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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没药

性苦辛 温无毒 散血去瘀 消肿定痛

——《海药本草》

突如其来的横祸,一下把郭家打蒙了。老先生郭文聘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一惊一吓,一头栽在床上,怎么着也起不来了。花娘啥也不懂,只是一个劲地嘟囔,一会儿叹“摔了马泡罐”,一会儿又埋怨郭一山的“半路回来”。不过起不来归起不来,郭老先生还没有完全糊涂,他躺在床上还能指挥。他先是央孙大头去给土匪交涉,又强撑着给祖先的牌位和药王爷烧了香。晚上回来的孙大头给郭老先生一学嘴,老先生倒是糊涂起来。孙大头说,土匪提出来要两个佛头,还非得是古阳洞的佛头,不知道为什么。老先生说,咱上哪儿弄佛头。孙大头说,土匪说不拿佛头也行,出两千块大洋抵账。“咱哪有佛头?为啥跟咱要佛头?”郭老先生不住地念叨,竟忘了给孙大头说话。孙大头感觉话还没完,就截住老先生的话,说:“老人家,土匪限了十天时间,否则他们就——”郭老先生半张着豁牙露口的嘴看着大头。孙大头说了半截停下了,他实在不忍心再伤老先生。“他们就,咋着?”老先生看着孙大头。孙大头咬了咬牙:“他们就——撕票!”老先生忽然哆嗦起来。“快,快给老先生熬姜汤!”花娘大声喊。新媳妇哭着连忙跑往厨房。

老先生喝了姜汤出了汗,魂魄又渐渐地回到了身上:“哎,忘了问了,一山在那儿挨打没有呀?”话一出口,自己便流下泪来。一山是郭家长门的独生儿子,生他前,太太梦见硕大一朵牡丹开在怀中,异香扑鼻,知必生闺女无疑。谁知道人一落地,接生婆一声惊喜:是个学生!郭文聘那时已经三十有五,闻言下泪,一连给祖先烧了三天高香。满月时大宴宾客,喝醉了平乐镇多半个村子。一山从小聪慧可爱,过目不忘,十五岁就跟着爹看病行医了。有一次,夏拔贡有方来家看病,诉说背疼得厉害,怕是颈椎有疾。夏有方原是县里的廪生,经府里选入京师,先是会考后是朝考,名列拔贡二等,专等着选任知县呢,谁知道辛亥革命爆发,就回乡教书育人了。爹当时外出未归,一脸稚气的郭一山就闭上眼睛给夏拔贡把脉。看着胎毛未退的郭一山煞有介事,老拔贡抿着嘴直想发笑。“胸阳不展。”这是美少年当时的诊断。郭一山开了薤白、紫苏两味草药内服,又在夏背上点、按、揉、搓了一阵,夏拔贡上下透气,疼痛了多日的脊背就慢慢地好了。五年以后,郭一山成了夏拔贡的得意门婿。

砖头忽然跑进上房:“姑夫,姑,二先生和一方哥他们来了!”郭老先生睁开眼睛,说:“让他们进来吧!”花娘连忙上前,把老先生轻轻扶起,新媳妇急拿来被子垫在了公公背后,然后收拾起汤碗去了西间。三间上房,爹和花娘住的是东间。

六十岁的郭二先生带着他的儿子郭一川和三房的侄子郭一方走进屋子,咳嗽了几声就坐在了哥的床边。二先生的身体本来很好,年轻时推得动八百斤的粮食车子。几年前他做着棉花生意,去陕西收钱时遭遇了黑雪,刀子似的西北风先用冻雨战胜棉袍,接着又逼衣裳背负起叮叮当当的冰凌,一行三人病倒在旅途的小店里。二十天后回到平乐,他啥也没落,就落下个咳嗽,一遇冷天嗓子奇痒,痒着痒着就闷、就喘起来。花娘搬来了两把椅子,一方接了坐下,一川却不坐,非要去当间跟药王爷玩儿。

一方前倾着身子问:“哎,大伯,那佛头究竟是咋回事呀?”郭老先生说:“不知道嘛!非得要古阳洞的。”“要不,咱出点钱找几个人去给他凿俩!”郭一方今年二十六,身强体壮,又长了个方脸大腮,看上去很有主见的样子。“那是咱敢惹的?两千块大洋就两千块大洋吧,咱认了!”郭老先生往被子上一靠。“两千块大洋,这可不是个小数呀哥,只有卖宅子卖地了!”二先生皱起额头。“唉,问题是卖了宅子卖了地也未必能够!谁知道他还多要不要?土匪的话,哪敢相信呀!”郭老先生习惯性地摸了摸胡子。人一憔悴,胡子也跟着猥琐起来,看上去又干又乱。“就是,给得顺了,他还想要三千哩!土匪那儿是个无底洞,有多少也填不满他那个窟窿!”一方说着,看了看两位长辈,还想说什么,被二先生抢了先:“哥,这是二十块大洋,我知道指它也顶不了个啥事。唉,钱凑不够了,我那儿地也能卖。东西算个啥,人值得多……”二先生说着,把钱放在桌上。“大伯,我这儿也有五块,嘿嘿,不成个意思……”一方说着,学着样子也把钱放桌上。“一家人,就不谢了。”郭老先生说过就咳嗽起来。二先生受了启发,也连忙跟着咳嗽。

弟兄俩把屋子的气氛糟蹋得破烂不堪。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郭一方看看二伯,又看看大伯,干咳了两声,说:“大伯,二伯,我有个想法,这本来轮不到我说,俺爹不是走得早嘛,这一门就我自己……”两位伯伯转过头,齐看着他。“大伯,我是想,咱祖上的秘方,接骨丹呀,展筋丹呀,是不是抄出来一份?您看,大伯您年事高了,大哥又出了这事,要是万一有个啥闪失,啊……”一方说着,尴尬地笑了笑。

两位伯伯似乎都感到了意外。二先生又咳嗽起来。郭老先生坐直身子,炯炯地看着侄子:“我说一方,你年纪轻轻,倒还挺会操心的。”“祖上的秘方嘛,我其实也是瞎操心,嘿嘿……”一方干笑笑。“倒也不是瞎操心。只是这心还轮不到你操哩!我告诉你孩子,我走了还有恁二伯呢!”郭老先生咳嗽两声,不客气地挥了挥手,“你们先都回去吧!”两眼一闭,又靠在被子上。“哥,您多保重!我那儿五十亩地,都能卖!啥都没人值得多!”二先生说过站了起来。“是哩是哩大伯,俺家的地,也能卖……”一方附和着。“一川,走吧!”爹喊他。“我跟药王爷玩儿呢!”一川不走。

郭老先生闭上眼睛算计着:家中的四十亩地先卖三十亩,三进院落的宅子卖前边两进,只留后边的上房。一山回来了住西厢房,东边的药房不用动。若再不够,把那十亩和这片宅子也卖了,大不了就是个要饭呗!洪武年间他们的祖先从山西洪洞刚迁来的时候啥也没有,饿得连地里的老鼠都抓来吃了,现在再咋着也不至于抓老鼠吃吧!浩气一起,郭老先生就感到有了些力气。第二天,他拄着拐棍下了地,先嘱咐了孙大头如何卖地,又指挥砖头等卖家中的器物,新媳妇走来给爹要活,爹一脸严霜,说你带巧巧吧。奇怪的是,这个四岁的孩子对她充满了敌意,要么鼓着嘴撅她,要么就指着她骂:“你坏你坏!”看着乱糟糟的院子,新媳妇忍不住泪水横流。来到郭家三天两夜了,其实她一刻也没有合眼。土匪绑走一山那晚,她是陪着公公、婆婆过的夜,她当时只想到照顾公公,没时间顾及自己的伤心。第二天,在惶恐和期待中静等消息,她的泪泉忽然决口,再怎么着也关不上门了。泪水打湿了天黑,又滴滴地浸透了天明,她呆坐着,二十岁的生命历程像山中的小路跳跳跃跃地在眼前明灭。

五岁时她已经记事,但还不会难过,娘去世的时候她怎么也流不出泪来。那时候爹在外做生意,都是娘管教她,想到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管她了,她甚至还有些快意。很快她就发现娘的去世对她意味着什么了,那时候大哥已经十四,天天跟爹跑生意,她和九岁的二哥跟着奶奶在家。爷死得早,奶奶哭瞎了眼睛。没有了娘的夜晚显得巨大而恐怖,沉重的黑塞满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眼瞅着白天里的那些草啊树啊虫鸣啊鸟叫啊变成恶鬼,毫不费力地开了你家的屋门。还有,二哥白天去学堂念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唱歌似的好听,怎么一到夜里发癔症,就变成了咬牙切齿的嚼骨头的声音?哭瞎了眼睛的奶奶感觉不到黑夜,她常常半夜间忽然坐起,问,天明了吗?我咋听见有人挑水了?就在此时,真的会有筲响水溅的声音响起。其实什么也不会有!一声不响的瞎奶奶坐在一声不响的明亮阳光下,一声不响地扯起一声不响的影子。树叶追赶着树叶,终于搅扰起纷乱的旋涡。沟南狗娃家的芦花公鸡又开始叫晌打鸣,她知道,它是村中最寂寞的公鸡,因为它总是第一个叫唤。大嫂来了。大嫂比哥大三岁,刚刚十七。女大三,抱金砖。三个孩子一个瞎子,这就是云家的场景。两年后,院子里只剩下三个孩子,奶奶去世了。早熟的大嫂称职地肩起了生活的重担,也给二弟和小妹带来了勇气和自信。大嫂说,啥事都能过去。那事就真的过去了。大嫂说,老天爷也有糊涂的时候。你心里的气儿就顺了。大嫂说,让人得便宜……

爹疼她。十五岁的时候爹给她找了个婆家,男孩儿大她两岁,叫冬生,细高个,一说话脸儿就红。他爹跟爹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他曾经跟着他爹来家里会过爹,她见过他。十六岁时冬生爹和爹商量,想在年底给两人成婚。爹同意了,赶忙着置买嫁妆。冬生是长门长子,家里也忙着装饰新房。好日子定在腊月二十六,没承想腊月二十出了事:冬生跟着爹去山西卖布,路上遇见了刀客……“老天爷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嫂子抱着她日讲夜劝,泪水比她流得还多!那时候她小,还不知道给老天爷讨理,以后,有一句话语就常常跳出来:老天爷犯糊涂就不能纠正吗?来到郭家的第三个夜晚,这句话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对,她感到应该纠正老天爷的糊涂!

花娘一直对这桩婚姻不满意,尤其对“妨夫”这一条有很大意见。不过老先生同意,一山也点过头,她还能说些啥?看着一件一件地往外抬卖家具,花娘终于忍不住来问丈夫:“老头子,有一件事我憋了几天了,今天还想问一问,咱们和云家订婚时算卦合八字,不是说女方妨夫,为啥咱就愿意了呢?”“为啥愿意?”郭老先生拿起自己的羊皮袄看着,“咱这儿的闺女十五六岁就嫁人了,她为啥到二十才结婚呢?这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先寻的那一家男孩儿不是没过门丧了吗?如果说妨夫,那就算破了。再说,一山也不是头一次娶亲,他是第三次!你知道,我其实是压根儿就不相信算卦……”“你不相信!这下相信了吧?我看她妨夫妨得劲头还大着呢!才来头一天,夜还没过呢,就把丈夫妨到土匪窝子里去了!谁知道以后还会闹个啥样呢……”花奶奶咕噜着,“再说,你看她来时啥打扮,光桃木剑就带了两把,头上一把短剑,腰里一把长剑……”“你能不能少说两句?”郭老先生有些不快。

花奶奶不听,继续嘟囔:“一山临上马摔了个马泡罐子你知道吗?哼,半路子拐回来也不吉利!娶媳妇兴半路回来吗?还不定闹出个啥事来呢!”“出去!”郭老先生大喊一声。花娘不满地看老先生一眼,连忙走了出去。

老先生毕竟是身体不行,没到晚上就又躺倒在床上了。巧巧坐在爷床的另一头,自己玩着抓杏核儿的游戏,撒开,抓起来,抓起来再撒开。新媳妇端着熬好的药走进来,说:“爹,喝药吧!”巧巧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手指着新妈厉声喊:“你出去!不要你进来!你妨夫!还拿桃木剑杀我娘!……”“巧巧!”郭老先生大声地制止她。巧巧不听,继续喊下去:“你坏!你坏死了!还我爹爹,你还我爹爹——”“领她出去!”郭老先生大喊。花奶奶连忙抱起巧巧。巧巧又哭又刨,大声喊着:“我要爹爹!我要爹爹!爹爹呀——”郭老先生忽然泪流满面。

夜更浓了。夜猫子凄厉的叫声,一高一低地应和着,从远处来到屋顶。

“爹,我想给您老商量个事?”新媳妇两眼含泪。“嗯,说吧。”爹不睁眼。新媳妇给爹掖了掖被子:“土匪声言要佛头,您儿这事就一定跟佛头有大关系。可三天了咱也不知道究竟因为个啥绑咱,佛头究竟是咋着一回事!”“嗯。”郭老先生应一声。“我有个想法。”她看着爹。爹不说话,显然他是想接着往下听。“咱家里应该有个人亲自去看看,不能光让外人跑……”“是应该有个人去看看,”老人家睁开眼,“唉,谁能去呢?你看我这身体!你二叔,还不胜我哩!”“一方呢?”“一方?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光想叫你出点儿啥呢!昨天你没看,还没有干啥呢就提出跟我要秘方!你刚进门不知道,咱郭家是老三门,咱是长门,您二叔家是二门,一方家是三门。祖上的规矩,行医的秘方只传一门。二门的一川是个傻子,这你知道。咱长门要是有个啥闪失,不就数到他三门了?唉,猛一看咱郭家的人不少,说到实处了,还真没人!你看看有谁能去?”老头儿说着要坐起来。

新媳妇连忙扶爹坐好,平静地说:“爹,我去吧!”“啥?你说啥?”公公坐直了,惊讶地看着媳妇。新媳妇抬起头来:“我去!”公公吓了一跳,像看着一个怪物似的看着媳妇:“嘿嘿,你去?你能去吗?”新媳妇笑了一下,说:“爹,古有花木兰,代父去从军。我就代您老去看看您儿,难道他们能把我吃了?就是把我吃了,只要您儿能回来,丢卒保车,咱家也是值得的!”老先生不允:“那是土匪窝子,一群恶狼!你一个妇道人家,新媳妇……”新媳妇高了声音:“爹,她花木兰都会女扮男装,我就不能……”“不行!坚决不行。你一定要断了这个念想!”郭老先生高声说过就变成了喃喃自语,“花木兰女扮男装,那是戏文。戏文咋能当得了真!戏文当不得真啊……”“爹,您就让孩儿去吧!女婿究竟是个啥模样他的媳妇还没有见过呢!”新媳妇忽然泪流满面。“孩子,爹也不怕你难过,我对你实说吧,无论谁去你也不能去!我要对得起你,对得起你爹!”郭老先生闭上眼睛复又躺下,两行泪水潸潸而下。

花娘可不这么看,当她听了丈夫的述说,立即就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她去去有啥不中?要是她真能换回一山,我看也值。她年轻轻的,不能光会妨丈夫,也得有对得起丈夫的地方……”郭老先生坚决地摇了摇头。“老头子,你听我说……”花娘还想解释,老头儿瞪起眼睛:“我就是不为媳妇考虑,不为我亲家考虑,也得为我郭家的名声考虑,我不能让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去土匪窝子里换回我的儿子!那、那我们郭家、我们郭家的男人还有脸吗?我们郭家的祖宗还有脸吗?我们郭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有脸往人前站吗?!哼!”花娘听完再不吭声。

老天爷也有犯糊涂的时候。云大妮认为土匪绑走郭一山就是老天爷犯了糊涂。她必须抗争,必须给这个糊涂一个坚决的抗击。她知道公公不会让她去,她给公公说的目的不是让公公同意她去,她是把她的想法告诉老人她一定要去。她从公公屋里出来去上头门,正碰上孙大头来送卖地钱。“孙叔。”她连忙把孙大头领进了客房,倒了茶水奉上。

“郭太太,卖地的钱我都带来了。一共十八亩地,还有十四亩没有交钱。”孙大头说着,把钱袋子重重地放在桌上,“老先生好些了吗?”“刚吃了药。”孙大头站起来,一口气喝干茶水,说:“我去给他学学嘴。”“慢,孙叔,我想给您商量个事。”新媳妇拦住他。“啥事?”孙大头复又坐下。“我爹想请您再去跟土匪交涉一次。”“再去——也可以。”孙大头迟疑了一下,“刀快不杀来使。尤瞎子这个老土匪该不会把我也绑了吧?”

新媳妇往外瞅瞅,小声说:“孙叔,我想跟您一起去。”“啥啥?你说啥?”孙大头看着新媳妇。新媳妇坚决地说:“跟您一起去、去看先生。”“跟我一起去?”孙大头瞪大眼睛。“嗯。”“去土匪窝子里?”“嗯。”“哎哎哎,不中不中不中!”孙大头的手摇得像扇子,“您可去不得!孩子,那是野狼窝、阎王殿!你真是去不得……”新媳妇从兜里掏出两枚银圆递给孙大头:“孙叔,您买件衣服,就算晚辈的一点儿孝心!”“不行!坚决不行!”孙大头摆着手,不接。“孙叔,你等等。”新媳妇说过出了客房,不大一会儿再转回来,已经变成了文文静静一个小伙子。不仔细看,你还真不知道她是个女流。

“你你?”孙大头一脸惊讶。“孙叔,您就带我去吧!”新媳妇说着,硬把两块银圆塞进孙大头手里。“那——老先生可是得同意!”孙大头把两块银圆收起来,“他老人家要是不同意,打死我我也不敢!”

第二天一早,长衫礼帽的孙大头来到郭家,见过老先生,装上三百块大洋,正要走出院门,“孙叔。”新媳妇喊住他。孙大头站住脚,一愣:

黑呢礼帽、蓝布长衫,一个俊俏的小伙子站在面前。

“你——老先生同意了?”孙大头问。“嗯。”新媳妇点头。“真同意了?”孙大头盯着新媳妇看,“我去见见老先生,他必须亲自跟我说了才行!”“孙叔,您咋婆婆妈妈的呀!”新媳妇拉住孙大头,笑了笑,“你想想,他老人家不同意我做媳妇的敢去吗?”“那——”孙大头想了想,“我看我还是问一问老先生为好……”“孙叔!”新媳妇一声喊,泪水忽然流了下来。孙大头一时犹豫,扁了扁嘴,说:“那——那好吧!我真怕——我是真的害怕……不过,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新媳妇扑哧笑了,下意识地拍一下衣襟,说:“孙叔,您放心!”

孙大头怎么能放心!走在路上,他一再扭脸看她。男人走,大甩手。女人走,风摆柳。不注意也就罢了,女人势的男人有的是,但若认起真来,女人怎么样也不像男人。首先是腰细、腰软,若是站姿还看不出来,因为有长衫盖着,一走就不行了,孙大头粗通文墨,忽然就想起了“款款”俩字。对,新媳妇走路就有点儿“款款”。他说:“郭太太,您得硬住点儿腰。”新媳妇一笑,腰就硬住了。但孙大头还是感觉哪儿不对劲。他说郭太太您前走几步,新媳妇快走几步就到了前边。孙大头终于明白了,新媳妇走路扭屁股。平心而论,女孩子走路摆腰肢扭屁股那是一种妩媚,好看着呢!可今天这事……孙大头不好说出口,但又不能不说。他追上新媳妇,说郭太太您慢些走,尽量——要不你看我咋走的!孙大头示范几步。新媳妇心领神会,屁股就不怎么扭了。又走了一段儿,孙大头还是感觉不对:嗯,胸脯!本来新媳妇是含着腰的,这一挺,胸脯就高了。二十岁的女人高胸脯,你还真没有办法!还是新媳妇想出了主意,她说:“孙叔,您不用担心。咱是求人、救人的,挺那么高的胸干啥哩?我走慢些就是了。”两人忐忐忑忑地走了大半晌,终于来到山上一个三岔路口。孙大头站住,辨认着方向。

“站住!”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个瘦猴子,灰头土脸的,斜背个鬼头刀。“哎,兄弟,我是平乐的孙大头……”孙大头笑着。“带家伙没有?”瘦猴子显然知道两人没带家伙,要不然他不会这么放松地走上来。“嘿嘿,俺哪有那东西!郭家的,来送钱。”孙大头说着,看一眼新媳妇。“这是规矩懂不懂?他娘的规矩谁敢不听!”匪兵说着在孙大头身上摸了一遍。孙大头知道咋对付他,硬是没损失一文钱。

瘦猴子显然有点儿不快,“过去!”猛推了孙大头一把,又指着“小伙子”大叫:“你!”“老总,您辛苦!”“小伙子”掏出一块银圆递过去。瘦猴子接钱在手,很内行地放嘴里咬了一下:“嘿嘿兄弟,不是我要跟你过不去,是规矩要跟你过不去!”说着就去摸“小伙子”的腰。“老总!”“小伙子”忙递上一根儿香烟卷,瘦猴儿刚接住,“小伙子”连忙擦火让吸。烟熏了左眼,瘦猴儿斜着右眼又要搜,“老总!”“小伙子”把一盒香烟扔在他怀里。瘦猴子接住烟盒,禁不住惊叫一声:“美丽牌!”看着烟盒儿上的美人吸烟图,禁不住放嘴上亲了一下,顺手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麻袋套住头,又被反绑了双手,郭一山被按上了一头毛驴,他怕两眼瞎黑掉下来,后来才知道根本掉不下来,因为前后左右共有四个人押着他呢!刚套上麻袋的时候只顾紧张了,屁股和腰被踹了几脚,也没感到疼,走了一阵儿,又被凉风一吹,各部的感觉才渐渐醒过来。最先睁开眼的是嗅觉,它是被一股血腥气熏醒的。这血腥带着些泥土和腐烂混合的气味儿,这气味儿太浓了,浓得不仔细辨别就很难感觉到。郭一山吃了一惊。疼感忽然就醒来了。疼感是被嗅觉唤醒的。腰和屁股都疼起来。细细地体会一下,知道内衣已被湿透,只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杂沓的脚步声接着也响起来。他清晰地感到,人脚的声音是长的,踢踏,踢踏,踢轻踏重,踢短踏长……根据踢踏的长短轻重,他判断押他的有六个人。过小河时,他感觉是五个,等到了旱路上,他感觉还是六个。驴蹄的声音是圆的,嘚嘚嘚嘚……圆得细圆得小圆得精致,圆得让人想哭。郭一山想起了爹,鼻子一酸,泪水就下来了。他谁都不担心,只担心爹。爹看他比看他自己重要。月香死后,爹病了一场。爹病刚好,一山也病了。爹病是因为操心劳累,一山却是受了风寒。一山躺在床上一天没吃饭,爹坐在床边一天也没吃饭。一个儿是心,两个儿是胆。一山是爹的心!六十六岁的人了还患着哮喘病,爹能受得了吗?找到了理由的泪水汹涌地往下淌。驴忽然一顿,站住了。“下来!”一个混浊的男音。骑一个光身子毛驴,郭一山早就想下,可是眼蒙着手绑着,不知道咋下。肩膀一紧,他被两个汉子提溜到地上。接下来便是被架着走,快走,像抢什么东西。一圈儿一圈儿又一圈儿,走了十四五圈儿。从脚下的平坦和转圈的范围看,这是一个麦场,果然,就听见一句“把驴拴磙框上!”之后上了山路。手被松了,麻袋却不去,直到被推进一个潮湿的窑洞。

郭一山并没有流血,血腥味是那个麻袋上的。麻袋一去他立即就明白了,因为黑色的酸腐味一下子就赶跑了红色的血腥味。既没受审,也没挨打。郭一山待到天亮又待到天黑,除了吃两顿窝窝头,竟没有人来看他。他很纳闷儿,忍不住就问门外的小看守:“小兄弟,你们为啥绑我呀?”“想绑就绑,没有为啥。”“那为啥跟我要佛头啊?”“想要就要,没有为啥。”郭一山叫他弄糊涂了:“没有为啥,那为啥要这样呢?”“没有为啥,所以这样。要有为啥,或许就不这样了!”

啊!郭一山长到三十一岁,念千卷经书识万卷药理,咋也不明白这“没有为啥”究竟是因为啥!到了第三天,也就是又一次白日经天,他终于用血的教训明白这“没有为啥”究竟为啥了:

两个土匪,一个是矮个儿,一个大胡子,满脸狞笑着走进来。大胡子笑着问:“郭先生,在这儿住得好吗?”郭一山正坐着,连忙站起来,“二位兄弟,请问……”“不要‘请问’,我们问你呢,在这儿住得好吗?”“这儿、这儿当然,不好……”郭一山嗫嚅着。咚一拳,郭一山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起来!”小个子只有四尺多高,简直就是侏儒症患者了,下手却狠。他拉起郭一山,叭叭叭又是几个耳光。郭一山的鼻子登时流出血来。

“知道为啥打你吗?”小个子问到了实质。郭一山摇头。

“真不知道?”郭一山点头。

“胡子哥,你跟他讲讲!当代名医呢,竟这样不通道理!”小个子大声嚷着。“兄弟,你说让我跟他讲?”大胡子阴笑着。“非你跟他讲不明白!”小个子退到一边。大胡子猛一脚把一山踢倒在墙边,“这世界谁本事大,谁他娘挨打!你问我们为啥打你?谁让你有本事?谁让你本事比刘先生强!”说着又是一脚。“刘先生?刘先生我不认识啊……”“刘仙堂你不认识?装啥大头蒜呢!”“刘仙堂?刘仙堂我也没得罪过他呀!”“哎呀得罪不得罪跟俺弟兄俩没关系。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这就是替刘先生消灾的知道吗?我们不打你,我们就得有灾!你是名医呢,治病消灾是你的业,我们有灾了还得麻烦你呢,这一消,就不用麻烦了……”

郭一山倒在地上起不来,两人拳打脚踢了好一阵,才喊着累扬长而去。

尤瞎子正和赵富宾商量事,忽听瘦猴儿报告,说是郭家来送钱,立即高兴起来:“嘿嘿,绑个富户就比绑个穷家强!带他们进来!”孙大头和“小伙子”就走了进来。

“尤司令,您老人家安好!”孙大头抱拳在胸。“小伙子”也忙跟着抱拳。“嗯,这是谁呀?”尤司令看着“小伙子”,故意拖个长腔。孙大头忙应:“这是郭一山先生的内弟云先生,想来看看他姐夫。”“云先生?”尤瞎子歪头看着,“好俊俏的小伙子,掌起面来让本司令看看!”“尤司令。”“小伙子”抬起头来,看一眼尤瞎子。

尤瞎子盯着问:“做啥活的?”“跟爹做点儿买卖。”“啥买卖?”“卖布。”“卖布?阴丹士林多少钱一尺?”“布有好有差,价有高有低。司令,下次来,我给您带几匹。”“哈哈哈哈……”尤司令笑过,低头对赵富宾说了几句,赵富宾也笑起来。

“司令,”孙大头急坏了,他怕新媳妇露出破绽,头上出了一层汗水,拍着肩上的钱褡说,“这钱——司令您,先收了?”尤司令目光落到孙大头脸上:“孙大头,这回送来多少?”孙大头忙答:“三百块大洋。”“三百块怎么行?两千块,一个子也不能少!”孙大头点头哈腰连忙解释:“尤司令,郭家卖过三块地了,还有两块在卖。家具也都卖了,正在卖房子……”

尤瞎子恼了,大吼:“别给我说这个,谁叫郭家给马利奇看病啊!马利奇抢我的佛头,他给马利奇看病,不就是帮着马利奇欺负我尤某人吗?马利奇是外国人,尤某人是中国人,说他在帮着外国人欺负我中国人也不冤枉吧?赔点儿钱是小事,我尤某人不要他的脑袋就是客气了!”“啊啊……”孙大头胡乱应付着。

“把钱拿上来!”尤瞎子说。孙大头连忙上前。“你不要来,叫云先生送!”尤瞎子伸手阻止。孙大头一惊,但他马上做出笑脸,说:“您老人家真会开玩笑,难道我孙大头一送,银圆就变成泥钱儿了不成?”说着又要上前。

尤瞎子从腰里掏出手枪,咔啦一声子弹上膛,举枪瞄着孙大头:“孙大头,活腻歪了!你再敢上前一步,老子我崩了你!”孙大头吓坏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尤瞎子把枪重重地扣在桌上,“嘿嘿嘿嘿……”笑了,对着云先生招一下手,“云先生,拿上钱来!”

云先生看一眼尤瞎子,接过孙大头手里的钱褡,一步一步地走到跟前,双手托起:“尤司令,请您过目!”尤司令不接钱褡,却伸手捉了云先生两手。云先生一惊,猛欲抽手,没承想脱逃的右手却把头上的礼帽碰落下来。钱褡掉地,受惊的银圆满屋子乱滚。云先生左手未脱,她边挣边说:“对不起司令,我去捡钱!”“哈哈哈哈……”尤瞎子抓住云先生的手不放,高喊,“孙大头,你捡!”“啊啊!”满头大汗的孙大头连忙趴地上捡钱。

尤瞎子摩挲着云先生的左手:“云先生,好皮肤啊!”“尤司令,你……我去给您捡钱!”云先生索性不挣。尤瞎子一抬头,忽然发现云先生耳朵上的耳坠孔:“啊……”云先生猛地挣脱尤瞎子的手,连忙去捡地上的礼帽。

真让孙大头说对了,女人就是女人。不认真看也就罢了,一旦被怀疑上,那就很难再掩盖下去。新媳妇弯腰捡钱的时候,她的发型再一次出卖了自己:男人的头发是打圈儿剃的,女人的头发则是满头留。秀气的“云先生”的秀气的头发周围,一点儿剃过的痕迹也没有。看透真相的尤鹞子颇为兴奋,连忙歪过头炫耀给赵富宾。“是吗?”赵富宾瞪大眼睛。“看嘛!”尤瞎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欣赏起捡钱的“云先生”。

地上的钱终于捡完。孙大头掂着钱褡,一时不知道是送还是不送。尤瞎子不理孙大头,他盯着云先生,阴阴地说:“云先生,您往前站!”云先生往前走了两步。“再往前!再往前来嘛!”云先生又走了两步。

“嗯?”尤瞎子对赵富宾示意,“好好地看看!”“嗯。”一眼就看见了云先生的耳朵眼儿,赵富宾不得不点头,不得不佩服尤瞎子的眼力,就他那一只眼,还戴着墨镜,竟能复杂的真相了然于心。“司令英明!”赵富宾向尤瞎子伸出拇指。

说实话,为了今天的装扮,新媳妇一夜没睡,真算是殚精竭虑。她先是把丈夫的大衫改短,适合自己的身材,又剪掉粗大的辫子,做成流行的背头——应该说,大致是背头的样子。丈夫的头大她头小,礼帽内她又衬了一块儿布,甚至她把内衣都换成了丈夫的。可是,可是耳朵眼儿她真的忽略了!当时她摘下自己的耳坠时也想到了耳朵眼儿,可她想着钱一交就能见上丈夫了,谁会关心一个男人的耳朵呢?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尤瞎子好男色!尤瞎子一眼就看上了“他”的清秀,“他”的腼腆,“他”的大男孩儿身材。他本来是想近看看“云先生”的靓姿,没承想有了更大的发现:一个有着男人气度的女孩儿!既是大男孩儿,又是大闺女!尤瞎子当时就想喝退左右来一个痛快。可是,他毕竟老于江湖,他要看看这里边究竟是不是还有些别的什么没有,他怕有诈!

尤瞎子得意地笑了,他故作和气地说:“云先生,请把帽子取下来?”云先生犹豫一下,还是取下了帽子:流行的男孩儿发型。细细看去,不但周围没有剃过的痕迹,发型也显得马虎。尤瞎子很满意。尤瞎子嘿嘿地笑了一阵,说:“云先生,请不要介意,我刚才和赵司令打了一个赌。他说你是小姐,我说你是先生。现在,请先生脱下大衫,帮我赢了赵司令这一百块大洋的赌金,我们俩二一添作五,咋样云先生?”

从尤瞎子抓住云先生的手说“好皮肤”时,孙大头就知道麻烦了。但那时他还没想到会麻烦到这样。现在,一听叫“脱下长衫”,孙大头的腿不自觉地就哆嗦起来。别看尤瞎子就一只眼,亮得很,他看着孙大头笑了笑:“大头,你一定会站在我的一边,对不对?”“尤司令……尤司令……”孙大头使劲擦汗。

“哈哈哈哈,云先生,脱吧!”尤瞎子高喊。云先生不动。

“你敢抗拒我的命令?”尤瞎子恼了,“来人!”“到!”两个匪兵跑进来。“把他的大衫给我扒下来!”“是!”俩匪兵如狼似虎冲上前来。

“慢!”云先生大喊一声。

“停!”尤瞎子右手抓枪,左手往外摆了两下,俩匪兵连忙后退几步。

云先生撩了撩衣襟。“嘿嘿,脱吧!”尤瞎子又催。

云先生撩了撩衣襟,一根半截铁锭子从襟下拔出来。她用尖锋对准自己的喉咙,大声说:“尤司令,既然您看出我是个女人,那我就跟你实说了吧。我是郭一山的老婆,上山是为了看我的男人。尤司令是江湖豪杰,绿林好汉,该不会难为一个弱小女子吧?”“说得好,我爱听!”尤瞎子忽然阴下脸来,“那,我要是难为你呢?”云大妮笑了,说:“明年今天,那就是小女子的周年忌日了!”说着,一用劲,一股鲜血从脖子里流出。

“慢——”尤瞎子一声大喊。“啊!”赵富宾也惊得站了起来。“郭太太——”孙大头一屁股蹲在地上。尤瞎子一伸手,赵富宾坐下来。

“好刚烈的女子!”尤瞎子挥着手,“都退,你们都退下去!”俩匪兵连忙退走。云大妮不动,一脸平静,任血顺着铁锭子往下流。

“佩服佩服!云小姐,您……”尤瞎子站起来。云大妮纠正他:“郭太太!”尤瞎子一愣:“啊?啊啊,郭太太!郭太太真不愧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啊!花木兰、穆桂英,那都是戏文中唱的,今天,你让尤某人开了眼界!古人云,惺惺相惜。郭太太,我尤某人也是被人刀架了脖子,才不得不请郭先生上山的。我要好好地招待你!来人!”“到!”三个小匪应声而至。“清扫道路,我要陪郭太太去看郭先生!”“是!”

尤瞎子扭头对赵富宾高声又说:“富宾,你通知大师傅,让他杀猪一口,宰羊一只,我要好好招待我们尊贵的客人!郭太太,我是个粗人,请您千万谅解,宽恕了我的鲁莽!请给郭太太疗伤!”“不用!”云大妮慢慢拔掉铁锭子,紧紧地攥在手中,“尤司令不必破费,我只想快些见到我丈夫!”

赵富宾站起来要走,尤瞎子追他两步,趴在赵富宾脸上,小声说:“你知道富宾,尤某人啥都不缺,就缺一个能配得上我的压寨夫人。富宾,你一定配合我!”“您放心尤司令!放心!”赵富宾拍一下胸脯。

自从绑走郭一山,刘仙堂就高兴疯了,出来进去都唱戏。本来他会唱很多段戏的,《二进宫》《三上轿》《四郎探母》什么的,不知道为啥,这一高兴,那些戏全忘了,就只剩下了两句:西门外放罢了三声大炮,伍呀伍云昭,伍云昭坐上了马鞍桥那嗬嗬……一天下来,口不离曲,曲不离这两句。你要说刘仙堂只顾高兴了,也不全对,因为他在高兴之余也有担心。他是下了决心要趁此机会弄死郭一山,从此一劳永逸的。他怕他的目的不能实现,所以一会儿唱戏,一会儿又焦躁不安。郭一山是二月初二晚上被绑走的,孙大头是初三上的山,新媳妇去的这天是二月初五,也就是说,从初二到初五郭家才去了两趟。刘仙堂可比郭家忙,初二那天是说服尤瞎子绑人,他去一趟;初三晚上他通过二孬买通了胡子和小个子,又去一趟;到了初五,刘仙堂又上山了。媳妇王桃儿不放心,拉住他不让去。他说你懂个屁,开弓没有回头箭,是死是活只能这样了。他要一举定乾坤,再不让刘家的后代们受郭家的窝囊气了!王桃儿说跟土匪来往只会有坏处不会有益处,刘仙堂说龟孙才不知道这道理呢!可只要对郭家的坏处比对咱的大,我就跟他土匪来往!王桃儿咋也不明白,人家的大坏处能抵消自家的小坏处吗?土匪要你一条腿你也给他?刘仙堂瞪起眼看她半天,看得她心里直毛。刘仙堂说,那土匪是不是要郭一山两条腿、三条腿?为了刘家的兴旺,我跟他郭家斗到底了,如果尤瞎子说要我一只眼,就能换郭一山的两只眼,那我现在就挖给他!

这下轮到王桃儿瞪眼了。王桃儿一瞪眼,刘仙堂跑走了。

刘仙堂来到山上的时候,正碰见两个小土匪在扫地,他来过两回了,有的人已经面熟,加上心里高兴,信口就问了一句:尤司令要娶太太了?小土匪并不买账,随手就给他一巴掌:妈拉个巴子,操恁些心干啥?刘仙堂马上就闭嘴了。心里想着,见着尤司令了,非垫他娘一砖不行!打他这小子斜眼儿。又转了两弯儿,迎头碰上赵富宾。赵富宾像有啥心事,低着个头,年轻的护兵背枪跟在身后。他犹豫了一下,就站住脚等赵富宾抬头。赵富宾不抬头,就要走过去了,他喊了一声:“富宾,赵司令……”

“妈拉个巴子……”斜眼儿又想发作,没想到赵富宾一愣神,竟接了话:“啊!刘先生?”显然他是真的没看见。“你怎么又来了?”赵富宾说着皱起眉头,很讨厌的样子。刘仙堂笑了,说:“啊啊,我有重要的情报,要见尤司令和、和您!”赵富宾忽然眼睛一亮,说:“啊,好啊!斜子,你送刘先生去司令部,我去喊司令!”“是!”斜子押着刘仙堂就往里走。

尤瞎子不食言,他让二十几个小匪清扫了山路,就陪着郭太太去看丈夫。说陪着,确实是不打折扣的。一会儿伸手示意,一会儿颔首微笑,新媳妇过门槛的时候,长衫绊了脚,他差一点儿就要伸手去搀了!孙大头胆怯地跟在后边,尤瞎子扭脸开着玩笑:大头,我可得好好谢你,天下英雄唯曹刘,能结识女中豪杰云小姐,你立的可是头功!孙大头擦擦头上的汗,嘿嘿了两声。云大妮脖里的血已经不流,攥在手里的铁锭子上,鲜血变紫,映着山间的天光云影,像夜间游走的蚰蜒,一闪一亮。没有人知道尤瞎子的心思,唯有赵富宾除外。赵富宾知道该怎样配合尤瞎子。去年冬天,尤瞎子抢了阎大户的小儿媳妇紫玉,紫玉十八岁,身材妖娆,皮肤姣好,尤其是一张小嘴,越是生气越是好看,努起来像一朵待开的月季。尤瞎子不忍强逼,学他的三叔尤老虎,把一服春药悄悄放进紫玉汤中。半个时辰后,紫玉被烧得小脸儿通红,不时地伸出舌头舔嘴唇。尤瞎子于是得遂心愿。今天,赵富宾安排了大厨杀猪宰羊,同时也没有忘记给大厨安排下春药。赵富宾知道,尤瞎子现在做的是游戏,狼吃羊之前的愉快的游戏!

尤瞎子一行正走着,赵富宾大步追了上来:“司令!”“富宾,都安排好了吗?”尤瞎子一脸郑重。“都安排好了,猪羊都在杀!”赵富宾走到跟前,故作神秘地说,“司令,刘仙堂来了,说是有重要的情报即刻要见您!”赵富宾声音并不低,身边的人都能听见。“即刻?”尤瞎子皱起眉头。“看样子很急!”赵富宾强调。尤瞎子略一犹豫,一语双关地说:“那好吧!你替我好好地招待客人,决不能有半点儿闪失!”“是。司令!”赵富宾大声应着。“云小姐,失陪了!”尤瞎子说着弯腰一躬,孙大头和云大妮都连忙回礼。

“哎哟!哎哟——”听见惨叫声,赵富宾感觉不好,掏出枪来,喊一声:“狗子,快!”几个人快步上前,猛一推门,禁不住大喊一声:“你们干啥?”

胡子看是赵富宾,并不怎么害怕,笑着说:“赵司令,这小子骂人!”昨天一顿暴打,今天又是一顿,郭一山躺在地上,挣扎着坐了起来:“我、没有骂人……”

“混蛋!”赵富宾抬手给大胡子一个耳光,“谁让你打的?”喊着,又往小个子屁股上踢了一脚,“谁让你们打的?滚!”两个家伙跑出来,赵富宾又跟着骂:“王八羔子,反了你们!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碰郭先生一个指头,知道吗?狗子!”“到。”狗子应。“你换下他俩!”“是!”“滚蛋吧!”看着两个家伙,赵富宾大声骂着,“一点规矩没有!”

孙大头看有机会,忙从兜里掏出几块银圆递上去:“富宾,啊啊赵司令,您看……今天这事?”赵富宾一挥手,几块银圆应声落地。孙大头愣了。赵富宾往外一指:“你们俩立即逃走!从这儿!”“啥?”孙大头和云大妮同时惊问。“尤司令要……哎,你们俩要快点儿逃走!听明白没有?”赵富宾头上有了汗珠儿。“好,好!郭太太,既然赵司令拼死帮咱,咱就快点儿走吧!”孙大头着急地说。

云大妮想了想,说:“赵司令,我拼死来了就是想见见先生。先生现在就在眼前,您、您还是让我见一见吧!”说着,就往里走。孙大头伸手想拦,赵富宾咬了咬牙,说:“快点儿进去,说几句就走!尤司令看上你了知道吗?”云大妮头一低,说声“谢谢赵司令”,扭脸进了窑洞。“越快越好!”孙大头追到门口。

新媳妇走进窑洞大喊一声:“先生!”郭一山挣扎着站起来,颇感惊讶:“你是——?”“我是你媳妇!”“啥?”郭一山抓住媳妇拉到门口,“哎哟你、你咋来了?吃了豹子胆了!”郭一山头发凌乱,满脸血痕,身上的衣裳还是结婚那天新郎官的大红袍服。“先生!”一声痛叫,新媳妇泪水横流。“爹,好吗?”郭一山问过,自己也哭了。“爹、爹好。”新媳妇说过,猛地扑进丈夫的怀里,两人哭成了一团。

门外的人都急坏了!赵富宾一块一块地往沟里踢着石头。孙大头满头是汗,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蹲下去。

新媳妇忽然止住泪:“咱爹问,是不是咱得罪谁了?你想想,咱究竟得罪谁家了?”郭一山擦了擦泪:“刘仙堂!是刘仙堂告的咱……”

司令部的护兵黑块儿跑过来,一边喘一边说:“报告赵司令,尤司令让我喊你!说有急事,让您快过去,我在这儿看着!”正蹲着的孙大头闻言,猛地站了起来。“不用。”赵富宾一脸严肃,“有狗子在这儿就行了!你快去回报司令,说我马上就到!”黑块儿犹豫着。“去吧黑块儿!”赵富宾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司令!”黑块儿一笑,转身就跑。

孙大头小步跑到门口,颤抖着声音,刚喊了一声“郭太太……”新媳妇快步走了出来。“从这儿上岭!一步也不要停留!”赵富宾指着旁边一条小道。两人连忙就走。“狗子,你去送他们!”赵富宾说过,又低声嘱咐了几句。

赵富宾走进司令部的时候,尤瞎子正哈哈大笑。赵富宾要分享快乐,就问是什么好事。尤司令一听又笑了,说,刘先生说女人像狗,谁先喂它它跟谁。刘仙堂上头上脸地接了一句:云大妮正等着司令您喂呢!“扯淡!”尤司令忽然不高兴了。刘仙堂不敢吭声了。黑块儿在门口一晃,尤瞎子看见了,扭头问赵富宾:“云小姐那儿谁在支应?”“司令放心,狗子在呢!厨房也做了安排,药都下上了!”

“嗯,”尤瞎子皱起眉,“云小姐是个刚烈的女子,药可以用,但千万不能强逼!咱山上啥都不缺,就缺这么个女子啊!传我的令,以后都称云小姐,乱称呼的一律打嘴!”

刘仙堂又想说话,尤司令忽然摆了摆手,说:“富宾,刘先生送来个扯淡的消息。”一转脸看着刘仙堂,“刘先生,你给赵司令再说一遍。”“郭家已经告了官府。我听说,官府正在调兵!”刘仙堂看着尤瞎子,“郭老头子在村里说的。他说官府的军队马上就要开过来救他儿。”“你说郭家浑不浑?告官府!北伐军的革命政府还是直系的吴佩孚?官府要是能管,那我们这碗饭还能端吗?”尤瞎子大声地嘲笑着,“官府不来郭一山还能活,他们要是敢来,我就先给他宰了!”刘仙堂火上浇油:“郭老头子劲大了,说,尤瞎子,他娘的一个子儿也不能给他!”“啥啥?你再说一遍?”赵富宾大声问。“郭老头子说,一个子儿也不给呀!”刘仙堂重复着。“一个子儿不给,那他们今天送的是啥?不是钱吗?”赵富宾看一眼尤瞎子,又看一眼刘仙堂,“刘先生,刘家、郭家有仇这是小事,歪报了消息,误导了司令你就不好屙了!再说,‘尤瞎子’也是你叫的?”“我不是学的郭老头子的话吗?尤司令,”刘仙堂看着尤瞎子尴尬地笑了两笑,“这是缓兵之计!一定是他郭家的缓兵之计!”

“富宾,不管刘先生的消息是真是假,咱都得提高警惕,别他娘真上了官府的当!这事我经过。刘先生,你不是要看你表弟吗,晚上一块儿喝酒!”“谢谢司令,谢谢司令!”刘仙堂站起来。“富宾,走,跟我去接云小姐!”尤瞎子戴上礼帽,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襟,忽感满面春风。

三个人跑到崖下,狗子举起枪来,对着天空。

“孙叔,给!”云大妮掏出五枚银圆递给孙大头,“快谢谢这位兄弟!”

孙大头接过,硬塞进狗子手里。“别啰唆了,快走吧!”狗子说着,对天扣响了扳机:

叭——叭——

疾风一般,云大妮、孙大头顺蜿蜒小道卷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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