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爷爷木永开的母亲梁珍儿，我应该叫曾祖的这个女人，年轻的时候，据我们木家湾、梁家凹一带的民间传说，她的美丽，曾经地动山摇地惊动了整个嘉州地面。
女曾祖高高兴兴、风风光光地到过嘉州，那却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她到嘉州城，感觉很是自由自在，像出笼的小鸟。那是个花枝招展的春天，沿江的日辉山色，引得她心口噗噗直跳。
那时，她刚刚跨进十七岁，她父亲因为做生意前往嘉州城的原故，女曾祖死缠硬磨着跟随去了。顺江坐了两天一夜的大木船，终于到了嘉州码头，她的父亲给几个家丁精心吩咐，一定要注意小姐安全之后，自己带着几个人扭头忙生意去了。
几个伙计不敢怠慢，雇了一顶大花轿，叫人抬上，并一路前后左右小心地跟随服侍。至城中心，停下轿来，贴身小丫头翠儿掀开轿帘，女曾祖在花轿里低着头欲出未出之时，丫头小莲儿早就在轿口撑好了描花油布伞。薄薄的阳光，薄薄的风里，酝酿着淡淡的五颜六色的花香。她踩着细碎的步儿，缓缓地在街道上漫游，像一汪叮咚流淌的春水。她压不住满眼的惊奇，粉扑扑的鹅蛋脸上，一双透明星亮的会说话的杏眼，东瞧瞧，西看看，和眼前新奇的世界默默地对着话。她那灵灵水水的眼眸，蕴涵着素洁与高贵的美丽，威逼着世间的一切俗气，倘若谁在不经意里对视了一眼，那闪亮的目光，自然会使人不自觉地唰的一声红了脸、低垂下眼帘来。柳眉如黛，秀气而挺直的鼻梁下，不大不小的嘴唇，桃红温润。亭亭娇好的身段，如一抹早春的阳光照射过来，暖人心窝。刘海儿在风中轻扬，两点小小的翡翠耳坠，以及左手上的银镯，在金色的阳光里烁烁闪闪。她墨玉似的麻花辫，长长的，泉水样，越过洁白的脖颈和柔媚的脊背，直垂到富有曲线的臀部。上身着一件粉色缀花对襟绸衣，却绝难遮掩住胸部已趋发育成熟的眩目的光亮，向世人逼视而来；下着一条白底彩绣数朵小桃花的镶红边绸裙，裙脚下露出一尖儿绣花青布鞋；素净的打扮，像一朵清香四溢的梨花，在嘉州街面上山泉叮咚地开放。那种淡雅与素洁，远远胜出脂粉气息太浓的嘉州城的美丽。嘉州城十八条大街小巷的人们，惊讶得似乎一时难以收回自己那突然变得僵僵直直的目光。
女曾祖第一次从闺房中，从封闭的家院里，从那个狭窄偏远的叫梁家凹的小山村走出去，第一次出远门，到房屋店铺挤挤挨挨的大城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小摊店铺，杂耍瓦肆，珍品奇货，花花绿绿，斑斓绚丽，她感觉到特别地新奇，嘉州城的一切照亮了她的眼睛；然而，她像是刚刚被打开的宝镜，也照亮了嘉州城街街巷巷大大小小的眼睛。
女曾祖在嘉州玩耍了好几天，玩累了，直到她父亲把生意打点结束，又才伸伸懒腰，同父亲一起坐船回家。雁过留声，风过留痕，关于她的美丽的传闻像栀子花香样在嘉州城四面八方飞扬。
女曾祖的名气大起来，嘉州城里，一提说我的女曾祖，路人皆知。
“丫头真是个福星。说来也玄乎，好像是丫头给我带来了好运，就是她跟随的那一次，我半道里才没有遭抢劫，也是我做生意唯一一次没有遭抢劫。这也看出我的运气实在糟糕，发不了大财，一出门就会撞见土匪。”她父亲梁华佑在无聊闲暇时，时常挂在嘴边说，“但以后再也不敢带她出远门了，世道太乱。丫头长大了，不宜四处走动。”
2
她父亲习惯叫她丫头。
女曾祖姓梁，梁家凹人。梁家凹离我们木家湾有六七十里。翻山越岭，小路弯弯，赶着骡子马匹行走，需要大半天时间。她是梁家凹梁华佑家的二小姐，梁华佑是她父亲，字德馨。在娘家，她叫梁珍儿，后来嫁到了婆家，便不兴叫本名儿了，全家长辈叫她木梁氏或者木梁女，下人叫她少奶奶，后来又时兴叫了一阵木夫人，再后来，因为家庭变故，陆续新迁来的人，只知道她姓梁，就干脆叫她梁女，她的本名梁珍儿，就逐渐被梁女这个名儿所湮没了，也至于后来人根本不知道她真名儿究竟叫什么。
在娘家作姑娘的时候，那时解放妇女的思想从京城到省城再经嘉州，颇费了些时日，走过一段曲折坎坷的路儿之后，然而，虽像逃荒饿得眼睛绿花花的人样，走得很慢很艰难，但毕竟还是走到了属于深山野地的梁家凹。这时，梁华佑才逐渐开明起来，女曾祖因而能够同男孩子平等，和大哥二哥一同上学。她梳理着长毛辫，被丫头伺候着到私塾里念了几天书，背了“人之初，性本善”，念了些“子曰诗云”，读了《孝经》什么的，虽然大多数篇章她一生也没有弄懂，但是，终究还是认识了不少的汉字。且在她母亲梁甄氏的悉心调教下，未出阁的女曾祖显得特别地端庄淑静，还精于女工。
女曾祖的脚始终没有被解放出来，那双脚被她母亲梁甄氏每天当成一件必须雕刻的艺术品，缠裹得小同三寸金莲。在爷爷的记忆中，他的母亲，我的这个女曾祖，真是个可怜之极的人儿，一生都没有把路走稳过，即使在一条平展如镜的大道上，如若步履稍稍迈大一点儿，女曾祖也会把路面踩得坑坑洼洼一颠一簸的，无论怎样的年纪，她总是同一根木拐杖相伴。
绝不是因为女曾祖读了几天古书，有了点文化，才被木家湾的大户人家木天虎家看中了，而恰恰是因为女曾祖满世界闻名的贤淑美丽以及她那一双好小脚。
梁甄氏在十五六年里，每天从不间断地对梁珍儿那双脚的悉心缠裹和呵护，才使得我的这个女曾祖赢得了一生中不可多得的几天荣耀，令女曾祖对那一小段时间念叨和追忆一生。
幸福总是喜欢昙花一现。
3
那时候，木天虎请了媒人，附上书信，派出十名家丁，由木丁带队，荷枪实弹，打着木家旗号，护送厚礼，一路威风凛凛浩浩荡荡，沿途鬼神都退避三舍。
骡子马匹佩铃的叮当声，繁星样在山野间亮亮晃晃，高低错落地脆响。一队人马在弯弯山路上悠闲自得地行走。远远看去，说是商队，却又有提枪弄棍的武装力量；说是军队后勤运输，但又呈现出一派花花绿绿、走起路来个个闪悠闪悠的景象。木天虎张罗如此阵势，却只是为了到梁家凹去给他儿子木山海求亲。辎重繁多，一路上骡子马匹须得休息，说亲队伍便走走停停，红日西沉，银月初上，队伍才到达梁家凹。
二十来人组成的队伍，被梁家凹的一个热心村民领到了梁家大院门口，木丁道了一声谢，待村民转身走开，他便示意一名家丁，前去叩响梁家大门。
那家丁高举火把，跨过九级青石台阶，台阶尽头，两侧矗立着两尊比人还高的石狮子，威风凛凛的，同木府大门口的一模一样。上了台阶，走过比较宽阔的街阳，家丁来到两扇紧闭的高大的木门前，他举起右手，叩响了铜门环，只听见里面有人嚷道：“谁呀谁呀？已经晚饭时间了，梁老爷饭后要休息，不会客，敲门干什么？”
见里面有人，家丁温和地回应道：“我呀，请开门，我们是木家湾来的人，找梁老爷有大事。”
“什么木家湾李家湾的，这么晚了，我已经说了，梁老爷饭后要休息，不会客，请明天白天来吧。”里面的人回答道。
一阵儿之后，不见动静，家丁面有难色地回头看着木丁他们。
木丁说：“看什么看？继续敲！”
随后又响起了铜环撞击木头的声音。
“还在敲什么敲？这么急，报丧呀？我已经说了，明天来，脸皮真是比城墙厚！”里面抱怨的声音更大，等候在台阶之下的木丁，都听得明明白白。
木丁有些着急，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风样地走到大门正中，站在高过膝盖的门槛前，一把抓住门环，狠劲地敲击木门，幸亏梁华佑的大门很厚实。
门终于拉开了一条手掌宽的缝隙，而里面挡门的铁链子却并没有解开，缝里露出一张年轻的充满怒气的瘦脸来，正要发作，陡然见呲呲燃烧的火把之下，站着孔武有力的两条大汉，气势黑压压地逼人，像立即崩倒的高墙样压过来，一人背负长枪，一人布腰带上插着一把短火；再往街阳下晃一眼，一遍火光里站着许许多多扛枪的人，威武地横呈于前；还有骡子马匹，难计其数；那年轻人顿时吓得傻了眼，妈呀一声，嘭的一下合上了大门。
看门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阵势，慌乱之中，也听不见门外的人正说些什么话语，迅速在门后架上横木，再次用身子压实了门，战战兢兢，用双手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胸口，立即一路疯跑，嘴巴不由自主地大声嚷到：“来人呀，不好了，不好了，劫匪来了！劫匪来了！”
听到看门人惊慌喊叫的这一幕，嚯的一声，众多的人警觉地从各自的房间里冲出来，大声问：“在哪里在哪里？吃了豹子胆了，敢来这里打劫！”
“在门外……在门外！”看门人边跑边闹，“我去禀报老爷。”
护院队的一伙家丁，立即打起火把，荷枪实弹，冲上岗哨楼和黄土夯成的两丈多高像城墙样的防护楼。防护楼虽然和院墙相连，却伸入大院外。大家各就各位，把枪头放进射击孔里。
站在岗哨楼和防护楼上，都能鸟瞰整个梁家大院，鸟瞰梁家大门外能练兵赛马的一片开阔之地。家丁们站在高处，果见大门口，一片火光之下，有一团森森凛凛的寒气袭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