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宸的面色始终没有什么变化，他安安静静的问，也是安安静静的听。
对他来讲，白颜渊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也是一个很好的倾诉者。他与白颜渊讲话的时候，那种自然而熟悉的亲近感在他的心底肆意蔓延。
与她聊天很舒服，她的性子温软受驯，不会有太烈的感觉，也不会太迟钝，总之，就像一杯温度适中的凉白开，沁入肺腑，舒缓而温和。
康宸有些享受这种感觉，白颜渊的话音落地，他紧接着开口：“这些事情你看得倒是通透。”
“人在经历大起大落，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之后，一般也都是会悟出些道理来的，”白颜渊抬手将垂在前面的长发拨到耳后，“冷宫有一次起了大火，妾身侥幸逃脱，从那之后，脑子里忽然就清明许多，那些曾经的执念和一心苦求的东西，都变得似乎不是那么重要了。”
康宸没有抓住重点，他拧眉：“冷宫起火？”
白颜渊一怔，她想要垂下的手悬在半空，一时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该挠挠头掩饰一下自己的尴尬：“啊，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妾身只是想说经历过生死大难之后，心思豁达许多。”
康宸却是对她的话不多做搭理：“冷宫起火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没有人向朕禀报？”
“许是大家觉得皇上您日理万机，自是无法再分出心来管顾这些杂事。”
康宸明显不觉得白颜渊的解释有什么用，他的眉头紧锁，嘴唇蠕动：“什么时候的事？”
白颜渊不以为意，这场火灾不是她经历的，她就算去说也只是无病呻吟，而且，她愈发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个苦耗三年也没等来康宸的“白颜渊”。
“两年多了，也不是有多严重……”
“你被烧伤了？”
白颜渊话还没说完就被康宸打断，她诧异抬头，刚才那一瞬间，康宸的表情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更像是一个在看见心爱之人受伤之后发觉自己没有将她保护好满心愧疚的痴情男子。
那一刻，白颜渊有些恍惚，她以为是北炀。
康宸的眼睛牢牢盯住她手腕内侧露出来的那块拳眼大小的极丑陋的黑褐色疤痕，时日长久，那里已经自行愈合，周围连接上了完好的皮肉，只是那里莫名就比别处高上一层，皱皱巴巴如树皮。
白颜渊不自觉地拢了拢袖子，让宽大的袖子将手腕遮住：“一点小伤，不足挂齿。”
康宸深邃的双瞳扫她一眼，便又移开。
“皇上，您不去宴会那里看看吗？”白颜渊见两人再无话可说，小心翼翼提醒道。
康宸不多做停留，像是听了她的话，转身就往宴会大厅走去，在他的身影即将彻底消失在白颜渊的面前的时候，他忽然转过头。
嘴唇张合，似乎说了几个字。
白颜渊精神高度紧张，仔仔细细地将他的口型记了下来，直到最后她回到房中，才猛然反应过来，那几个字是：“照顾好自己。”
经过这一番谈话之后，两人彼此都觉出他们的距离靠近了不少，康宸就连最一开始对她的那些偏见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白颜渊瞬间就叫来了痴妄镜：“小痴，目标觉醒了没有？”
痴妄镜有些不耐烦：“没有，没有，好感度还是负的呢怎么可能觉醒？”
白颜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哦，原来是这样。”
痴妄镜见白颜渊这样，忽然又有些不忍心，它想了想，才安慰道：“你也别多想，既然目标的好感度在涨，那就证明你的努力方向是对的，至于结果，耐心等待就好，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白颜渊发出一声苦笑：“我怕是我再等不下去。”
“你应该这么想，现在已经是第六世，你的任务已经进行了一半多，最难最煎熬的时候你都熬了过来，再稍稍多忍耐一些，肯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好结果。”
白颜渊心情有些低落，她不想再继续，只得说：“借你吉言。”
痴妄镜看她兴致不高，也不多说，给了她空间让她好好想想。
只是，白颜渊还没来得及仔细想，就昏睡了过去。
翌日，金色利芒划破灰蒙蒙的天际，在万里皑皑白雪面上拓上层层金光。今天是这么多天来的第一个好天气。
白颜渊醒的很早，她披上大氅，站在干枯的梨枝之下，眯着眼晒太阳。
她不喜梨花，梨花太过洁净，纯粹不染纤尘，但也正因为这样，梨花美得太不真实。与梨花相比，她爱的还是海棠，艳烈火红，热情得能在人的眼中留下一串浓墨重彩的红。
她正胡思乱想着，只见深夕慌慌张张地就来通报：“小主，小主，王公公来了。”
白颜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王公公，哪个王公公？”
“王玥，王公公啊。”
白颜渊恍然大悟。今天王玥过来，定是来提皇上传话的。
春雨坐在一旁的高椅上养伤，即使是已经过了半个月，她的手臂已经好得差不多，但白颜渊也不让她做事，每天坚持给她涂药，还说着千万不能留疤。
白颜渊迎上去，笑着：“王公公今天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王玥见着白颜渊还是会脸红，他右手伸进左手的袖子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洁白细腻的小瓷瓶出来。
白颜渊一愣：“这是？”
王玥将瓷瓶交到白颜渊的手里，说道：“才人您可千万要把这个收好了，这个是皇上亲自吩咐奴才给您送过来的，听说这东西珍贵的很，是西域进贡来的，整个宫里头就三瓶，一瓶在太后那，一瓶在皇上那，另外一瓶，就是这瓶了。”
“这药神奇得很，要是身上有什么疤痕的话，只要每天睡前坚持用这个涂一下，几天之后就能全消，您这可是最后一瓶了，您千万要珍惜着点。”
白颜渊拧眉，顿时觉得手中的瓷瓶有千钧的重量：“这种珍贵的东西，我怕是不够格……”
她这么一说，王玥就有些急了：“才人您这说的是哪里的话，东西是皇上亲自准备的，话也是皇上亲自吩咐奴才的，您还说您有什么可不够格的？奴才刚才的话是想让您把这东西收好了，可千万别叫别的娘娘看了去，这要是被看见恐怕您又要招妒了。”
白颜渊还想说什么，王玥就打断她：“才人，奴才先不说了，奴才还有事，这东西您一定要记得藏好，每天坚持涂，疤痕肯定会消的。”
说完，便飞也似的跑得没了影。
深夕好奇地探头打量着：“小主，那是什么呀，王公公怎么那么神神秘秘的。”
白颜渊摇摇头，无奈轻笑：“是个药膏，听说宫里只有三瓶。”
深夕眼中闪过一抹光，惊道：“宫里只有三瓶！这么珍贵的东西皇上竟然都赐给你了，现在谁还敢说我家小主不受恩宠！”
白颜渊连忙捂住她的嘴：“深夕，此事切记不可张扬，知道吗。”
深夕眨了眨眼：“为什么？”
白颜渊摇头：“这件事太过复杂，总之只有咱们沁芳殿里的人知道就行，千万不可外传，记住了吗。”
最后四个字，陡然转厉，吓了深夕一跳。
深夕连忙立正，应下：“奴婢记住了，绝对不外传。”
白颜渊这才放心，点头，回到自己的房中去了。
康宸上朝的时候有些不专心，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一大群人，他心头莫名涌上一股烦躁。
一个白胡子苍苍的老臣正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皇室衰落人丁凋敝的后果，声音嗡嗡的，扰得他头直疼。
这种话车轱辘似的转了好几遍，就算他们没有说烦，他也听烦了。
康宸心里头都烦过了一轮，那老臣还没说完：“皇上，您一定要三思啊！”
康宸拧眉：“那若是朕耽于女色，你们是不是还要启奏朕昏庸无道？”
老臣仓皇跪地：“臣等不敢。”
康宸冷笑一声。
眼前莫名其妙的就飘过了白颜渊的脸，他觉得没有什么人会懂他，以致他极少与别人敞开心扉交谈，唯独白颜渊与众不同，在面对她的时候，他觉得有说不完的话，往往一句话都没说完，下一句想说的话就飘到了嘴边。昨天他说的那些，是他与淑贵妃和皇后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这件事他埋在心底那么多年，却偏偏在遇到白颜渊的时候一股脑地全倾吐出来。
白颜渊这个人，像是有魔力一般。
康宸想着想着，嘴角忍不住上挑，一张浅淡的笑脸就这么暴露在了众臣的面前。
一直喋喋不休的老臣倏然闭嘴，那表情，就像见了鬼。
康宸骤然冷脸：“若是你们所说的急奏仅仅是这种事情的话，退朝！”
众人都知道惹怒了皇上肯定没有什么好结果，整个朝堂上顿时安静如鸡，那个老臣讪讪地归了队。
接下来，这场朝会才变得正常了一些，各方官吏都在汇报着自己上一年的工作与这一年的计划，康宸认真地听着，心里也多少有了数。
时光匆匆流逝，下了朝，康宸想也不想地就往沁芳殿走去。
他觉得他像是害了病，最近不知怎么的，变得特别容易想起一个人。在元宵之前，他就已经有了这种预兆，只是那时还没到现在这种一夜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白颜渊还没用膳，把摇椅搬在了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捧着一本民间话本，一页一页津津有味地读着。
康宸看着马上就要冲过去通报的深夕，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深夕被吓得不轻，彻底失声。
刚才做出那个动作的，是皇上？
是那个传说中冷面冷心冷情的皇上？
整个院子里安静无比，只有微微拂动的风和轻轻摇摆的枯枝。
白颜渊每隔一会就翻动一页，清脆的纸声挠动着在场三人的心。
康宸缓缓走近，一把就将她手中的话本抽走。
白颜渊手里立马一空，单手还在半空中悬着，双眼迷茫地直视前方，在看到康宸那一张冷冰冰的脸之后彻底回过神来，“腾”地从摇椅上窜了起来，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皇……皇上。”
康宸用鼻音应了一声，随意地将话本扔到一边，不再管了。
白颜渊有些心疼，刚才那一本可是她花重金从一个小宫女那买来的，听说是最新发行的一个小册子，在民间很火。
康宸回味着自己刚才的动作，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皇上，外边天凉，要不去屋里说话。”
康宸看她一眼，便迈步直接往屋里走。
白颜渊朝深夕使了个眼色，让她立即吩咐厨房去做饭。深夕得令，迈着小碎步走了。
屋里熏着安神香，康宸刚一进去，便觉整个人都放松不少，他脱下大氅，白颜渊接过，挂在一边，关切地问道：“皇上上了早朝可是累了？”
康宸手扶住桌沿，本没想多说，可一到这里，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就想多和她说一些话，仿佛这样才是他一样：“有人劝朕该让皇室多添些子孙。”
白颜渊心里笑了一声，表面上却是一脸严肃：“这……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太子从小聪慧有加，是个可塑之才，朕多多加以培养定能成大器，只是……”
“只是那些大臣们不懂皇上您的心情？您是觉得国家只要有一个才学优秀的继承人就好，而那些大臣们却是看重一个热闹劲，希望孩子越多越好？”
康宸的脸色略有缓和。
“大臣们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倘若以后太子难当大任，皇室岂不是就要没落了？”
话说完，白颜渊才知道自己逾越了，慌忙跪地：“皇上恕罪，妾身无意下咒……”
她简直想扇自己耳光的心思都有了。轮回这么多世，她的口无遮拦的毛病还是没有改掉，以前在家里，自然是说什么都行，给她爹白相听，不管她说的是对是错，白相都不会责怪她，可现在，她面对的是一国之君，拥有绝对的杀伐权利，而且现在她稍稍与康宸的关系亲近了一些，这要是因为她的一句话前功尽弃，那她抽死自己的心思都有了。
康宸却像是不在意似的：“起来吧，朕知道你刚才不是故意的。”
白颜渊：“……”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