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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最后一种可能性

1,

2013年2月23日星期六,正月十四,新锦江宾馆顶层餐厅的同学聚会,这是方寂静和莫晓虹第一次现身,也是空明法师首次出现在久违的老同学面前。这次聚餐的人数是26人,相比9个月前的聚会,人数陡增。

也就是在那次聚会上,周乾坤主动表示愿意资助筹建养老院,并且当场拍板允诺了两千万的建筑费用。只不过,这琼楼玉宇究竟应该具体建在哪片土地上呢?房地产商投标得来的土地都是寸土寸金,专地专用,说什么也不可能平白划出一块来建造一栋多层小楼。

这时候,一直无声无息的空明法师说话了:

“我们寺里倒是有一片闲着的空地,如果大家用得上,我可以去向住持禀明,他老人家应该不会反对的。”

“如果不远的话,待会我们就一起过去看看?”何樱把吃甜点的勺子果断放下,立刻就要离席出发的意思。整个包房涌起一片杂乱的人声,竟是已经在商量今晚总共有几辆车,谁搭谁的车。

空明法师有些尴尬,空挥了几下手,袖子差点撩翻面前的茶盏,却没人在听他说话。我忍不住大喝一声,包房里的嘈杂变成几秒的休止符。

“他修行的寺庙在杭州。刚进门的时候,他不是就已经告诉我们了吗?”我看了一眼空明法师,他感激地向我眨了眨眼睛。

“他还说过,他是下午坐火车特地来参加聚会的。”方寂静补充。

也许在空明法师出现的前两三分钟时间里,他杏黄色的僧袍、光可鉴人的头顶和九枚戒疤曾引起过大家片刻的注意,接下来他又回到了初中时的境遇。我敢说,冷菜还没吃完,大部分同学就连他的法名也说不上来了。

在初中4班,章宝福始终是一个透明人。倒不是他不合群,是晚熟,和假装心事重重的我们聊不到一起。他跟我们说起,他小时候住在外公外婆家,房子就在青浦淀山湖边。房子前有满架丝瓜藤,夏天碧绿的丝瓜从花蕊里疯长出来。他还常在院子后面通往淀山湖的小河里游泳,脚底踩着河底的石头尖。

我们这些城里孩子没经历过这些,暗地里几分羡慕,几分不屑。入校第一周,曾经听他讲了两三遍,这是他受到瞩目的第一个短暂纪元,此后谁都没了兴趣。又不是幼儿园,成天说这些,小儿科,不是吗?

成天被我们视而不见,他也渐渐生出几分忧伤的神情,时常面向窗外的蓝天怔忡不已。初二那年,他开始练习书法和篆刻,据说是遇到一个有学问的头陀,拜了师父。这成就了他受到瞩目的第二个短暂纪元。班主任一向反对同学们与不明来历的社会人员交往,尤其是什么“头陀”,没准是拐卖孩子的坏人。

那一阵,班主任御旨,周乾坤和戴清妍每天下课轮流陪章宝福“自习”,为的是他不再去找那个头陀。周乾坤就是那个时候被安排做了章宝福的同桌。听说校方还派人去头陀借宿的地方,向居委会了解情况。之后没了下文,章宝福又再次变成透明人。

2,

这次聚会后,老4班的聊天群进入空前热烈的全盛时期,每天都有几百条聊天记录,召集商议何时去杭州看地,微信右上角的数字不断增长,让人都来不及刷。时间一改再改,一推再推,大多是因为周乾坤忽然又有安排,空明法师那边倒是好说话得很,反复禀告住持,取消原来的时间。

直到将近一个月后的3月16日,星期六,老4班同学会“车队”终于成行,首尾相接6辆轿车,22个人,浩浩荡荡沿着高速公路驶向杭州。

空明法师出家的寺庙不是著名的灵隐寺,也不在杭州旅游交通图的任何一个风景名胜中。当GPS并没有指引我们从市区的高速出口下来,车与车之间交流的手机对话中开始出现种种吐槽。不过实话实说,这座寺庙的地理位置也算不错,正在另一个高速出口下来右拐的不远处。

这是一片早春望去依然葱郁的山谷,朝阳的山面已经泛起绿意。空气清新,树木繁盛,天蓝草深。想来再过两个月,应该是杂花满山,绿荫蔽日的美丽景象吧。

上山只有石块简陋搭就的台阶,高跟鞋女生们立刻哀声一片。好在杭州附近的山都是盆景规模的,走上去也就20分钟时间。寺庙就建在山顶,香火旺盛,却好在都是附近村民,并不拥挤噪杂。寺庙后面是整片禅房,再往后山走,沿着石级而下,穿过舒朗的竹林,有零星几片禅房分布在宽阔的山坳中,群山环绕中居然还有小小一弯湖泊,衬着天空的颜色,湛蓝幽深。微风吹过,山中雾气阵阵,竟然如同仙境一般,把大家都看呆了。

“就是这片地,”空明法师的语气丝毫没有夸耀之意,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挺荒凉的,也不知道大家觉得用来造养老院合适吗?”

没人回答,他更加惴惴不安地补充说:

“要是这地方不合适,劳动大家这么远开车过来,我就对不起大家了。”

等我们真的老了,那时候是不会再流连夜总会和酒吧,也不会需要前往商业中心和机场车站的便利,一个pm2.5低于市中心、山清水秀的静养之处无疑是最理想的。这个大家都明白。但是依然没有人吱声,声音要等金主周乾坤来发。

周乾坤与清玄住持找了一处静室,聊了约么有四十多分钟。其间众人在后山饮茶,小沙弥送上茶具和山泉水,龙井茶的嫩叶尖在茶盏里绽放,清香扑鼻。

当时方寂静假期用完,已与莫晓虹一同回到匹兹堡,无法成行,就央我务必拍几张照给他看看。我便趁这个空,离开那群聒噪笑闹着的老初中生,独自在山坳附近摆弄手机。恰好空明法师也在那里独自散步,胖身躯在山道上飘啊飘的,想是又没能和大家找到什么共同的话题。我就逗他:

“这么一片静修的好地方,拿出来造养老院,你舍得吗?”

他有些害羞地笑笑:

“造养老院是好事,再说将来我也可以住的。”可是他有话没说完。

他回头望了望我们那伙吵闹的老同学,凑近我,对我调皮地扬了扬眉毛,小声说:

“现在想想,确实也有点不舍得啦……”

“他真的这么说了?”许心怡又打断我的八卦,“这会不会就是犯罪动机?”

我挠挠头,觉得为她分析这个问题简直是拉低了全上海的智商。不得已,她是女士嘛,只能解释道:

“他的下半句是,‘确实也有点舍不得啦,如果天天都这么热闹的话’,这应该是一句揶揄老同学不懂得享受宁静的话吧。”

“好吧。”许心怡又从抽屉里摸出一块巧克力,用指甲慢慢抠着包装,完全没心情剥开的样子。不怪许心怡沮丧,空明法师怎么看都是个好人,与世无争,彻底是个“无公害胖子”。

“那么后来呢?”她让我说下去。

后来空明法师和我一起在山坳边站了一会儿。我呼吸着郊区难得的清澈空气,空明法师自言自语地说:

“其实,我一直梦想在这里造一座‘无缝塔’。”

“也许他是想借造养老院的机会,捎带让周乾坤出钱帮他一起造一座塔,然后就发生了矛盾?”这一回,许心怡打断我的语气弱弱的。

我叹了口气:

“你去图书馆找几本禅学方面的书,查一下就知道了。噢,或者百度一下也行,这里有WIFI。”

周乾坤与清玄住持谈罢出来,征求大家意见,就定下在这里投资建造养老院。赵亮当即保证,工程队将来会专门辟出一条道路,从后山进出,绝不打扰寺庙和禅房的清净。等养老院修建完毕,还会捎带把进出山门的台阶和小路一起修整拓宽,弄得体面漂亮,僧人和香客进出也安全方便。

这座寺庙古名“深雪寺”,养老院就暂时定名为“深雪养老院”。

离开深雪寺已经是将近四五点的样子,清玄住持挽留大家用过斋饭再走。不过寺庙里本来僧人就不多,要多做出22个人伙食,也就是一句客气话罢了。众人打算驱车就近找个“农家乐”的餐厅吃饭,住持便差遣空明法师全权代表作陪。

坐下点菜,又是那伙最爱在饭桌上出风头的同学七嘴八舌,瞬间就点了十几个菜。这一回,倒是何樱制止了他们,想来是上次她彻底忘记了空明法师出家的寺庙是在杭州,被我和方寂静当场指出,深感内疚,下决心要弥补。

“嘿,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你们点菜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空明法师能吃什么?”

确实没有人想过,可是也没有人愿意承认。

“我们点的有素菜啊。”

赵亮嘟哝着。

“扬州干丝,厚百叶切丝以后是放肉汤煮的,里面还有火腿丝,你让空明法师怎么吃?还有蒜蓉小瓜,出家人不可以吃蒜的,你知不知道?……”

何樱对着赵亮一顿数落,赵亮倒是很受用的样子,顺从地低下头,黛黑的脸上还泛出一丝红晕。

随后何樱就跑去厨房,说是要亲口关照厨师,炒素菜的时候千万不要放猪油。

回来之后,她就换到空明法师邻座坐下。郊区的餐厅其实是农家房子的住家二楼,方寸之地。两张圆台面支起来以后,23个人坐得勉勉强强。何樱挤在空明法师这个胖子身边,简直是举起筷子都难。她倒是不以为忤,席间使劲地对空明法师嘘寒问暖。有这个八卦的灵魂人物在身边,那顿晚饭中,空明法师居然也对僧侣生活吐槽了一番。

空明法师自陈当年考取了浙江大学中文系,大学毕业,爱好所致,经人介绍就在杭州出了家。深雪寺地处偏僻,胜在清净,既不像灵隐寺那样的大庙,编制紧张,也不会有过多游客往来不息。在这个圈子呆久了,发现这个世界也与俗世极为相似。

像是有的僧人惯会交际,若是与协会关系好,再与当地政府某些要人交好,就能坐上住持的位置。住持是有行政级别的,依寺庙行政级别而定,享受相应待遇。有的僧人则擅于攀附豪商巨贾,穿金挂银戴着劳力士的有之,被企业用专用商务飞机接去讲课的有之,如果为寺庙捎带得回一些善款,那么他在寺里的地位也会被重新安排,至少能做上中层干部。

僧人出家的原因也各不相同。有的原本是司机,撞死了人,为逃避罪责遁入空门,不懂佛学,却比其他僧人有更多社会交往的经验,结果反而比出家之前混得更好,后来更莫名其妙当上了住持。

所见所闻愈多,空明法师愈庆幸他一直身在深雪寺,这个是潜心修佛的好地方,没有争权夺利的事情,甚至很少参加协会活动。清玄住持学识渊博,修为甚高,爱惜他是一个读书人,还写得一手好书法,是以对他极为看重。

讲到这里,空明法师略略挺直了脊梁。从这次深雪寺之行,我们也能看出来,空明法师是一个在清玄住持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但是空明法师还是有他的烦恼。

他说到国家规定,出家人不能有存款和产业,也就是说,作为僧人,他不能在银行存钱,不能有存折,也不能有银行卡。他也不能有房产证什么的,所以也不能买房子。话说僧侣生涯倒是不需要金钱和房产,在寺庙里一日三餐,出门云游可以到任何寺庙挂单,若是恰好在半路上没有寺庙,现在化缘不合时宜了,好在自然会有居士收留供养。

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很多寺庙里权力更替,派别倾轧,时常有将另一派的僧人借故扫地出门的情况发生。若是僧人已年老体衰,总是靠别人的收留四处流浪,晚景可谓凄凉。就连深雪寺,多年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惨剧。待清玄住持坐稳位置,再托人四处去寻找,已再也找不到那个被驱逐的僧人。

恐怕也是这一小点隐忧,让空明法师愿意积极促成养老院这件事。

“我在俗世唯一的愿望,就是一箪食一瓢饮,卧榻三尺,可以让我自在地晨起读经,夜来练字,我就全然满足了。”

我复述完空明法师的这句原话,许心怡陷入沉默。这么微小的愿望,足以让这个贪婪的世界汗颜,让当代中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相形之下像一群野兽。如果我们的对手真的是这么一个几乎无欲无求的人,那么对付他的难度将高到无法估量。然而这样的人,也是最不可能犯罪的人,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想要,所以也就毫无必要付出犯罪的代价。

“空明法师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陆家嘴,你有没有查到?”

我假装随意地问许心怡。

关于警方的调查,许心怡从没隐瞒过我什么,我有问,她有答。炸弹客恐怕是没有想到,我会有这样便利的条件吧。

“他呀,是帮人去看风水的。”

回答让我相当意外。空明法师这样一个书生和尚居然去帮人看风水,这也太扯了吧。

自从我在监视录像上认出空明法师,警方就调查到了他当夜的去处。爆炸发生后,他从陆家嘴环路左拐走上拾步街,由东门进入汤臣一品住宅小区。这在拾步街的监控上可以轻易地查看到。

门卫对一名僧人为何深夜到来小区十分好奇,所以他清晰地记得,空明法师去的是16号楼602室,山西煤老板冯总的家。冯太太久病不愈,请大和尚来看风水。之后,冯太太也亲证,看风水的服务是在一个月之前就预约好的,人民币五千单次全套。

原本定的是1月29日下午,冯总有急事出差,1月20日晚上才能赶回来,空明法师那边却安排了1月21日早晨去青岛,不得已才改到1月20日深夜。为此还给加了一千元小费,空明法师却执意没收。

警方还在火车票系统里查询了空明法师的行踪。姓名为“章宝福”的身份证记录显示:空明法师确实在1月21日坐火车由上海去青岛了,出发时间是清晨6点15分。1月20日,他也是坐火车来上海的,晚上7点50分的火车抵达上海虹桥站。然而奇怪的是,这趟车不是从杭州到上海,而是从苏州到上海的。

许心怡随即打电话去深雪寺,她没有能联系到空明法师。寺里的知客回答,空明法师云游去了,去年金桂飘香的时候离开的,算起来已有小半年,并没有任何书信捎回来。

“微信啊,大小姐!”我呻吟道。

“我当然是第一时间先微信找他的咯!”许心怡向我晃了晃她的手机,倒好像我是那个永远反应慢半拍的迟钝家伙。

空明法师的ID叫做“心灯一盏”,原来的图片是清澈碧空中的一抹轻云,现在改成观音菩萨的宝像,看上去宛如换了个人。许心怡点开微信记录,她果然给空明法师发过无数条信息了:

在吗?

忙着吗?

老同学有事找,在吗?

有急事,拜托见信复我!

……

在微信上自言自语了两三天之后,许心怡还想到了身为“老4班同学会秘书长”、“百人群灵魂”、“八卦大神”的何樱。结果是,连何樱都很久没有空明法师的消息了。

早在去年入冬,何樱着手组织11月27日的感恩节聚会,还特地微信了空明法师好几回,欢迎他来参加聚餐,并表示一定保证席间有地道的素斋,但是没有任何回复。何樱还以为空明法师身为佛门弟子,忌讳基督教节日,也就没有再继续呼叫他。

“一个在寺里静修十几年的大和尚,忽然玩‘云游’消失了,而且就在这些爆炸发生的几个月前!这些爆炸案又明显是需要一段时间来策划准备的。不管我们有没有找出犯罪动机,我还是觉得,空明法师肯定有问题!”

许心怡说着就把手里的巧克力拍在办公桌上。从那声闷响可以听出,巧克力在她手里握得太久,估计一半都融化了。

“明天!明天我就开车去深雪寺,一定要查清楚为什么他会离开寺庙,连微信都不回!”许心怡一副重新找到战斗目标的样子,拿起桌上的杯子,抱起巧克力粉的罐子,我就知道她又要去冲热巧克力喝。

3,

就在许心怡决心重新调查空明法师的时候,我已经将他从名单上划掉了。

1月20日晚上,空明法师的火车是在7点50分才抵达上海的,虹桥火车站离陆家嘴至少一小时车程。我是7点55分驾驶周乾坤的凌志车,载着他的尸体离开兆丰海景苑的。也就说,空明法师就算有车,也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跟踪我,更不可能见到周乾坤的尸体,并临时起意实施爆炸。

倒计时27小时。

手机屏幕上的新信息像是在提醒我,我提前输了。我不得不考虑,究竟是尽早向许心怡和盘托出,好让她想办法阻止27个小时后的大规模爆炸,还是向TA投诚,将自己和更多人的命运交到TA的掌握中。

已经是傍晚6点,手机空气质量APP显示,空气污染指数412,色彩标识呈现出紫黑色,这是要爆表的节奏吗?再看窗外,天色正暗下来,虽说已经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也不应该这么黑,遮天蔽日的尘灰一层又一层覆盖上来,看上去倒有种黑风阵阵的末日感。

许心怡喝完一大杯热巧克力,出去洗干净杯子回来,倒扣沥在玻璃托盘里,然后对我说:

“时间不早啦,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家。”

“唉唉,不用啦,”每到这时候,我就挺尴尬的,不习惯人家把我当小孩子,“我可以坐地铁,或者叫一辆出租车回去就好了。”

说出“出租车”这三个字的时候,我混沌的脑袋里划过一道闪电。推理的方向并没有错,我只是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可能性——引爆炸弹的时候,炸弹客不一定要走在大街上,TA也完全可以藏身于出租车中!

对于在500米以内的距离里引爆一辆行进中的凌志车,并且要让这辆车准确地在兆丰海景苑门口爆炸,手握遥控器的人只需要具备两个条件:其一,能看见凌志车的运行轨迹。其二,在有效距离之内。

仅就这两个条件来看,道路两侧咖啡馆临窗的座位、有开放式庭院的餐厅、带观景露台的健身会所,甚至兆丰海景苑里的某间公寓,都可以成为炸弹客观察和引爆的位置。当时道路上正在同向或逆向行驶的车辆、私家车或出租车,也都可能是炸弹客藏身的地方。

但是,由于我知道周乾坤早在爆炸前就已经身亡,炸弹客必须自己驾驶这辆凌志车,将周乾坤的尸体连同这辆车一起运送到陆家嘴,然后再借陆家嘴X3-4地块商业中心工程的工地作掩护,将周乾坤的尸体移动到驾驶座上,固定方向盘,顶住油门,再放开手刹,让轿车沿直线往兆丰海景苑方向行驶而去。

要完成这一切,在引爆这辆车的时候,TA就不可能是悠闲地坐在哪个临窗的咖啡桌前。TA也不可能正驾驶着哪辆车,逡巡在附近的街道上,因为TA自己的车一定泊在了徐汇滨江,除非TA有本事同时驾驶两辆车回到陆家嘴。

在我想象的画面中,在凌志车驶出工地后,TA应该是争分夺秒地紧步跟上,一路尾随凌志车,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与凌志车的距离不超过有效遥控距离,也确保凌志车始终在自己的视线内。所以,我才把注意力完全放在行人身上,忽略了其他的可能性。

但是现在想来,如果刚好有出租车经过,TA拦下其中一辆,只要指挥司机笔直往前开,车速不要太快,TA同样能顺利引爆炸弹,而且还能保证自己不被监控拍摄下来,事后更能毫无痕迹地离开。也就是说,除了同方向尾随凌志车的行人以外,同方向行驶的出租车也都有嫌疑。

我激动地坐回监视器面前,向许心怡宣布:

“今天真的不麻烦你送我了。要不你先回家,我想留下来再看一遍监视录像。”

“好吧。走的时候,记得帮我把门碰上。”许心怡穿上羽绒大衣,拿起皮包,一串下楼的脚步声。

录像又回到1月20日晚上9点05分的兆丰海景苑门口,在凌志车爆炸前,我清晰地看到有3辆出租车与它同向而行,1辆强生,1辆锦江,还有1辆是大众。锦江和大众在凌志车后方,强生在前方不远处。我很肯定,炸弹客就在这其中的一辆车中。

我暂停图像,放大,将车牌上的数字拉近。屏幕的倒影中,机房的门被推开。许心怡不知怎的又回来了,站到我身后。

“能看清的,我们都查了。看不清车牌的只有这两辆出租车。”她指着锦江和强生,“已经让车队逐辆排查,还需要时间反馈。”

看来,如果我打算找到司机打听乘客的相貌,在这方面,我不可能比警方知道更多,也不可能走在他们前面。然而许心怡不可能知道的是,炸弹客那一夜把TA的车停在了徐汇滨江,如果我从这个方向去调查,会不会有意外的收获呢?我开始揣测TA最有可能把车停在哪里,打算今夜就去那一带的几个停车场查问一番。

这个时候,我蓦然意识到,其实我已经知道了最重要的线索,早在爆炸发生的第二天就知道了。我过于急躁地想要找到答案,以至于不断轻率地过滤掉一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信息。

这条线索是一个画面,当初我用手指轻易一划,它就从手机屏幕上掠过,坠入记忆的虚空。如今它再次从我脑海中呈现出来,让我的心一瞬间狂跳不止。

我打开微信朋友圈,指肚下时光倒流,回到1月21日星期三中午11点55分,赵亮在朋友圈里发过两张照片,拍的是东方明珠和雾霾灰暗的天空,显然是心情大好的时候即兴所拍,还配着两句混搭唐诗:

两岸黄鹂鸣翠柳,轻舟已过万重山。

两张照片的构图都非常随意,估计是在遇到红灯或堵车时拍的,拍摄者就坐在驾驶座上,手机没有伸出窗外,低角度拍摄的,画面上还带着一截车窗的上沿。由于照片聚焦远方的风景,被无意中摄入镜头的这一小片车窗是完全模糊的,似乎还有朦胧的污渍粘在窗玻璃上,不过没有人会注意这个角落。

此刻再细看,这些污渍果然是金色的,不是日光对尘埃的反射,而是颜料本身。如果把照片放到足够远的地方,眯起眼睛,可以隐约看出这个污渍是一个弧形的顶部,再把这部分点击放大,这个弧形看起来就更像是一个徽章的上端,还有龙身和龙鳞的花纹依稀可辨。

4,

老上海会所是一栋仿旧式建筑,看上去像一个无人问津的餐厅。虽说建在徐汇滨江这样寸土寸金的好地方,却远离所有建筑而造,孤零零停在黄浦江边最静谧的一侧。

这栋建筑离人行步道颇远,建筑周围有一片临江的独立观景区,用栏杆隔开,散步的行人无法进入。后院的贵宾泊车区则邻近高架桥上口,前后几百米都没有通往大道对面的人行横道线。所以,平时极少有不相干的人会把车停在这个泊车区里。若是观光,停完车根本没法走到江边。若是到附近办事,连过马路的地方都找不到。

会所的管理者深知这个地段的傲娇,从不会像一般餐厅那样,让泊车区的保安在车泊下的一瞬间冲上来登记时间,收停车费。来者都是贵客,这么干,会所也要关门了。

泊车区的保安只做一件事情,就是每天凌晨三四点左右,拿着会所特制的盖章机,在泊车区没开走的车上留个记号,通常这个记号是留在车窗玻璃上的,方便擦洗。这种做法是为了识别无关车辆,泊车区的位置虽然不适合经过的车辆揩油停车,但是经常有人瞅准空子,把这里当成长期的车辆寄存处。

可以说,这个预防措施做得相当优雅,记号是一个金色的徽章,带着明宣德年间的飞翼龙图案。如果客人的车窗上多了这个印记,只会增加夜店暧昧的乐趣。当客人在会所过夜,早晨离开的时候,泊车区的保安就会适时出现,用特殊清洁剂飞快地擦去印章,这个时候,小费自然是少不得的。

印章用的是油性墨彩,水洗不掉。如果保安躲懒,错过了收小费的好时机,贵客们把车开回去,也总会有人想办法替他们擦掉,只不过要费劲一点。

这个故事是戴清妍告诉我的。有一回,我去橡胶小区给周周送中考复习资料,恰巧看见戴清妍在楼前擦洗那辆凌志车,车窗上还剩小半个残留的金色徽章。她试了酒精和白猫洗涤剂种种,后来还是用卸妆油擦掉的。

1月21日星期三中午,赵亮的车窗上赫然呈现的正是同样的一个印章。

1月20日爆炸发生前夕,我在曼缘钟表店二楼遇见何樱时,赵亮已经从那里离开。何樱跟我抱怨:

“他呀,又赶着去拍哪个客户的马屁啦!一个电话就飞出去了。还说包接包送的,徐家汇这么远,待会让我一个人怎么回去呀?”

我还安慰何樱说:

“待会我陪你一起坐地铁回去。我住得离你不远。”

迅速从朋友圈退回微信界面,我敲给何樱一行字:

我请你吃饭吧?

正是主妇回家做晚饭的时候,我倒是没指望何樱回复得这么及时。

你发财啦?

回复是她特有的八卦风。

我施展出千般温柔:

周班副出事那天晚上,应该我送你回家的,现在越想越不忍心,越想越内疚……

同学!我有那么小心眼吗?

是我心眼小,受不了你没被照顾好,唉。

我仿佛看见何樱在微信那头被哄得妥妥的,正甜甜笑呢。小窗里跳出一个害羞的表情。

趁这个机会,我紧跟问了一句:

那天晚上你是怎么回家的呀?

小窗上接着出现两个害羞的表情:

还是赵亮送我回去的呀。他赶在活动结束前回来了。

别看他的桑塔纳旧,还挺有赛车速度的嘛!

我故意这么说。

何樱发过来一个捂嘴偷笑的表情:

他的车不知道在哪里抛锚啦。他特地打车回到曼缘钟表店,再打车送我回去的呢。

这个回答振聋发聩,几乎令我止住呼吸。

赵亮的车“抛锚”在哪里?我想我已经一清二楚了。

1月20日星期二夜晚,赵亮约何樱一起参加“临终关怀志愿者研习小组”的活动。他开车从徐家汇接了何樱,来到陆家嘴,却接到客户电话,不得已,又开车离开曼缘钟表店。

就在这个时候,他意外在兆丰海景苑门口看见我开车载着周乾坤离开。我和周乾坤平日里并无交往,他觉得蹊跷。加上他既然制定了谋杀周乾坤的计划,自然对周乾坤的一举一动更为关注。于是他驱车跟踪我们来到徐汇滨江,想要一探究竟。

在我弃车逃离之后,他发现了周乾坤的尸体,意识到我已经抢在他前面杀死周乾坤,破坏了他在叶琴小区门口炸死周乾坤的设计。他不得不立即做出决定,从周乾坤的座椅底下拆卸掉炸药,以免“躺枪”,被调查凶杀案的警察发现另一桩谋杀未遂的案件,或者利用周乾坤的尸体实施原本的计划。他选择了后者。

在附近几个停车场中,老上海会所的贵宾泊车区是唯一不需要被登记的。况且扔下尸体,把车开出去寻找停车的地方,再步行很长一段路回到这个孤岛似的会所,万一其间尸体被别人发现。他当然不愿意冒这样的风险。因此,老上海会所的泊车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就这样,他就地停妥桑塔纳,开走了凌志车。

引爆凌志车以后,他有两个选择。折返徐汇滨江,把桑塔纳开走。或者就近去往曼缘钟表店,正好赶上参加活动的后半段,之后送何樱回家。也许何樱对他真的重要。更有可能的是,他知道,警察绝对不可能想到,陆家嘴的爆炸案与徐汇滨江的某个停车场有关,除非我自首。他确信我绝不可能做这种损人不利已的事情,况且他还特意保存了我的犯罪铁证,那副留有我指纹的手套和那瓶毒死周乾坤的奶茶。

正因如此,把何樱送回徐家汇以后,他就直接回到淮海坊的老房子里,倒头便睡。根据他的习惯,也许他还去了南京西路鼎鑫建筑公司的办公室,原本,他每晚在家里吃过晚饭以后,总要再回到办公室,在阁楼的电脑上玩一阵魔兽争霸。他喜欢把声音开到最响,在家玩,免不得父母和周围邻居唠叨。他也喜欢独自一个人沉湎于老游戏的放松与发泄。

第二天早上,他有充足的时间先打车到徐汇滨江,取了桑塔纳,再赶去公司上班。把车开出老上海会所的贵宾泊车区时,他自然是不会给保安小费。看见保安一脸媚笑走过来,他加大油门,绝尘而去。

9点45分,他将老桑塔纳停进凯司令隔壁的弄堂里,在车里又刷了一会儿微信,这才下车。关上车门的时候,他发现车窗玻璃上有个小小的金色圆形印记,心里还以为是哪个淘气的孩子把糖纸贴在上面了。他掏出一张纸巾抹了几下,没有擦掉,又从车里找出一包湿巾纸,胡乱擦掉半边。嘴里骂骂咧咧,把脏的纸巾随手丢在地上,这才脚步匆忙地上楼。

上午约了财务过来做账,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楼上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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