感还是认可。

方寂静的话忽然多了起来:

“也许我不应该评论别人家里的事情,可是天底下哪有这样做父母的啊?这样的家庭成员真是非常奇葩!亏得你还跟他们生活了这么多年。哎,失礼了。”

对这个话题,方寂静多嘴得有点反常。在他继续发牢骚之前,我适时插进来问:

“周周呢?怎么没有看见她?她不会也在楼上吧?”

戴清妍飞快地回答:

“当然没有,她在房间里睡觉呢。这两天哭累了。”

2,

长方形的天花板,米白色,四周环绕着老式的石膏贴脚线。这还是上世纪末曾经最时尚的装修,就周周来看,这恐怕是典型大叔大婶的品位。

这是整套公寓的主卧,连着独用卫浴间。主卧原本有一对床,如今靠墙的一张变成了堆杂物的地方,摆着成摞的考卷、参考书和几件外套。梳妆台改成了电脑桌。窗外是肇嘉浜路,幸好这是14楼,关上窗,车流的噪声就不怎么大了,还能俯瞰肇嘉浜路对面的徐家汇绿地。

周周是在考中学那年正式搬进这个房间的。她原来的卧室面向小区。这种老式高层小区的楼间距的都不大。前些年她窗户正对的那间公寓租住了四个新西兰人,两男两女,隔三岔五搞派对,音乐和尖叫声总是持续到后半夜。请警察来干涉,过些天故伎重演。

戴清妍怕影响周周复习迎考,就提出把主卧换给周周。周乾坤不常回这套1406公寓睡觉。大多数时候,他睡在1602,楼上他父母的那套公寓里。

那时候,周周大约正仰面躺在靠窗的那张床上,研究这块陌生的天花板。天花板不像手机屏幕那样变化万千,只有光痕间或掠过米白的底色,像时钟的钟摆。这是楼下车流的车顶在行进中经过一个阳光的反光带。

已经是被囚禁的第四天。

从1月21日星期三中午被戴清妍接回家之后,她就一直被反锁在这个房间里。要不然,当天下午,她就坐在公安分局的办公室里,把她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警察了。

她的手机被收掉。随即WIFI被切断,使得她打算用电脑邮件向警方报案的企图也没能实现。她大吵大闹过一阵,高声尖叫,使劲跺响楼板。她几乎可以想象到老妈向邻居的解释:

“这孩子刚没了老爸,她太伤心了,你们多包涵。”

钟点工成了戴清妍的帮凶,帮她把饭送进来,稍后再把餐盘收走。

“你妈说了,这是为了你好。”她用安徽口音劝这孩子。

其实周周一开始就知道,她这么闹,只能起到发泄的作用。就算她假装要跳楼,戴清妍也不会放她出去,她们母女相互之间实在太了解。

以前漫长的岁月里,九成时候,戴清妍对她千依百顺,待她的个子渐渐与戴清妍齐平,继而超过她以后,戴清妍遇到事情难以委决,还经常让她帮着拿主意,仿佛让她替代了老爸的角色。可是一旦戴清妍决定的事情,她无论掀起什么风浪都改变不了。

听到外面客厅里又有人到访,周周蹑手蹑脚翻身下床,趴在门上倾听。

在没有手机、微信和WIFI的四天里,相信她的视力、听力和各种感官都在显著增强。就像当时,她趴在门缝上,惊喜地分辨出了熟悉的嗓音,她应该还能清晰地听到我们正在和戴清妍谈论些什么。

3,

“那么……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吗?你一声号令,我们肯定两肋插刀,插几把都没问题的噢。”我说着就从沙发上站起来。

方寂静也会意地跟着站起来。问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打算告辞。

没想到戴清妍点头道:

“我还真的有事情要找你们帮忙呢。老周走的那天晚上,周周和我正好在慈航浄院参加放生法会。我当时就觉得心里很乱,像是有什么预感似的。今天我特别想再去一次慈航浄院还愿,可是我的车刚好送去验车了。”

戴清妍转向方寂静说:

“不知道可不可以麻烦你开车送我去一次?”

这个时候,如果提醒她说,“难道你忘了,我和车也和你丈夫的一样被炸成碎片了呀”,效果一定又黑暗又喜感。所以方寂静张口结舌,只是用手徒劳比划着。

“哎呀。”戴清妍拍了一下脑袋,到底还是想起来了,“要不我问赵亮借一下他的新车吧。不过他今天下午在跟香港兆龙商讨细节,估计没空送我去。自从老周出事以后,我都不敢自己开车了。你们谁愿意好心做我的司机呀?”

“我送你吧。”方寂静以抢答的速度回应道,“‘宋老师’这个‘本本族’不靠谱,再说我对张江镇的路不能再熟了。”

我在心里说,兄弟,你急着讨好老板娘,也不一定需要先贬低我吧!

戴清妍去书房给赵亮打电话。她们家这栋楼里手机信号不好,座机装在书房,还是老式有绳的那种。她刚从客厅走开,我就听见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有规律地敲击着,是从主卧方向转来的,居然还是三短一长三短。

我大约猜到是谁,只觉心中好笑,却也心甘情愿配合这孩子。于是对方寂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悄然循着信号而去。

“小舅舅,小舅舅!”主卧的门缝里传来周周压低的声音。她从小就这么叫我,直到分进我的班级才勉强改口称“宋老师”。

“不要告诉我老妈。”她急促地说。

我听到门那边窸窸窣窣,随后有一张胡乱叠起来的纸片从门缝底下塞过来。我抓起纸片,就听她催我:

“快回去,千万别让她知道!”

等戴清妍把我们送出门,方寂静去南京路赵亮开会的地方取车,我沿着宛平南路往回走,这才把小纸片从羽绒服外套的口袋里拿出来,打开。

告诉警察,是叶琴杀了我爸!因为她恨我,一切都是我不好!

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本以为是什么小孩子的玩意儿,顶多是让我帮着给方恬带信,让她来探班。早知道纸条上的内容是关于案情,我真应该当时就问清楚。

4,

嫌疑人名单上的倒数第三个人是叶琴。周乾坤座驾爆炸之夜,她也出现在离爆炸地点500米之内的监控录像中。

2015年1月20日周二夜晚9点05分,在陆家嘴环路的监控图像上,一辆白色凌志缓慢地行驶在道路右侧的车道上。正当凌志渐渐驶近兆丰海景苑的小区门口时,就在马路侧对面,商场二楼回廊的上岛咖啡门前,有个身影正在来回踱步。她裹着淡青色的大衣,戴着3M的防雾霾口罩,看不清脸,但是她踮着脚尖走路的样子真是熟悉极了。

她停下脚步,扶着栏杆,低头向街道这一侧望过来,像是正在端详这辆白色凌志。随后一片强光,冲天的火焰,屏幕仿佛也为之震颤。她捂着嘴,若有所思地仰起头。

头顶,烟花绽放。

那个凶夜,爆炸发生前的两个小时内,在我抵达兆丰海景苑、处理杀人现场和运尸离开时,我特地跟叶琴联系过好几次,为的是确定她不会中途回来。也许她从我声音中听出了一些异样,悄悄返回,正好遇见我开着周乾坤的车运尸离开,她一路尾随。

待我离开,她发现周乾坤已死,她就驾驶凌志返回陆家嘴,再把周乾坤搬回驾驶座,把他的脚放在油门上,两只僵硬的手刚好可以固定方向盘,随后她放开手刹,关上门。

凌志缓缓在路面上行驶,她则由人行道走进商场,她完全不需要跟凌志车赛跑,因为爆炸的有效距离是500米。她走上二楼来到回廊,站在那里观察凌志的位置,等待它开到小区门口,然后及时地按下了炸弹的遥控器。

她有许多机会可以把炸弹装进座垫里,周乾坤的车经常整夜停在她的车库里。也许她曾经打算在“二奶楼”门口炸死周乾坤,却像大部分女人那样,容易犹豫不决,感情用事。当周乾坤的死成为事实,她气恼我破坏了这个计划,同时,又不愿就此失去在兆丰海景苑门口用烟花示威的机会。

想要一切依然能够按照她的原计划执行,就只有这个方法了。

这个推测有些荒唐,至少我想不明白叶琴有任何理由要致周乾坤于死地。但是,叶琴符合一个重要的条件,就是那天晚上,如果要让周乾坤的车在兆丰海景苑门口爆炸,就必须把这辆车从我的抛尸地点重新开回陆家嘴。

如果要知道我的抛尸地点,这完全是我急中生智临时定下的地点,那么,这位炸弹客就必须拥有跟踪我的条件,也就是知道我当时身在兆丰海景苑。

这个条件叶琴有。

我之所以断定炸弹客当晚是跟踪我,而不是跟踪周乾坤,是因为如果TA当晚一直在跟踪周乾坤的车,伺机在兆丰海景苑门口炸死他,此前TA有两次机会。第一次是傍晚周乾坤自己开车进入小区。第二次是我开车载着周乾坤驶出小区。

TA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等我安顿好尸体,再大老远地从徐汇滨江把车冒险开回来,沿途绕小路躲开监控,最后在把凌志的驾驶权交给尸体之后,还不得不留下一条行动轨迹。

对,行动轨迹!如果是在前两个机会中引爆炸弹,TA完全可以躲在某个固定的隐蔽处,甚至坐在某个咖啡厅靠窗的位置上,只要窗口能望见兆丰海景苑正门,监控录像对TA毫无用处。

炸尸体就完全不同了。TA在放开凌志车的手刹,关上车门之后,一定需要走到某个合适的位置,既能看见预定的爆炸地点,又不能引人注意。TA的行动轨迹必定与凌志车是基本上同方向的,以免走出有效引爆距离。

在分局通宵看监控录像的那个凌晨,想到这一点之后,我曾经在各段录像中找寻叶琴此前的行动轨迹。她确实是与凌志车同方向而来的,可惜她走来的方位是又一个监控死角。

于是我想到,最好的方法莫过于顺着凌志车驶来的方向找录像,炸弹客把周乾坤换到驾驶座上,这个位置应该就在离兆丰海景苑正门的500米之内。把车从徐汇滨江开过来可以选小路,避开监控,但是陆家嘴环路这一段前后500米都是交通主干道,上海市路政局路网监测中心的1735个摄像头不可能遗漏这里。

独自熬夜看监控录像的好处就是,无论我调看哪段录像,不会有人在边上问为什么。

我找到了凌志车开过东祥路的图像,再往前,是拾步街的路口,这就将近400米了,而且很快就要到陆家嘴环路拐弯的地方,尸体是不可能驾驶一辆车拐弯的。再向前一个路口,炸弹客离开凌志车的身影必定出现在录像里。只要TA在图像里行走超过五步路,我就一定能认出TA是谁。

屏幕在黑暗中闪着奇妙的光点,几秒钟之后,下一个路段的图像出现了。准确地说,这不能算是路口,只能被叫做工地,其间留出一条带顶棚的车行通道。上方挂着蓝底白字的工程标识:

中国建筑第八工程局,承建陆家嘴X3-4地块商业中心工程。

凌志车就是从那里开出来的。

再往前搜寻,就哪里都没有凌志车的影子了。炸弹客应该是早就知道这里有在建工程,按照导航的提示一路避开监控,从小路直接行驶到这里,把尸体换上驾驶座,然后在顶棚的掩护下从容离开。当时我的失望真是难以言喻。

自然,这部分推理我是没法提供给警方的,尽管这是找出炸弹客的重要线索。

“有没有可能,其实不是谁想要兜出周乾坤和叶琴的丑事,根本就是叶琴想要宣布她的存在?”把名单交给许心怡的那天清晨,我曾经这么问她。

“这样啊……”许心怡捧着那杯热巧克力,大脑空白了半天,这才明白过来我在说什么,顿时万分不屑地反驳我:

“你怎么能想出这么狗血的情节呢?杀了周乾坤,再把调查组引到‘二奶楼’?这要是她自己干的,她还不如顺便自杀呢!就因为这一场烟花表演,她会过得比死还惨。”

许心怡的预言相当准确。周乾坤的车在兆丰海景苑门口爆炸之后,警方追凶的同时,调查组也入驻恒仁地产,并且对叶琴进行了重点调查。兆丰海景苑福瑞阁1804公寓是香港兆龙的资产,还未过户给叶琴或周乾坤。为了减轻干系,兆龙房产自称这套公寓是暂时租给叶琴的,鉴于叶琴拖欠租金,正打算收回。叶琴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必须搬离目前的住处。

在这套公寓里,调查组查获三十块名表,男款女款都有,大多数礼品包装还未拆开。另有各种同样没有拆封的名贵参茸补品、依然装在信封里的一些美金欧元,还有十几万人民币现金。比照在恒仁地产的调查所得,这些远够不上周乾坤受贿的零头。尽管如此,这些物品仍将暂时作为证物被保管,不得动用,叶琴有义务说清楚它们的来源。

有趣的是,叶琴的个人银行账户上竟然只有不到六十万的人民币存款。她没有办信用卡。信用卡需要填写个人职业、公司地址和电话等等,她大可以填上恒仁地产和周乾坤的电话号码,但是她没有。她一直用的是周乾坤的信用卡副卡。现在这张信用卡也作废了。

幸好她名下还有一辆宝马,这算是她唯一像样的资产。

调查组暂时没有查获任何属于她的海外秘密账户。

“她的心还真够大的啊。”许心怡的意思是,作为一名“全职二奶”,她明知自己已经失去在社会上的谋生能力,也没有婚姻保障,她居然也没有在经济上做任何打算,像是敛财存钱、投资置业等等。

“她不是心大,她这是精神洁癖。”

据我对叶琴的了解,银行账户里的六十万还很可能是她以前在中邦保险工作时的积蓄。“芭蕾娃娃”做了“二奶”,这恐怕是选择了最不适合她的职业。

那几天,叶琴匆忙打包随身物品,准备搬出兆丰海景苑,她原本想搬回余庆里,但是由于她正处于监视居住的状态,她的兄长极力反对,父母也表示不认这个女儿。百般狼狈之时,周乾坤的母亲徐美娟登门福瑞阁1804,请叶琴搬到他们家去住,说是“一切为了周乾坤还没出生的儿子”。

是的,多亏了许心怡的调查,早在方寂静被茶水呛到之前,我就知道了这回事,这就是我难得比方寂静淡定的原因。

在与戴清妍告别,并且把方寂静送上出租车之后,我假意往徐家汇花园方向走了一段,旋即悄悄折回来,再次走进橡胶小区的1号楼,趁四下无人,乘电梯来到16楼。

5,

我其实并不想在周乾坤的父母家拜访叶琴,这总让我觉得有一种背叛了戴清妍的感觉,我更不想面对周澎湃和徐美娟。但是我别无选择。许心怡昨天下了圣旨,命我参加约谈叶琴。

这是下午3点,多云,空气污染指数286。橡胶小区1号楼1602室。

我们刚进门,徐美娟就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一直在我们家挺忙的,辛苦辛苦。”

“他来这里是配合我们警方的工作,不需要你说‘辛苦’。”许心怡这一回反应出乎意料地快,语气也罕见地强硬,仿佛希拉里神秘附体。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徐美娟讪讪退开。

就听见周澎湃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笑了几声。他这些年显露出阿尔茨海默病的前期症状,更加心宽体胖,烦恼日少。

客厅的桌上堆着袋装的桂圆、红枣和两套吊牌还没拆掉的孕妇防辐射服。桌边的地上摆着刚采购回来的食材,住家保姆正来来回回往厨房里搬运。空气里弥漫着煎中药和煲汤混合的气味。

叶琴住在一间风格不怎么协调的房间里。红木家具,床单和被褥是藏青色的,硕大的铁灰色方灯罩台灯。没有梳妆台,只有一张带皮垫的书桌,桌上摆着几部大开本的书,初看都是卡耐基的,再看,居然还有一本《安娜·卡列尼娜》。直到叶琴拉开衣柜拿外套的时候,看到衣柜里整排的西装,我才意识到,这是周乾坤的房间。

徐美娟倒是完全不忌讳让孕妇住在逝者的房间里,也不顾及叶琴睹物思人,连周乾坤的日常用品都没有收拾掉。

“反正以前这么多年,我也都是和他的衣服一起住。”叶琴淡淡地说。

叶琴复述了周乾坤死亡当晚的前后经过。傍晚4点40分,也就是周乾坤在朋友圈宣称要陪太太和女儿吃饭逛街前10分钟,叶琴打电话给周乾坤,问他晚些是否过来吃晚饭。周乾坤的回答是肯定的。也就是说,他10分钟后在朋友圈发的那些话,关于选哪个地方陪家人吃饭和购物,完完全全就是个障眼法。这也是叶琴为什么立刻就去城市超市采购食材,有她在4点55分在朋友圈发出的九张照片作为印证。

周乾坤到得比往常早,6点30分,他就已经踏进福瑞阁1804。那时候,香草羊排、绿芝士苹果杏仁意大利面还没下锅,甜点布朗尼倒是刚刚烤好出炉,还是热的。

但是周乾坤告诉她,有人马上要到这间公寓来找他谈点事,是要紧事,叶琴不方便在场。他让叶琴出去逛逛街,购物散心,如果他们谈久了,她就自己在外面吃点东西,务必等到他打电话通知她,她才可以回到这间公寓。

叶琴自然是满肚子不高兴。她以为时间不会很长,就没有开车,步行去了国金中心购物广场,于7点15分在微信上发了一组各大奢侈品柜台的绚丽照片,还带有当时的位置显示。现在回想起来,这应该是在提醒周乾坤不要忘记她还流落在家门之外吧。

她正讲到这里,没有敲门,门就被推开了。徐美娟笑容优雅地站在门口嘱咐叶琴:“防辐射服已经在洗了,买回来必须要洗一下,否则不卫生。在没有穿上防辐射服前,千万不要用手机,也不要开电脑,记住了啊。这对孩子的健康很重要。”

徐美娟讲完之后,拿腔拿调地放下一句,“你们谈,不打扰了”,离开却并没有关门。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把门轻轻扣上,叶琴这就讲到了关于我的部分。

那个凶夜,直到7点28分,叶琴的手机终于响了,却不是她盼望的周乾坤,而是我的来电。

“你……还在血拼啊?”我想我当时的声音应该有些奇怪。叶琴并未提及,也许她当时只顾着生气,根本没注意。

叶琴的回答听上去就是一肚子火:“你怎么知道?”

其实我是看了她的朋友圈,不过我是这么回答的:

“我跟周乾坤在一起呢,在你家。”

我没想到试探这么成功,她立刻对着我一通发作:

“我以为是哪个大人物驾到呢,非要我回避,弄得我有家不能回!你让周乾坤接电话,你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批准我回来?”

“哎呀,真不好意思,可是我们正在谈一点事情,还要谈一会。你知道他的脾气,要不你先自己去吃点东西?……”我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显得轻松随意,其实手机已经被手心的汗水浸透,心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她打断我:“那你问他!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还有一阵,到时候我们给你电话。”我答道。叶琴不知道,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注视着周乾坤躺在地毯上的尸体。

叶琴说,那天她特别想刷爆周乾坤的卡,狠狠买半房间的衣服首饰,只是走在商场里毫无心情,居然一件东西都没看中。接到我的电话后,她更没心情一个人找餐厅吃饭,就干脆到香格里拉大酒店开了个房间,叫了客房点餐服务,直到8点05分接到我的下一个电话:

“老周说,他急着要到徐汇滨江去见一个人。他刚才喝了点,所以让我开车送他。我们现在已经离开你家了。不好意思,这次没见到,下次我专程过来请你吃饭哈。”

叶琴也不会知道,打这个电话的时候,我已经顺利地将尸体运出兆丰海景苑的大门,刚穿过延安东西隧道回到浦西,正在一边变道,一边用隧道外的第一缕手机信号在跟她通话。

周乾坤不告而别,叶琴难免心塞,她本想在酒店房间过夜,想了想,又觉得还是回到自己家里方便,有换洗衣服,还有用惯的沐浴露和护肤品。再说周乾坤不在,这种“离家出走”也毫无意义。

于是她结账退房,让门童叫了一辆出租车,想打车回到兆丰海景苑。没想到司机完全不认识路,她又神思恍惚,沿着陆家嘴环路笔直向前这简简单单的路线,司机居然开过了头。叶琴满腹邪火,把司机大骂一顿之后,气得一秒钟也不想再继续坐这辆车调头往回开了。她摔门下车,就沿着兆丰海景苑对面的人行道自己走回来。其实也才开过头两个路口,不远。

“那你半路上为什么又去了上岛咖啡呢?”许心怡问。

这时候,门又被推开了。徐美娟走进来向叶琴宣布:

“保胎药煎好了,你出来喝。”

叶琴尴尬地瞟了我和许心怡一眼,小心翼翼问徐美娟:

“晚一点喝行吗?我们正谈到一半。”

谁都知道我们谈到一半,这话是为了提醒徐美娟,她的行为不太合适。

徐美娟提高了半分声调:

“每天服用中药的时间都是有讲究的,两顿饭之间最好,难道你打算待会儿晚饭前先喝一碗中药,那你还能有胃口吃饭吗?中药的温度也很有讲究,一定要趁热,你这是保胎,又不是喝凉茶。要是冷了再用微波炉热,这个加热的原理和砂锅不一样,微波炉的辐射会不会留在药汤里就很难说了……”

我忍不住站起来,想说些什么让她停下来。

徐美娟像是完全没有看到我的动作,继续在教育叶琴:

“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要为你肚子里周乾坤的儿子着想是吧?”

我举起双手,投降一般呻吟:

“我这就去帮她把中药端进来,行了吧?”

徐美娟优雅地摆手道:

“在合适的地方做合适的事情,这叫得体。卧室是用来睡觉的,客厅是用来会客的。现在你们要谈话私密,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端起碗的地方,一定是餐厅。”

说到这里,我们三个人已经全体给她跪了。叶琴立刻站起来,逃也似的夺门而出。徐美娟一派贵妇气质,脚步滴答作响,尾随叶琴也出去了。

许心怡对我做了一个眼色,我没看明白是什么意思。她赶紧又对我做了一个关门的手势。我这才恍然大悟。合上门的时候,我发现门背后有个插销,明显是装修后数年才补装的,不锈钢的部件与黄铜门把手完全是两个风格,也比门把手新一些。固定插销的钉子钉得非常拙劣,估计是一个平时不做手工劳动的人所为。

我推测,装这个插销的人应该是周乾坤。之所以不是叶琴,原因之一是钉子不是崭新的,有些年头了。原因之二,叶琴并未用这个插销插上门。她深知寄人篱下,她没有反锁这道门的资格。

正在我琢磨这个插销的时候,一回头,这才看见许心怡正在无声地翻箱倒柜。她拉开床笠检查床垫,翻起床垫查看床板和床底下,拉开床头柜的柜门,转身把书桌抽屉里的杂志文件都抱起来扫视一遍,然后把衣柜的抽屉和柜门也都拉开了。我大惊失色,连忙跟在她身后收拾残局,唯恐她手脚慢,等叶琴回来,刚好看见一片狼藉。

等我气喘吁吁终于将一切恢复原状,许心怡笑眯眯坐回椅子上,面对我可以杀人的眼神,她气定神闲地说:

“嗯,原来周乾坤绝大部分时间是住在这里的!”

我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

好奇心让我恼怒稍减。

她的分析是,书桌抽屉里的杂志日期和文件边缘上显示的打印日期都是最近半年的,说明他最近一段也住在这里。水笔囤积颇多,有的墨水用到靠近笔尖部分,有的是崭新的,又说明他住了很久,旧杂志和文件清理了,水笔因为占地少,没及时清理。

他的衣柜里四季衣物相当齐全,西装肩膀上没有积灰。尤其是皮带足有六七条,证明这绝对不是他偶尔居住的地方。至于他基本上天天住在这里的判断,是基于他的“袜子周转率”。

竟有“袜子周转率”这种奇葩的名词,这该不会是属于侦探术语之类的吧?

“刚洗完晾干的袜子有肥皂粉的清香,在抽屉里放久了,就会有木头的陈腐气息。尤其在上海潮湿的冬季,如果房间里长久没有人住,没有开空调,空气湿度大,袜子还会有些许霉味。在拉开抽屉的第一秒钟,整个抽屉的气味和袜子的数量就能让有经验的人得出结论。当然,如果有条件细看一下就更有把握啦。”许心怡一板一眼地跟我讲解着。

她指着我刚整理归位的抽屉说:

“像是这个抽屉,足足七八双袜子都还有肥皂粉的气味,整个抽屉二十几双袜子,没有一双受潮。”

原来我慌慌张张追着她收拾残局的时候,她居然还在闻袜子的味道!我压低了声音恨恨地说:

“难道你搜查这个房间不需要搜查证的吗?”

“嗯,不先大致判断一下,我又怎么知道这个房间值得我去办搜查证呢?”

许心怡对我眨巴了几下眼睛,我感觉就像一拳打在云彩上。看着她抿着小嘴,大眼睛带着笑意波光流转,暗含得意的神色,我还有一种感觉,她还找到了什么更关键的信息,她却并没有告诉我。

“叶琴应该不会是凶手。”

她只告诉我这个结论。

不过,当叶琴回来以后,她还是继续了刚才的提问:

“那天晚上,你回家前为什么又去了上岛咖啡呢?”

“噢……”叶琴吞吞吐吐地答道,“我想去打包两杯咖啡呀。”

这个回答真是匪夷所思。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上岛咖啡和真正的咖啡有什么相关度,要说去呼吸中年大叔的二手烟,体验八十年代生意人的老式爱好,打包一份中西两不靠的盒饭还差不多。去餐厅这么长时间,怎么连个靠谱的谎话都没编出来呢?

许心怡微微一笑,没有继续往下追问,转而问起叶琴在这里过得是否习惯。

我还以为接下来会是长达半小时的吐槽,叶琴倒是挺克制,她只讲了两大亮点。

“他们总是把我肚子里的孩子叫做‘周乾坤的儿子’。我偶尔说我喜欢女儿,他们还不高兴。这又不是农村,需要强劳力来种地。徐阿姨说是帮我约了周一的B超,托了熟人,能看出男女。如果不是儿子,你们说,徐阿姨会不会再让我搬出去啊?”

“徐阿姨还说,要让这孩子将来把户口登记在他们家。”

我劝叶琴:

“至少他们能尽心照顾你就好。”

叶琴叹了口气说:

“他们哪里是在照顾我,就差杀鸡取卵啦。”

这成语用得挺吓人的,尤其是在凶案刚刚发生过后,让人有一种毛骨悚然的联想。叶琴跟着又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气背后的话,不用说我们也知道。她如今正在监视性居住中,怀孕四个月,被请出原来的豪宅,身边没多少钱,娘家人也不认她,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如此看来,除了周乾坤之外,叶琴确实是第一桩爆炸案最大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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