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过世的祖父祖母,倒是在这个世界上有点痕迹,就像失传的民歌一样的痕迹,可我宁愿没有这样的痕迹。那一点点痕迹,就足以复原出许多生命的故事,总有一些你不想知道的故事。”
我说完,变得揪心起来,就像是心底掩埋好的荆棘又露出了尖刺。
“可怜的孩子,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多的故事。故事是用来听的,是用来取悦别人的,但是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那么好玩了。”老太太摇摇头,叹口气,嘴角的皱纹都聚集在一起,看上去很紧张。
“是的,因为从小就经历了很多故事,所以我心中一直有个当作家的梦想。但我发现,自己是成不了作家的。因为,我无法超越自己的故事。我无法一直想着别人的故事,我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一个真实而又残酷的故事里。所以,后来我只能放弃了,选择了一个为作家服务的职业:编辑。”我说完这段话,感到轻松了许多。这是我未曾和任何人说起过的梦想,一个早已泛黄和失落的梦想。
“我们还真是同病相怜!我也做过一个作家梦,想把自己经历的苦难写下来。但是,那些苦难像是棱角分明的岩石一样,硌得我心一直很疼。我越想把它们写出来,就越是硌得疼。写作就像是什么呢?就像是磨刀石,把那些岩石的棱角打磨得愈加锋利了,刺得我鲜血直流,真的痛得受不了。后来,我就反复对自己说:也许不去想,才是一个更好的办法。不过你要知道哦,不去想,并不是遗忘,而仅仅是不去想,让岩石摆放在那里,像博物馆里的文物一般,隔着玻璃,不去触碰罢了。我没能当成作家,却成了一名老师,你肯定想不到,我一开始是教语文的,教中学生怎么写作文。后来,兴许是因为基因的缘故,我发现自己特别擅长学语言,我又自学了英语,读了英文的研究生,变成一名大学的英语老师。几年后,同为欧洲语言的德语和法语也都掌握了,肯定是由于外公外婆是说德语的缘故,学德语是最快的,只花了三个来月,一百天,厉害吧?再后来,我终于学会了希伯来语,我们犹太人的语言。据说,汉语和希伯来语是最艰深的两门语言,是最古老的语言,那么,它们一定是描述了最多苦难的语言。”
老太太这么说,让我的眼泪差点掉出来。
“不过,我忘了告诉你,”老太太捂着嘴巴笑了几下,然后又恢复了平静说,“我作为老师还是很受学生欢迎的,不仅是因为我课上得好,而且因为我对他们从不苛责,把他们当作和我一样柔弱的人,所以,我和他们不是伪装出来的朋友,而是真正的朋友,真实的朋友。我在课堂上看着我的这些小朋友们,总有一种冲动,想把我经历的故事告诉孩子们。但是,我一直没有勇气,我害怕他们会在背后说那个老太太真可怜啊!我不需要这样的同情,真的不需要,那不是我想达到的目的。于是,我只有一次次继续沉默下去,虽然在欢笑,却是最大的沉默啊,这种沉默笼罩了自己,封闭了自己,让我即使结婚生子,也摆脱不了那种孤独一人的感觉,就像是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给囚禁在海底一般,没有人能够理解我。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真的是好久好久了,现在的自己早已不再去寻求理解了,也没有什么好理解的了,这是上帝的事情,不是吗?”
她的反问太沉重了,我怎么可能回答得了。老太太沉默着,似乎是一口气说了太多变得有些疲倦。但也有可能是在期待我的回应,一个足以和这段话相匹配的回应。我满心惶恐,知道自己注定要让她失望了。
“您懂这么多语言,那您真的称得上是语言学家了。”我说了这么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像是恭维,实则是好奇,好奇她为什么要学那么多种语言。难道仅仅是因为有天分,学得快,就学那么多种吗?显然不会是这么简单的。
“不,我不是什么语言学家,”老太太嗓音低沉地说,“我只是在寻找一个更加稳定的世界。”
听到这句话,我觉得和老太太的聊天,终于到达了一个高度,一个和陌生人在这么短时间里,所能够到达的高度。但可气的是,我却一时不能理解她的意思,我困惑地说:“语言不是流动的吗?为什么要在语言里寻找稳定呢?”
“语言是流动的,但这只是语言最表面的特征,当你真正了解语言的时候,你会发现语言也有自己的河床,那里沉淀着历史的记忆,那就是它超稳定的一面。那一面,就是我寄托心灵的地方。”老太太像个哲人一般说道。
“这样说来,您已经找到了那样的寄托,真幸福啊!”我由衷感慨道。
“不,远远不够的。”老太太使劲摇头,开阔的额头上方,几缕白色的头发颤抖着,像是受惊了一般。
这时候,动车减速了,前方的电子屏幕上出现了一排红色的汉字,提示东莞站到了。列车已经运行四十分钟了,整个旅程过半了。以往,这前四十分钟是特别难熬的,可现在,我却希望列车能慢下来,时间能慢下来!我觉得自己还有太多的话要说给老太太听,更想听老太太说更多的话。
列车停稳了,一些人下车了,另外一些人提着行李上车了,短短几分钟后,吵闹平息了,列车重新恢复了平静,继续向前行驶了。在这段时间,我们没有说话,只是打量着来往的旅客,静静等待着。列车的引擎声从呼啸变成了沉稳的持续音,老太太站起身来,说要去卫生间,让我帮她看着包,那个褐色的小皮包。看来,她已经充分信任我了,我们不再只是列车上的陌生人了。
我将左手轻轻放在那个小包上,然后闭上了眼睛,脑海里的影像全是黑白的,像是很久以前的老电影。我充分沉溺在那些变幻莫测的影像里,休息了一会儿。待我睁开眼睛,看见老太太正从过道那边走过来。她的步履沉稳,完全不见老态,像是一棵历经沧桑却依然丰茂的大树,树根都扎在了地下看不见的地方。我暗暗感叹,她的身体那么好,一定会很长寿的。她受过那么多的磨难,这是她应得的。
她坐下来,朝我友好地笑了笑,我看到她的笑容里甚至还藏有一丝羞涩。多好的老太太啊,我都不想和她分开了。我突然想起来,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我掏出名片,先做了自我介绍,说我叫黎晓宽,希望能和她保持长久的联系。我客套的样子让她粲然而笑。她接过名片,认真地放进了钱包里,说:“我叫苏萝珊,听起来像个小姑娘的名字吧?你以后就叫我苏奶奶吧。”
“好的,苏奶奶。”我试着叫了一声。
“嗯,晓宽。”苏奶奶应道,笑着说,“车很快就要到了,只有差不多半个小时了吧?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们再聊点什么呢?”
我说:“随便吧,您说什么我都愿意听。”
苏奶奶说:“要不这样吧,我们一人讲一个故事,一个和过去有关的故事,好吗?”
“好主意!”我很赞同。
“那我先讲吧,我就给你讲讲我这次旅程的目的吧。”
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小瓶纯净水,拧开瓶子喝了几口,然后深深呼吸了几下,开始了讲述。
“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历经沧桑的人,我有时候也会这么看自己,但实际上,我没有亲历那些沧桑,那些沧桑属于历史,属于记忆,我只是被迫继承了这些记忆。当我一遍遍去品味这些记忆的时候,这些记忆慢慢地就变成了我自己的记忆,让我觉得越来越悲伤。你明白我的感受吗?”
“太明白不过了!”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自己的人生其实很顺利的,刚才已经给你讲了一些,现在再补充一点。你应该注意到了,我从来没有提起过我的父亲。是的,我从来没见过我的爸爸,更别说我的爷爷奶奶了。我妈妈是1938年逃到上海的,多亏当年驻维也纳的中国大使何凤山。”
“我知道他,”我插话道,“中国的‘辛德勒’。”
“是的,中国的‘辛德勒’。他很同情犹太人,一直尽自己最大限度给犹太人发放签证。但需要签证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爸爸最好的朋友从中国大使馆好不容易弄到了三张签证,他把其中一张签证交到了我爸爸手中,这成了全家唯一的签证。我爸爸不甘心啊,天天都去中国大使馆排队,希望能多得到几张签证,能和妈妈还有爷爷奶奶一起逃走。但是,**太凶狠了,他们以中国大使馆的房子是犹太人的财产为借口,没收了房子,我爸爸一下子完全没了希望。他只得让我妈妈先走一步,先去上海等他,他再想办法。我爸爸的那位好友那时已经到了上海,并且通过电报发来了他们落脚点的地址,那里便是爸爸和妈妈约好会面的地点。但是等我妈妈来到上海的时候,发现那个落脚点早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成了废墟……我妈妈当时已经怀孕了,在一家教会医院生下了我。从此以后,我妈妈再也没有见过我爸爸,也没有再得到过我爸爸一丝一毫的消息。”
老太太盯着前方的椅背,仿佛那儿有一面看不见的屏幕。她吐字越来越慢,眼光凝滞,陷入了沼泽般的回忆。我全身紧绷,不知道要忍住的,究竟是什么。
“这些都是听我妈妈说的,她说得很少,可我深深记住了。”她拿出一块手帕,轻轻擦了擦眼睛,很柔和地说。
我望向窗外,那些划分整齐的稻田、浓到发黑的香蕉林、明光闪闪的池塘……我希望我的心情和目光能够越过它们,然后融化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我深深呼吸着,远方的风景还是朦胧了起来。
“后来,是那位医生接纳了我妈妈,接纳了我。他是我的中国爸爸。”老太太看了我一眼,缓缓说道,“他正好在德国留过学,因此他可以用德语和我妈妈交流,他由同情继而产生了爱情,我妈妈也被他的真诚所打动。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这场跨国恋绝对是个奇迹。后来,我妈妈和我一直留在了中国。1948年以色列建国后,那些到了以色列的亲戚,通过大使馆辗转和我妈妈取得了联系,但她还是继续选择留在国内。虽然在中国受了不少动荡,可她和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直到五年前,我的中国爸爸病故,她才去了以色列。”
我沉浸在故事里边,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深处的死角变得没那么坚固了,仿佛我的困惑有了解答的可能。但是,老太太的故事和我的故事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我一时无法厘清。
“你看我,人老了,话也特别多,这不是给你讲一个故事,而是讲一生的故事了。”苏奶奶忽然叹息着,笑了起来。
“讲嘛,我很想听。我很羡慕别的孩子,小时候都有老奶奶讲故事,我却没有。”在这一瞬间我仿佛是老太太的亲孙子。
“呵呵,那几天几夜都讲不完的!”老太太心怀善意地叫了我一声“傻孩子”,说,“我还是给你讲讲我这次旅行的目的吧,刚才一开始就想告诉你的。”
“苏奶奶是要去以色列看望母亲的吗?”我猜测道。
“不,不是的。”
“嗯,那我听您讲。”我侧过身子,用左手撑住脑袋,不再说话了,静静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