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由于工作的原因,我每周都要在广州和深圳之间往返一次。我带着在广州编辑好的图文资料亲自送往深圳的印刷厂,这已经成为了我们图书公司不成文的惯例。深圳那边虽然有着国内最先进的设备,但是具体的细节还得我去把关。比如图片颜色的浓淡,以及文字的现场再校对等等,非得我守在机器身边不可。经理是个比我年轻不了几岁的小伙子,所以他对此感到过意不去,除了报销车费,每月还会给我多发五百元的奖金。不过,我还真不是图这点儿奖金的,谁愿意为了这点钱一个月来来回回折腾好几次呀。我有我的心思:我是个浪漫主义者,不甘于按部就班的日常生活,总希望在路上能遇见点儿新鲜事,让我的生活变得没那么贫乏。
但是一年多来,我几乎没有遇见过什么新鲜的事。每次走进列车坐下来,那种陌生的氛围,让邻座之间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和矜持。当然,也没那么绝对,我主动搭讪的时候还是有过的,只不过相当失败。那次是因为邻座来了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穿着粉红色的长裙,手里不停地把玩着白色的苹果手机。我趁着她放下手机,百无聊赖的时刻,鼓足勇气对她说:“姑娘,我想和你做个朋友,可以吗?”她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说:“不必了吧,我有男友了。”我尴尬得想砸开车窗,马上跳下去。
这是我第一次搭讪,也是最后一次,我觉得自己拙劣、可笑,像个典型的屌丝。那天的一个小时旅程,对我来说变成了酷刑,每一分钟我都被羞耻感反复折磨。我下定决心,再也不主动搭讪了。值得欣慰的是,迄今为止,我都遵守着这个诺言。更何况,我已经找到女朋友了,是同事的妹妹,一个简单天真的女孩子,闲暇的时候喜欢用鼠标在电脑上画画。对此,我感到心满意足。同时,我对这段旅程也逐渐感到了厌倦。
今天,又轮到我出发了。我到广州东站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半了,我估摸着到了那边不早了,不想再麻烦对方请我吃饭什么的,便买了一个汉堡,一边走一边啃。我在自动售票机前买了票,是五点半的。没关系,每次我都会提前上车,赶最近的那趟,而且每次我都能幸运地找到座位。这次,我提前上了五点的车。上车后,我一连走了好几个车厢,里边全都坐满了人,就连餐厅的座位也都被把持了。我暗暗叫苦,惨了,该不会站到深圳去吧。
我沿着车厢的过道慢慢搜索,希望能发现一个空位,我不想轻易放弃。说起来难以置信,我是在末节车厢的最末一排发现了一个空位。众所周知,车厢的一边是三连座,一边是二连座,那个空位位于二连座靠窗的位置,空位的旁边,也就是靠走廊这侧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我走上前去,问道:“奶奶您好,您旁边的座位有人坐吗?”她摇摇头,对我微笑了一下,头往里歪了歪,示意我可以坐过去。我满心欢喜,赶紧说着谢谢,从她前面挤了过去。坐下后,我认真看着她,又说了句谢谢。这时,我才发现她不仅有着深邃的眼窝,而且那略显浑浊的眼球中有着一抹淡褐色。——原来她是外国人啊!我刚才都没看出来。看来,衰老和死亡一样,将人的本质凸显出来了,人种之间的界限就这样消弭了。因此,对人的各种划分终究是简陋和可笑的。
“小伙子,你去深圳吗?”
我突然听见了一句标准的普通话,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那种优雅与沙哑。我扭头看看老太太,想确认下这是不是她说出来的。她正盯着我看,尽管眼皮有些耷拉,但淡褐色的眼睛依然充满了神采。
“是的,去深圳。”我不由感慨道,“您的中文说得真棒。”
“因为我就是中国人啊。”老太太说得很平静。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长裙,她伸手把膝盖上的褶皱给抚平了。
“噢,您是俄罗斯族的吧?”我猜测道,心里竟然有些激动,终于在无聊的行旅中遇见有意思的人了。
“不是的,我出生在上海。”她的口音里的确有点儿沪上气息。
我不由琢磨起来,上海曾经遍布租界,说不定她是那些殖民者的后裔?但不知为何,我不想说出这个猜测。或许,联想起那个十里洋场、光怪陆离的时代,多少还是有些不快的。但这种不快也是极其微弱的,似有还无的,就像一阵烟雾。我本就不善于和陌生人聊天,这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不过,我真的很想和她聊下去,我不由暗暗焦急。
“那您对中国的感情一定很深了。”我终于挤出了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
“何止呢,我在中国一直生活下来,直到今天,整整七十五年了。”她薄薄的嘴唇在说话时会有细密的皱纹,但她的吐字如此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她的决心,要钻进别人的心底去。她完全符合我对祖母的想象,要是我的祖母还活着,我希望我的祖母也能像这位老太太一样说话,把人生的智慧用坚定的语气全都灌输给我。
“您和我的祖母一样大,比我的祖父就小一岁。”我鼓起勇气,说出了口。
“哦?他们在深圳吗?”
她来了兴趣,这让我非常高兴,但想起我可怜的爷爷奶奶,我又非常失落。
“他们不在深圳,也不在中国,”我卖了个关子,用手指向上指了指,说,“他们在天上。”
“愿主保佑他们。”她轻轻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她两只手握在了一起,分开,又握在了一起,仿佛在寻找一个最佳的位置。
“谢谢您。”她真诚的样子打动了我,我按捺不住,开始了诉说,“我没见过他们,他们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死掉了。但我还会想起他们,因为没有他们,就没有我。”
“可怜的孩子,看来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人。”她扭头看了我一眼,那种柔和的目光像是一种看不见的抚摸。
“您也没……”
“是的,我也没见过我的祖父祖母,他们也在天上,是在奥地利的天上。”老太太微微一笑,嘴角还有浅浅的酒窝。
“哦,您的老家在奥地利。”
“奥地利,维也纳。我的祖父祖母都是音乐家,一个拉大提琴,一个拉小提琴。他们很幸运,因为他们在1937年感染了肺炎死掉了。”
“为什么说他们幸运呢?”我不解。
“因为1937年是1938年的前一年。”她耸耸肩膀。
“哦,”我想了下,还是问道,“可二战不是1939年才全面爆发的吗?”
“是的,但1938年开始,**对犹太人的迫害就已经全面公开化了。他们砸烂了我们的每一扇窗户,他们开始抢掠,开始杀人放火……他们已经失去了人性,失去了人类正常的理性和审美,他们面对着满大街的玻璃碴,竟然还起了一个很美妙的名称:水晶之夜。”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老太太是犹太人。我心里涌出了更多的好感与好奇,还被她语调中的克制与平静给彻底征服了。她当然是在控诉,却如此不动声色,像讲述一件家长里短的小事。
“不好意思。”我嗫嚅着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或许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应该唤起老人的痛苦回忆吧。
“孩子,你难道不觉得死于肺炎要比死于奥斯维辛幸福得多吗?”
她看着我,干瘪的嘴唇露出了隐约的笑意。我不敢直视她,我觉得像被扒光了丢进了冷库一样,浑身上下战栗起来,胳膊上都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样颗粒。
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尽管,死亡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她补充了一句。
“不,不一样。”我满脑子都是肺炎和奥斯维辛,不禁脱口说出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感受,“奥斯维辛让死亡的本质都不一样了。”
“啊,说得对,说得对,说得对……”
她一连说了三个“说得对”,让这三个字听起来像是三个音符,不断变换着节奏,却越来越低沉,还夹杂着她深深的喘气声,像是一曲交响乐中小提琴的无奈叹息。
“所以,他们的确是幸运的人。”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了一遍,仿佛在确认一个早已被确认过的真理。
“谢谢你。”
她打开放在面前小桌板上的褐色小包,从里边掏出一块金色的怀表。除了在电视里,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这种古董级别的物件。因为时间太久了,它的一些地方不但变成了黑紫色,而且表面还凹凸不平,一定是在时光隧道里经历了太多的跌跌碰碰。
“想看看他们吗?”她冲我眨巴着眼睛,眼神里有种孩子气的狡黠。“当然,我非常想,他们一定是很慈祥的人。”
她的双手颤颤巍巍的,因为皮肤过于苍白,里边的血管看起来像是电线一般。什么时候才能有成熟的生化技术,让这样的老人可以继续活下去?——面临死亡的焦虑,让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不过,老人一定不想成为一架机器,看呐,她的十个指头都涂着淡紫色的指甲油,像个爱美的青春女生。这个细节打动了我,拨动了我的心弦,我已经触碰到了老太太的命运和故事,她身上的点点滴滴都能打动我。
“你看,这就是我的爷爷奶奶。”她打开怀表的盖子,指着镶嵌在里面的照片说。
这张照片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以为会是一个留着白胡子的老爷爷和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太太,可实际上这是一个快乐的四口之家:一位年轻的男人个子很高,他的脸出现在照片的最高处,他没有直视镜头,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照片的左侧。他的下面是一对母女,他搂着她们。女孩子扎着辫子,穿着连衣裙,笑眯眯地看着照片的右侧,像是在回味什么开心的事情。妈妈很漂亮,有着幽深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下边有一张丰润的大嘴,微笑着直视镜头。在母女之下,还有一个小小的男孩儿,就像个标准的玩具娃娃一样可爱,他和父亲一样,都望向了照片的左侧。
“你的祖父好帅,祖母很漂亮,那这个小男孩就是你的爸爸?”我问。
“哦,不,不是的,这个小女孩是我的妈妈。”她忽然想起什么来了,说,“哦,我们不像中国文化分得那么细,说起来,这是我的外公外婆。”
“恩,我知道。”
“我爸爸的爸爸妈妈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老太太轻轻摇摇头,像是要从某种力量当中摆脱出来。
“我的外公外婆,我倒是见过,但是见的次数也不多,因为他们都在香港。到现在为止,他们就回来过三次。最早的那次,因为我年龄太小,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是听妈妈说,才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第二次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他们来看我们。我记得他们穿得很体面,很干净,比起我们镇上的人阔气多了。但我听妈妈说,他们也算不得有钱人,听起来是在遍地黄金的香港,但他们的营生也是很可怜的。他们是靠一家鱼蛋粉店为生。咖喱鱼蛋,奶奶你一定吃过吧?就是那种用鱼肉做成的小丸子,放在咖喱里煮。他们就是做那种小丸子的,然后煮好粉面,浇在上头。他们守着小铺,每天起早贪黑,年纪越来越大,一定是很辛苦的。妈妈让他们搬回来和我们住,说现在这边的环境也变好了,只要努力,赚钱养家是完全没问题的,最重要的是,回来跟女儿还有外孙一起住也有个照应。妈妈现在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了,原本妈妈还有个弟弟,十几岁的时候患上血吸虫病,肝脏严重受损死掉了。外公外婆到香港的时候,应该还没丧失生育能力,但他们也没有再要孩子,因此,妈妈依然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妈妈看着他们衰老的样子,才放下了许多心结,原谅了他们当年的无情,下定决心,请他们回来住。但万万想不到的是,他们还不愿意回来!他们就愿意孤独地待在香港终老一生,宁愿为了一家鱼蛋粉小店起早贪黑,忙忙碌碌,仿佛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比女儿和外孙还重要。”
我自顾自说了这许多,我也不明白自己从哪涌起了这么强烈的倾诉欲望。我几乎是被那些话推着说的,仿佛它们被囚禁了太久,借着这个机会一定要逃出来似的。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我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没去香港看过他们吗?”
“没有。”
“为什么?”
“他们也没邀请过我啊,甚至都没邀请过我妈妈。可能他们不想让我们看到他们辛苦的样子吧。”
“你想去看看他们吗?”
“不知道,我真没这样想过。”
“听你这么说,我也不能完全理解他们。不过,他们听上去像特别孤独的人,让人觉得挺可怜的。”
我没有说话,我之前并不觉得他们可怜,甚至,多多少少有点厌恶。母亲从没在我面前说过他们的不是,但我觉得母亲的年龄还算不得太大,却已经花白了头发,佝偻着脊背,早早衰老了,而且,母亲对这个世界似乎从来不抱什么希望,更不提什么奢求,这点才是让我最为伤心的。人活在世上,如果是在麻木不仁地尽一种义务,那是多么悲凉的事情!躲在香港的他们负有很大的责任。他们被一种虚妄的都市想象给完全蒙蔽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和老太太说这个,这些话似乎是埋进心底深处的,已经接近腐烂了,早已无法再见天日。
也许,老太太看出了我的心思,没有再继续追问。
“你比我幸运,我除了他们的照片,没有见过他们。他们在这个世界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们的墓地呢?”
“那一片地区被战火完全摧毁了,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她看看我,笑笑,说,“现在,就连战争的痕迹也没有了,就像从来没打过仗,世界永远是和平的,永远是平静的。”
她这样说,不免让我有些悲伤。尽管我比她小很多岁,还不能充分体味这种历史的失忆,但是,我觉得自己是完全可以理解这种心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