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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独活

苦 甘 平 无毒 散肌表八风之邪 利周身百节之痛

——《本草纲目》

郭老先生微闭双目靠在床头,大概刚喝完药,碗还在旁边没有端走。在床的另一头,躺着的巧巧已经睡着,叭一声,手里的响蛋儿掉在地上。郭老先生猛地睁开眼睛,警惕地看了看外边。花娘从外边小跑着走进来,略显神秘地喊:“老头子,老头子,她回来了!”郭老先生猛地坐起来:“真回来了?”“真回来了!”“快叫她进来!”

花娘面现得意,扭脸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对丈夫说:“老头子,你这一回可得使使家法!刚进门就不把老公公的话当回事……”“你快去呗!”郭老先生急了。

新媳妇和孙大头几乎是一口气跑了这几十里,回到家往椅子上一坐,就起不来了。云大妮想自己是主人,挣扎着给孙大头倒了一杯水,孙大头接过,一扬头就没有了。云大妮再倒,孙大头再喝,倒第四杯的时候,孙大头才发现了自己的失态,禁不住哈哈地笑了:“你也快喝点儿吧!”新媳妇这才给自己倒了一杯。

“孩子,我总算把你囫囵着送到家了!我现在得回去换衣裳,十二个真魂你给我吓掉了仨,我这俩腿都快变成面条了!”孙大头说着站起要走,花娘走了进来,说:“大头,吃了饭再走吧,饭还在锅里呢!”一扭脸对新媳妇说,“快去吧,你爹喊你呢!”“孙叔,您先坐!”新媳妇说着,出了客房。

新媳妇先回了自己的新房,她去掉礼帽,脱了长衫,又脱了棉袄,想了想,踅转身闩上门,坐到床上又脱棉裤,汗出得太多,整个内衣全透了,一解扣像掀开了蒸馍的笼屉,嘘嘘地直冒热气。她拿起手巾,飞快地擦着身体,当擦到脖子的时候,她禁不住走到梳妆台前:自伤的时候她太激动,手一抖,锭尖儿斜了,要是不抖,她今天非死不可。现在留下了银圆一样大的紫和小枣一般大的血痂。鼻子一痒,连打了两个嚏喷,她连忙穿起自己的衣裳。又拿梳子理了理发,从衣架上取一条花绸巾,叠几褶,围在脖子里盖住伤口。站住,定了定神。

新媳妇轻脚走进上屋,看爹直挺挺地坐在床头,喊一声“爹”,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爹,孩儿不孝,没有听您老的话。现在,请您老惩罚,打,骂,孩儿都认!”郭老先生一声不响,定定地看着媳妇。新媳妇磕完头,好一阵不见动静,她抬起头来。

“孩子,土匪没有难为你?”郭老先生小声问。新媳妇红了眼睛,说:“没有。”郭老先生往后一仰,泪水夺眶而出。过了好一会儿,老先生才睁开眼睛,他看媳妇还跪着,这才伸出手向媳妇示意,说:“起来吧孩子,你是咱郭家的功臣!”“爹——”新媳妇哭起来,长跪不起。

“我咋也没有想到,郭家会过到这步田地,让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去冒这么大的风险……”郭老先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新媳妇也哭了,说:“爹,孩儿有错!”“起来吧孩子!”郭老先生挣扎着起床要搀媳妇。新媳妇连忙爬起来,去扶公公。

郭老先生坐好了,问:“一山,他、他挨打没有?”“没、没有。”新媳妇说着,又流下泪来。“真没有?”爹看着媳妇的脸。新媳妇振作起来:“真没有爹!一巴掌也没有挨!”“嗯,这我就放心了!咱长门就一山自己。从小到大,他没挨过一个指头啊!”郭老先生叹着,拭了拭眼泪,脸上露出宽慰的表情,“知道了为啥绑咱吗?”媳妇把掌握的情况给爹学了个清楚。

“……真是‘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尾(音yi)。’我咋也想不到,咱能得罪他刘家!咱是先生,只看病不卖药,除了骨伤药,咱开出去的方子都是在他家拿的药。他刘家的生意有咱郭家一半的功劳啊!”郭老先生摇着头,气得直哼哼,“我就不明白,咱咋能得罪他呢,你说?”新媳妇说:“爹,我看孙叔说得有道理。”“大头咋说的?”爹看着媳妇。“他说,自古都是看病不卖药,卖药不看病。他刘家从他爹那一辈开始,既卖药又看病,想获大利。咱呢,给人看病分文不取,这不就把他刘家比下去了嘛。他嫉恨咱!”爹点了点头,说:“有理!”

花娘走进屋子,看两人谈得投机,不解地看一眼,悄悄坐在床沿。

郭老先生说:“从明天起,我要把地全卖了,房子也全卖了,咱家五口人都挪到里头那三间药房里去住,倾家荡产,我也要把一山赎出来!哼,他想让咱死,咱还得好好活哩!”花娘禁不住小声叹着:“没地了,全家吃啥呀!”“地是人挣哩!有人啥都有,没人了地再多有啥用!卖!”郭老太爷说罢使劲咳嗽起来。

“爹,孩儿有个想法。”新媳妇看着公公。“说。”郭老先生闭上眼睛。新媳妇问:“那尊药王是不是玉的?”“当然是玉了,还是上好的玉呢!”郭老先生大声说。新媳妇看着公爹:“上好的玉?”“可不。庚子年慈禧太后从西安逃难回京路过咱洛阳,老佛爷手上长了个大筋疙瘩,疼得夜里睡不好觉,知府文悌是她的娘家侄子,八抬大轿请我过去,说是要给一个贵人看病。”老人睁开眼睛,一脸幽深的表情:“文知府领着我进个门,进个门,又进个门,一共过了五道门,哪一道门都有兵丁把守!我就知道要看的病人不一般了。到了一个不大的暖房,文知府让我停住,他自己进去了,一会儿出来,说是老佛爷这会儿高兴,赐我一见。这时候我才知道是给太后看的。我的心怦一下子就跳得快了。你不知道,慈禧太后的名声可不大好,谁要是得罪她了,一会儿就能要你的命!一进屋子,先磕头,只闻见满屋里都是香气,头也不敢抬。太后说赐座。太监就给我搬了个座。太后说,郭先生,听说你医道高明,寡人的手上起了个疙瘩,你看咋着给消一消?我正发愁哩,小民咋敢摸老佛爷的玉手呢!这时候大太监拿了一大块儿黄绸布,往慈禧太后的手上一搭,我这就能摸了。我摸的是黄绸子,不是太后的玉手嘛!我托住太后的手只一按,就知道这是绾了个筋疙瘩。这个筋疙瘩可不是一天半天了,少说也有五十年!”

“五十年?慈禧太后又不做重活,手上咋会绾住筋疙瘩呀?”新媳妇也听得入了神。“你往下听嘛!慈禧太后也是穷人家出身,她是小时候被选到宫里的。我可不能说有五十年了,女人都小心眼儿,万一怪罪下来咱吃不了就兜着走了!我用左手掐住她上边的太渊穴,右手轻轻地这么一捻,一推,一捻,一推,一捻又一推,那个筋疙瘩咯噔就化开了。我怕它再纠住了,又给她多捻了几遍。老佛爷一摸,没了!当时就笑了,说,我这个疙瘩长了五十二年了!还是我进宫前在家里捻羊毛累的,半辈子没再长,这一段疼起来了!我看老佛爷高兴,说话也大胆了。我说,老佛爷,您还得受点罪,小人家传的展筋丹您还得吃几天。她说,郭先生啊,我天天要吃不少药,能不能不让我吃啊?慈禧太后也可家常哩!我说,那就外敷吧!下去是下去了,后来我听说,老佛爷快死的时候那个筋疙瘩又起来了……”

“为啥呀?”新媳妇问。“她没吃药嘛!外用了。那天我要走,老佛爷当时一高兴,就赐给了咱家个白玉药王。‘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我问过做玉的麒师傅,他说,这就是蓝田的玉……”新媳妇叹道:“啊!爹,这一定是上好的玉了!”郭老先生点头:“那是当然了,皇宫里的东西!”

“我想——”新媳妇欲言又止。“哎,你说吧!”郭老先生看着媳妇。“爹,唉!”新媳妇叹了一声,“爹,孩儿说了,您老人家可别生气,要是不中,就权当孩儿没说。”“嗯。你说吧!”公公和花娘都看着她。

新媳妇不看爹:“我想着,应该把白玉药王当出去?”“当药王?那可使不得!啥卖了也不能当药王!”公公一听就急了。新媳妇说:“爹,您听孩儿说,白玉药王是慈禧太后送您的荣誉,放在哪儿它也是咱郭家的荣誉对不对?药王供在咱家里,咱一日三上香,不在咱家供了,咱也是一日三上香。它老人家只是挪挪地方,就能救咱的大急呀!我想,太后娘娘和药王爷九天有灵,也会同意咱这样做的……”“不行,不行不行!”公公小声喃喃着。新媳妇不听公公的叹,还往下说:“爹,我想了几遍,与其卖房子卖地,不如请药王爷挪挪地方。房卖了、地卖了可是再买不回来,因为价格太低。药王爷,咱随时都可以接它老人家回来……”

时砖头走进来:“姑父,外边有人要看病!”新媳妇一扭头:“给他们说,不看。”郭老先生看着花娘,说:“你去看看,让他们走行了。”花娘站起身来。“我也说了让他们走,可他们不走。”砖头说过,压低声音又说,“好像是那天那个外国人!”“外国人?”新媳妇声音倒高了。花娘听见“外国人”,犹豫着,站下不走了。“我去看看!”新媳妇说着站起来,“爹,您老再想想。”看着新媳妇出门的背影,花娘禁不住发表意见:“老头子,我看有理!”

新媳妇走到大门里,隔门缝儿往外一看:大门外,两盏马灯,照耀着一副担架,影影绰绰七八号人。新媳妇看他们真是看病的,一开大门,高声问:“请问,这是哪里的客?”

老陈走上前:“啊,您是——郭太太吧?马利奇先生腿摔坏了,是郭先生给看的,现在好多了,想再看看……”“啊,看病啊!对不住了,郭先生不在家,你们请回吧!”新媳妇说着就要关门。老陈推住不让关:“哎哎,郭先生咋了?”新媳妇说:“出事了!”老陈故作不知:“出事了?出啥事了?”“说那干啥!您又帮不了忙!”新媳妇说着又要关门。老陈进来一只脚:“郭太太,郭太太您请说说,或许我们真能帮个忙呢!”

“新娘子,放我们进去吧!我和郭先生是朋友……”马利奇大声喊。“朋友?”新媳妇犹豫一下,把大门敞开了,说,“既然是朋友,那,就先进来吧!”一行人把担架抬到门楼下。

一山这档子事把郭老先生吓怕了,他见媳妇走了一阵儿不回来,就让花娘出来看。花娘也有些害怕,她走出来,站在了屋山头的暗影里。

“您,就是意国的那个马利奇先生吧?”新媳妇大声说。“在下就是。新娘子,我愿意和郭先生做生意,他的佛头将来可以卖给我,我给他好价钱!”马利奇颇热情。“佛头?”新媳妇一愣。

老陈连忙大声解释:“马先生说,他是外科医生,做了传教士兼买卖古物,郭先生也是外科医生,做了新郎官兼古物买卖,他想和郭先生合伙做生意,给郭先生好价钱!”

新媳妇一听生气了,不客气地说:“啊,这么说马先生你是彻底错了!郭先生不做佛头生意!他是个医生,只看病。他被土匪尤瞎子绑架了!”马利奇大声说:“绑架?不就是因为佛头吗?”

新媳妇往前走了两步:“是因为佛头。可不是因为他有佛头,而恰恰是因为他没有佛头!他新婚大喜的日子,一个外国人腿摔折了,肩也摔断了,骨头杵了这么高。作为一个医生,他知道人命关天,若不及时救治,病人不仅会锯腿,还可能危及生命。他不顾大喜日子不能下马、不准落轿的千年规俗,毅然返回为他的病人捏骨疗伤。谁能想到,到了晚上喝喜酒的时候,一群土匪绑架了先生!原来,那个病人抢了土匪的两个佛头。土匪们找不到那个外国人,就绑架郭先生要他包赔!你们看——”新媳妇转身指了指家里,“为了赎回先生,郭家卖了房子卖了地,卖了家具卖了树,总之能卖的全卖了!马先生,您走了那么多地方,见多识广,可您见过这样的情景吗?一个医生救了病人却还要为他素不相识的病人用生命还账!遗憾的是,他的病人还以为医生也和他一样,是个倒腾佛头的生意人……”

“新娘子,不,郭太太!”马利奇大声喊,“在下知错了!在下让郭家和郭太太蒙受了委屈。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知恩不报非君子。马利奇虽是意国人,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我替我先生谢谢马先生您了!”新媳妇大声说,“只是郭先生还没有回来,恐怕无人能为你效力!”

老陈说:“那,郭老先生呢?”新媳妇回答:“老人家重病在身,起不得床。对不起了马先生!”说过,转身就往回走。

云大妮和孙大头的逃走,令尤瞎子大为光火:“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郭一山这庙在这儿,她小姐能跑得了吗?通知郭家,钱不要了!要他拿女人换男人!”赵富宾给他点了一支烟,他接过来吸着还骂,“能从咱眼皮儿底下逃走,要么是有家贼相助,要么是坏了行内的规矩。我要追查,我不相信找不到原因!”

赵富宾看尤瞎子怀疑上了自己,连忙承担负责:“司令,全怪我年轻,虑事不周。我请求您当着众弟兄的面惩罚我,打,骂,罚都行,以整顿队伍的纪律!”尤司令看赵富宾一眼,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是责怪你,我是太喜欢这个小女子了!敢女扮男装来咱这匪窝儿,敢拿着铁锭子当护身的武器,这叫什么?智勇双全!这样的女人给谁做老婆是谁的福分啊!”

赵富宾知道尤瞎子素来多疑,前两个副司令都没得好死,一个被他毙了,因为他发现他想夺权。一个被他派出去绑架康百万庄园的当家康鸿猷,可又悔言不给他接应,明摆着是整治他的。果然就没有回来,被康百万的家兵抓住点了天灯。他所以二十岁就接了这个副司令,主要是因为他年轻,没羽翼,好控制。他看司令让了步,就接着劝解起来:“司令犯不着生气,她那么任侠刚烈,宁折不弯,我看也不是颗好剃的脑袋……”

“富宾呢,我何尝不知道这头难剃!俗话说烈马难骑,可要是能骑服了,不就是一匹好马了?我是真想骑骑她这匹烈马!”尤瞎子嘘出一口烟,再一次感叹,“给谁做老婆是谁的福分啊!”赵富宾笑了,说:“她要是坏起事来呢,也比没性子的人坏得有本事!”赵富宾的话让尤瞎子再次想起紫玉,尤瞎子得遂心愿后,便想着紫玉会跟他,也就放松了警惕。再说,他也不相信一个杨柳细腰的裹脚女孩儿会怎么着他。第二天晚上他强行云雨,前门后庭地耍了个痛快,躺床上正吸烟,紫玉忽然抓起了他扔在桌子上的王八盒子。抓起了盒子他也没在意,谁知道这小妮儿在家里见过男人耍枪,怎么一弄打开了保险,她两手举起枪,对着他就扣了扳机。直到这时候尤瞎子才知道危险,可是已经晚了,床上一个猛滚就到了床下,就听见紫玉一声“哎哟!”等卫兵破门进屋的时候,紫玉已倒地身亡。她被石墙上反弹而回的子弹击中了面门!而他,则被她击穿左脚,两个月后才好。软缎儿一样的肌肤,柳枝儿一样的柔腰,喜馍儿一样的小乳,月季苞一样的小嘴儿,竟会突然举起手枪!尤瞎子沮丧了好几个月。

尤瞎子一时无语,使劲地吸烟。赵富宾知道尤瞎子不快,故意岔开了话题:“司令,您让胡子和小个子打郭一山没有?”“没有啊!他们打了?”尤瞎子扭过头来。赵富宾说:“都打好几回了,你我可都不知道!”“反了他们了!哼,看来咱这规矩真不能不说了!”尤瞎子找到了撒气的理由,“集合队伍!”

队伍很快集合起来,尤司令走到队前,把三个犯错的家伙,胡子、小个子、狗子,各打了两个耳光,并罚钱二十块现大洋。胡子、小个子是擅自行动,官报私仇;狗子是拉稀脱岗,延误追击。黑块儿也被罚了十块,因为他没有严格执行命令。赵富宾提着枪跟在司令身后,一脸严霜,虎视眈眈。

打完罚过,尤瞎子瞪起恶狠狠的独眼训话一通:“诸位都是我尤某人的乡党,不是沾亲,就是带故。但咱要发大财,成大事,就不能讲这个,得讲规矩!以后谁要再不严格听从命令,擅自行动,就不是罚几个钱的事了,我要砍你的头,要你的命……”

大大小小的佛头,高高矮矮地站成一队,一个个微闭了双目,安详得让人想睡。对面坐着的马利奇,歪了头看着,鸟一样的目光,从这尊上飞起来,又在那尊上落下去,扑扑棱棱的翅膀扇动着佛头的灰土。在这宁静的夜晚,在这宁静的窑洞,在宁静夜晚宁静窑洞的跳动摇曳的灯光下,马利奇终于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窑院中的老陈伸着头往窑里偷看。马利奇是个怪人,掏那么多钱,冒那么大的危险弄几块佛头,值得吗?他说他想买龙门山上的卢舍那大佛。卢舍那大佛头顶天、脚触地,你能买得了?就是白给你,你拿得走吗?怎么拿?可他说,即使他不拿,停不了多久,也会有人把它请走的。就为这个登天般的事,他屡次催老陈去量,他要知道卢舍那的头多高多长,他说他只要知道多高多长,他就知道卢舍那的头颅有多重,就知道用什么方法请走卢舍那。老陈可不是傻子,老陈不仅知道马利奇没法拿走卢舍那,老陈也知道龙门山上的卢舍那不好量。那么高的崖,那么大的佛像,能是一个人的活儿?再说,别的佛灵气够不够他不知道,卢舍那的灵气他是领教过的。有一回他被尤瞎子的队伍追到龙门山,躲在卢舍那的大腿下边,大腿是直的,前边只有几颗秃发似的小草,他只得使劲下伏,心里暗暗祷告:大慈大悲的卢舍那,只要您让小子得逃厄难,我给您老人家烧香磕头,放千头长鞭。几十个“尤瞎子”从佛前经过,竟没有一人发现他。老陈受过卢舍那的大恩,即使能量他也不会去,或者说他也不敢去!可是,他喜欢马利奇的钱,钱他娘真是好东西,既能喝酒又能睡女人!他喜欢马利奇的钱,就收了马利奇的钱。他不喜欢马利奇的活,就不去做马利奇的活。

“老陈!”马利奇在洞里喊他。“哎,来了来了!”老陈走进去。“怎么样?量了吗?”马利奇欠了欠身子。老陈夸张地说:“量过了。哎呀,卢舍那大佛那是好量的?我们先爬到山顶,从山顶往下吊绳子,然后再顺着绳子……”

“马先生,北京的信。”小眼儿快步走进窑洞,把信递给马利奇。马连忙拆信,边拆边催,“往下说尺寸大小?”“尺寸——”老陈做出思考的样子,“头高一丈一尺一寸五分,脸宽八尺二寸五分。不量啊马先生,咱还想凿,这一量啊,我是真不想凿了。”马利奇看完了信,猛地往后一躺,闭上了眼睛。老陈继续往下说,“为啥呢?太大了!根本就凿不下来。就算凿下来了,您想想,几万斤,谁能拿得动啊!”

马利奇躺着不动。

两人看马利奇闭目不动,以为他累了或者不想听了,就慢慢地退了出去。一到院里,小眼儿就不满了,说:“老陈,你真去量了?卢舍那可是救过你!”“量球!恁高咋上?”老陈压低声音。小眼儿瞪他一眼:“那你咋说恁清?还一尺一寸五分!”“嘿嘿嘿嘿,”老陈狡黠地笑起来,“越是没去,越得说细。外国佬儿,他知道球啥!”马利奇忽然喊:“老陈,恁俩过来!你们在外边说啥呢?”小眼儿忙接上:“吹他咋上去量那个卢舍那大佛呢!一丈,一尺,一寸,五分,细发着呢!”说过,禁不住挤眉弄眼。“就来就来。”老陈瞪小眼儿一眼,连忙跑进屋里。

“你们看,”马利奇指着一尊佛头,“这就是魏灵藏造像龛里的佛头,脸长,鼻高,这样看有点儿变形,仰脸看时就感觉正常了。那时的雕刻家很讲究艺术的观赏效果呀!这佛,仪态安详,面带微笑,好像他知道人间的万千个秘密,只是一言不发,逗你去猜。佛的内心既宁静又恬适,你我都做不成佛。我们顶多只能做做佛的模特儿。你们看!”马利奇闭眼做出微笑的样子,问:“像不像?”小眼儿转脸小声骂道:“像鬼!”“你说什么?”马利奇没听清。“他说你像鬼,魔鬼。不像佛。”老陈揭穿他。“哈哈哈哈,我们只能做鬼!魔鬼是佛的对头。我是魔鬼,但我想当一回佛。你们看,”马利奇指着另一尊佛头,“造像的这个魏灵藏才是个陆浑县的功曹,哪来那么多钱请人雕凿佛龛呢?他一定是个贪官,不是包青天。他搜刮的钱太多了,怕将来入阴曹地府下油锅,来世不能托生为人,他要造一尊佛像赎一赎自己的罪过……”老陈禁不住插话:“马先生,造佛像可以赎罪,凿佛头不是添罪吗?我们队伍里就有人说,马利奇摔断腿就是因为凿佛头太多,佛爷生气了要惩罚他!”马利奇笑起来:“佛头哪是我凿的?我只是买。掏钱买!”小眼儿说:“马先生,你买这干啥?放到家里不害怕吗?”“哈……我们不放在家里,我们卖到博物馆。”“博物馆不害怕吗?”小眼儿仍然不解。“博物馆——”马利奇想了想,“就是专门放东西的地方,什么东西都放到那里让人看!”“噢!”两人半张着嘴表示明白了。“你们信不信,我想当一回佛……”马利奇说着闭了双目做一个佛相。“哈……你当佛,小心有人把你卖了!”小眼儿跟他开玩笑。

“马先生,你这腿还疼不疼?”老陈做个鬼脸儿。马利奇咬牙挪了挪屁股,说:“哎呀,疼,疼得很!”小眼儿问:“这骨折了的疼和其他疼比如刀子伤肉是不是一样的疼呀?”马利奇仰脸想了想,用总结似的口气说:“骨头断了你才会知道,那皮肉之疼根本不算是疼!皮肉疼,疼得浅,疼得夸张。骨折了疼,疼得深刻,疼得实在。骨头折了你才能知道你的身体究竟有多深,因为它就在你身体的最深处疼!它是灵魂的疼……”“把腿一锯,它不就不疼了?”老陈说。马利奇抖了一下身子:“嗳,和锯腿比起来,还是骨折了好!”“马先生你别怕,我听说中国有麻沸散啥的,放鼻子上一闻,啥都不知道了,锯了……”小眼儿比画着。“你说那是蒙汗药,梁山好汉用的对不对?”马利奇摇了摇头,“我可不想享用贵国的麻药!”老陈说:“不锯腿谁享用它呀!可要是真锯,你还得争着享用呢!”“所以我决定,拿佛头换郭先生!”马利奇得意起来,“郭先生回来了——”“你就能看病了!”小眼儿接上,“他给你一看病——”老陈接上:“你腿就不锯了!”马利奇笑了笑,说:“把郭先生换回来,你们说,我是不是做了一回佛?”“哎,那你不是赔钱了吗?”小眼儿叫着。老陈笑起来,说:“马先生一赔钱,我们当护兵的不是也没钱了吗?”“嗳,”马利奇正了颜色,“你们的钱照给!”

马利奇立即行动,他取来毛笔,给尤瞎子写了一封书信,要老陈和小眼儿明天一早就送。“事成之后,你们把郭先生直接领到咱这儿。”他很自信地做了吩咐。没想到老陈和小眼儿不去,他们怕尤瞎子不讲信用,把他俩扣下来了。马利奇瞪大蓝色的眼睛,仔细地看了两人几眼,说:“每人再加一块银圆!”

加了银圆他们也不敢去!马利奇才相信这事真有难度,于是闭上了眼睛。等他蓝眼再睁开的时候,两个护兵就舒心地笑了。因为他说他要亲自去!当晚,也就是郭老先生听完媳妇的汇报正要休息的时候,老陈和小眼儿骑马来到郭家。新媳妇知道了他们的美意,赏每人五块大洋。小眼儿骑马走了很远,还感叹这样挣钱真是舒服!要是天天有这事,他甘愿不抢不盗!

郭一山被绑走,可苦了患病的百姓们。天天都有人来,天天都没人看。有钱的病人还好,推着拉着,就去了别的医家。那些没钱的病人就惨了,尤其是折了胳膊断了腿的,哭着喊着坐等,门内门外,就像是刚刚打过一场小型的战斗。就在新媳妇去当药王的时候,郭家大门外来了一副担架,受伤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因为是孩子,不知道忍耐,一个劲地哭喊。坐等看病的人中都有相识的,其中一个老者认出了来人,站起来大声招呼:“福,福!孩子咋了?”一脸汗水的中年人扭过脸来大声应道:“拴表叔啊,老二淘气哩,腰摔坏了!”拴表叔面显难色:“你没听说,郭先生被尤瞎子绑架了!”“俺离平乐镇五十多里,哪知道啊!”福皱着额头,“这个王八蛋尤瞎子,谁不能绑,绑郭先生!不是想落骂哩吗?”老有智慧,立即给他出了个主意:“哎,福,光骂也不中,尤瞎子不是你姑父吗?我看,你不如抬着孩子去山里找他!腰摔坏,接不好了,还落大残疾呢!”“自我姑死后,我们就不再来往了。谁认他这个王八蛋姑父呢!”福擦了擦汗,又想了想,说,“事到如今,看来也只能这样!谁知道地方啊?”“孙大头知道,他去过两次了!”旁边有人插话。很快,就有人问出了地方,一行人抬了孩子,风一般往外走。福都能上山找,我们为啥坐等?呼啦啦,众病人全都站起,跟着福出了平乐镇。

站岗的瘦猴儿看来了一群农民,抬担架的汉子在早春二月的山风里竟一个个光着膀子,那些背孩子的,吊胳膊的,也都像寻仇人似的,头上冒着腾腾的烟儿,立即横刀拦住:“站住!干啥的?”“不干啥,看病的!”有人应。瘦猴儿喊:“都回去,这儿不看病!”不远处,一个端枪的土匪跑过来,如临大敌般拉响枪栓:“你们想干啥?造反吗?”福擦着头上的汗,很不以为然地回答:“我要见你们的司令尤瞎子!”“啥?你他娘敢喊尤瞎子?活过月了!”拿枪的土匪举枪对准福。“咋?尤瞎子是俺姑父哩,喊他个尤瞎子咋啦?见了面我还敢抠他的屁股哩!”福大喊。两个土匪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过!”福一招呼,人们抬了担架就往里闯。“哎哎!”两人横了家伙阻住大伙。“你快去报告!”持枪的喊拿刀的。瘦猴儿转身跑了两步,忽然停下来,大声问:“叫啥名字?”“倪义福!”“啥?”拿刀的土匪又拐了回来,斜眼看着福。福又擦了一把汗:“倪义福!”“你怎么骂人?你是谁姨父?”瘦猴儿恼了,顺过刀来。众人禁不住大笑。“给你们尤司令一说,倪义福来了,他就知道是谁了!”福不笑,大声喊着。

尤司令皱起眉:“……倪义福?这个王八羔子,自从他姑死后他就不跟我来往了,今天咋想起我来了?啥事?”瘦猴儿报告:“他说他的孩子腰摔断了要请郭先生看……”“啊!”尤瞎子想了一会儿就说,“让他们进来吧!”

尤瞎子放妻侄儿进来看病,禁不住念起了旧情。三十年前,福还是个光屁股孩子,给一块梨膏糖喊一声姑父,嘴里塞满了还跟着他喊呢!“走,看看他个王八羔子!”尤瞎子站起来。“这算他乡遇故亲,应该!我陪司令。”赵富宾说。

关押郭一山的窑洞前现在成了战地医院,砍竹子的,削竹片的,拿着布条捻绳子的……郭一山两天被打两场,腿脚都不灵便了。两人搀着他来到担架旁,看了孩子,验了伤处,知道脊骨未断,肋骨折了三根,于是弯下腰,摸,推,按,抚,给孩子治疗。众人都是助手,有的递竹板,有的拿绳子,尤瞎子一行走来的时候,竟没有看见。

“嗬,成医院了!”尤瞎子大声喊,“福,给你老姑父带的啥好吃的呀!”“毬!”福直起身大声叫。“哈哈哈哈,你个王八羔子,还是见面就骂我!”尤瞎子不恼。“瞎子啊,你可真成了瞎子了!绑谁不中,非得绑郭先生!你知道不知道,方圆几百里的老百姓都骂你哩!”福不依不饶。“骂我,哈哈哈哈,当今天下谁不挨骂?赈灾的好吧,还有人骂他不公平哩!你不用担心,人有病死的饿死的炮子打头的,没有骂死的!给,你小子会说话,赏你个烟吸吧!”说着,掏出哈德门香烟,扔给倪义福一支。小土匪连忙跑上去给福点着。赵富宾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斗嘴儿。

倪义福吸着了烟,走到尤瞎子跟前,诚恳地说:“姑父,您也五十多岁的人了,积点儿德,放郭先生回去吧!”没想到尤瞎子恼了,抬手给倪义福一个嘴巴:“妈拉个巴子,这事你也能管?乱朝纲了!我不积德,我光作恶,我现在就把他郭一山崩了!不让他给你们这些王八蛋看病,看谁能把我咋着?”喊着,猛地掏出枪来,哗啦就子弹上膛。

“哎哎司令!”赵富宾上前劝住尤瞎子,扭脸大声骂倪义福,“你小子不识好歹,咋能给你姑父犟嘴哩!滚!”旁边的人急上前拉起倪义福就往外走。“自家内侄,你还不知道他那样儿,吃屎不知道香臭,您能跟他小孩子家生气!”赵富宾劝着尤瞎子。“叫他滚蛋!现在就给我滚!别以为喊我几声姑父他就能上脸!乱朝纲了,摆活我呢……”尤瞎子叫喊着。

倪义福不服软,虽然被众人劝住,还一个劲地骂着:“崩了郭一山,老百姓不把你的肉片成片儿涮涮吃了……”

马利奇决定了要上山,要用两尊魏灵藏的佛头赎回郭先生,却一时被上山的方式所困惑。腿、肩骨折,既不能骑马骑驴,也不能坐马拉的轿车牛拉的太平车。面对着惯匪尤瞎子,他必须去得体面,去得尊严,既不能让老土匪看出他是腿伤受不住了不得已出此下策,也不能让他们小瞧了堂堂意国大邦的资深传教士,他要让尤瞎子知道,他是郭先生的朋友,为朋友他可以两肋插刀!土匪属江湖中人,江湖中人重义气。他要让尤瞎子明白他马利奇也是个重义之人!两个护兵哪知道马利奇的心思,一早就抬了副担架走进了窑院。马利奇不坐。马利奇说,我是去见他尤司令,坐副担架算什么?他会笑话我们的!老陈说我知道了,不大一会儿就抬了顶轿子走进来。这顶轿子是乡间娶媳妇用的小轿,轿蒙子装饰得花花绿绿。小眼儿说马先生,这回你该满意了吧,县太爷的待遇。马利奇摇着毛茸茸的大手说,耍猴儿似的更不行!我们是去救郭先生,要让土匪一见我们就肃然起敬,这样才利于此次的行动!两人一时都傻了眼,不知道该作何安排。马利奇说,你们找几把椅子来让我看看!太师椅、官帽椅、扶手椅、罗圈椅、躺椅……,一会儿搬来七八张样式不同的椅子,一递一张地轮流放在窑洞门口。

马利奇挑中了罗圈椅子。罗圈椅子的最大特点是靠背像个罗圈,既能坐,又能靠。马利奇挑中了罗圈椅子,但他不满意眼下的这把,于是又让他们再找,要找一把最好材质的罗圈椅子。老陈不是个笨人,他在马财主家借了一把红木的罗圈椅子,说是他的本家马利奇要坐一天。马财主哪敢惹老陈,派两个长工小心地抬了过来。马利奇终于满意:坐起来精神,靠上去雍容,就这张了!

老陈对红木的体会不是它如何贵重,而是它如何沉重。两根长竿绑好椅子,马利奇上着深蓝色西服大红领带,下穿宽腿咖啡色长裤,右脚一只锃亮的皮鞋,左脚肿着呢,包了块白布。左胳膊也用绷带吊了,只是西服盖着呢,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老陈和小眼儿弯腰一抬,才知道上当,这红木的罗圈椅少说也比普通的椅子重二十几斤。马利奇在前,四个壮汉轮流换班;两个佛头在后,四个汉子两两一组。九条汉子三个重心,斗折蛇行于山间小道,看上去煞是壮观。

尤瞎子让倪义福骂了一顿正生气,瘦猴儿又来送信了:“报告!”“滚!”尤瞎子大恼,刚才就是这个小子一声报告,送了一场气,现在又来报告呢,烦人不烦!瘦猴儿不敢吭,后退了两步,没敢滚!“有啥事?”赵富宾走过来。瘦猴儿呈上来一封信:“有一个外国人要、要求来见!”“外国人?外国什么人?”尤瞎子听见了。“这是给您的信!”赵富宾递给尤瞎子。尤瞎子不接,说,撕开念念。尤瞎子不识字,一见有字的东西就烦。

赵富宾打开信函,大声读给瞎子听:

司令尤先生阁下:

敝人马利奇购得魏灵藏佛头两尊,近闻司令志趣高古,雅爱文化,今日奉上,望乞笑纳。一山乃敝人挚友,相知甚深,祈司令即刻放还。

我意国乃欧洲大邦,船坚炮利,文明发达,不知司令可愿一见否?

意大利传教士马利奇叩

虽然马利奇的文字有些古雅,但尤瞎子还是听明白了:“这个马利奇是不是威胁我呀?船坚炮利,他是开船到老子的山上来的吗?”“不。他坐的是椅子!”瘦猴儿连忙接上。

“哼哼,我倒想见见文明发达的欧洲大邦!富宾,你说见吗?”尤瞎子问。“马利奇上山,说明他向司令低头了,当然要见!”赵富宾笑了。“好!拿我的长衫!”尤瞎子高兴起来,扭脸又说赵富宾,“你也要换换衣裳,不能让外国佬儿小瞧了我们!”

装扮很快即毕,尤瞎子黑色长衫,茶色礼帽,戴灰色压鼻眼镜,手持锃亮的文明棍儿。赵富宾偏分了头发,一袭藏青色竹布长衫,脚下是一双尖头皮鞋。二十几个匪兵站成一排,尤瞎子把穿戴破旧的一一剔除,只剩下八个穿戴齐整的留下。尤瞎子派两人把住门,剩下的六个一分为二,列站两旁,他又认真地看了一遍,这才对赵富宾说:“请马利奇!”赵富宾高喊一声:“有请马利奇先生——”“有请马利奇先生——”门口的小匪高声喊。

四个汉子弯腰低头,小心翼翼地把马利奇抬进屋子。紧随其后,两个佛头也被抬了进来。

尤瞎子和赵富宾迎到门边。尤瞎子面现得意,指着身边的椅子示意:“马先生高座?”“谢谢!麻烦了!”马利奇彬彬有礼,端坐在自己的罗圈椅上。尤司令坐上自己的皮椅子,赵富宾侍坐在旁。尤司令高喊一声:“上茶!”两小匪抬着茶几,一小匪端着茶盘跑步过来,将茶几放在马利奇身边。

“谢谢!”马利奇挺直身子,声音朗朗:“尤司令,敝人即献魏灵藏佛头两尊,请司令笑纳!”“哈哈哈哈,”尤瞎子十分得意,他站起来,走到魏灵藏旁边,用手摩挲着,“马先生美意,尤某人不敢不纳!抬走!”“是!”旁边的小匪抬起佛头走往里处。“古人云,来而不往非礼也!”尤瞎子高声说,“富宾!”“在。”“把我送马先生的礼物拿来!”“是。”赵富宾端着托盘走上前:一根长杆烟袋。

尤瞎子拿起烟袋,指着烟嘴儿夸张地说:“这烟嘴儿,这烟坠儿,可都是古玉呀,马先生!”

郭老先生一夜没睡好。没睡好不是惦记儿子,媳妇回来一学嘴,他明白了事情的根由,也知道儿子没挨打,心里一下子透气了许多。没睡好也不是因为激动,意国人说要拿佛头换一山,他心里猛一轻,知道事情要有转机。但毕竟还没有实现。要说是该好好睡一觉,补补这几天的精神。可他睡不着,他在想这个满打满算才过门三天半的儿媳妇,看上去文静娴弱,怎么就有个英雄虎胆!俗话说傻大胆,她不是傻大胆!女扮男装探匪窝,就表明她不傻。女子无才便是德。看来傻不傻也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表明她疼丈夫。为了未谋一面的丈夫她愿意去冒险、去死!忠诚,无私,这个女孩子太了不起,也是一山的福分了!再看媳妇心里,水盆儿一样清亮,卖地、卖物、卖树,经手人说完了,她的账也算清了。妻子也忠诚,看着老先生彻夜咳嗽,她比他还难受,常常说要是割她一块儿肉能让老先生病好,她现在就去拿刀。但花娘糊涂,连个秤都不识。一听几亩几分地卖多少银圆多少铜板,立即就成了一盆糨糊。翻翻腾腾直到五更鸡叫,老先生才迷糊了一会儿。刚刚醒来,花娘就熬药端了过来。洗脸,漱口,喝药,老先生就问儿媳妇,花娘说在外边候着呢!老先生说:“快请她进来,我有想法!”“叫她?”花娘看了看丈夫。“嗯。”老头儿点头。

新媳妇进来了,问过安就给公公报账:“爹,地头的树又出了四棵;两张顶子床抬到了会上;高家欠的账,也派人去催了……”郭老先生不接腔,只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孩子,这几天经的事,超过我大半辈子。我想了又想,有一个想法要给你说!”“爹,孩儿听着呢!”新媳妇仍站着。老先生说:“你坐下,爹再说。”“爹!自家孩子,您还客气啥!”新媳妇不坐。“去,你给媳妇搬个座!”郭老先生吩咐花娘。花娘端着药碗正要出去,犹豫一下,弯腰就去搬凳子。新媳妇看见,跑在前边抢了凳子,倾着身子坐在公爹的身边。郭老先生说妻子:“你也坐下来听!”花娘端着个药碗,一屁股坐在床沿上。郭老先生看着儿媳,郑重地说:“孩子,我身体有病,你花娘又从没有管过事,家里就这几口人,你看该卖啥,该催啥,从今以后,你就当家做主吧!”新媳妇赶紧站起来,说:“爹!孩儿年轻……”老先生伸手止住:“只是,刚进门就让你操心受累,爹心里过意不去!难为你了孩子!”郭老先生很动感情,他忽然两手抱拳,对着新媳妇说:“也让爹,给你致个礼吧!”“爹!”新媳妇忽然哭了,翻身跪在地上,“爹,您这是折煞孩儿!”郭老先生落下双拳,老眼里忽然泪水纵横。

新媳妇抬头看着公公说:“爹,孩儿年轻,虑事不周。屡屡让您担惊受怕。家里的事孩儿理应出力,可您也不能放手不管……”老先生说:“管,管,管,你起来,起来吧孩子!”

新媳妇流泪看着公公。太突然了,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把孩子捞起来!”老先生喊花娘。花娘面显不满,但还是起身去捞。新媳妇受惊般慌忙站起,躬立在公爹身边。

“我这身体,一动就喘,我还能管个啥!”郭老先生两手伸着,“郭家行医二百有年,今天这是个大坎儿啊!可惜要翻越这个坎儿的,不是郭家的老少爷们,而是郭家才过门的新媳妇,一个二十岁的弱女子!郭家咋过到这一步了!老天爷,您咋叫郭家过到这一步了……”郭老先生感叹着。

花娘对老头子的决定大为不满,过门才三天,一个女孩子就让她当家,三进院落的郭家她能当家吗?她当过家吗?她知道咋当家呀?她摸了两回老头子的额头,不发烧呀!郭老先生知道她不服,但他不说。他知道说也没用。花娘忠诚,但花娘执拗,小心眼儿,来郭家二十四年,给他做了二十二年老婆,他还不知道她!但他相信自己的决策对,也只能这样决策。

新媳妇当政的第一件事就是当药王!时砖头推一辆独轮车儿,白玉药王仅蒙着一块提花大红软缎,高高地耸在车上。一脸平静的新媳妇走在车前,扯直了一街两行的店铺子和熙熙攘攘的行人们的目光。“请问——”典当行的小伙计还没说完,新媳妇就截断了他的话:“你们掌柜呢?”典当行的金老板闻声出来:“请问,您是——?”“我是郭一山先生的媳妇。”“啊,啊啊,郭太太!您要当啥东西?”金老板是个明白人,郭家的不幸他早已听说,他一边问,一边就扭过脸往外看。“砖头,”新媳妇一声喊。时砖头应着,连红缎儿带玉雕一齐抱上柜台。新媳妇慢慢揭开红布:晶亮亮一尊玉雕直晃眼睛。

金老板一时不解:“郭太太,您这是——”新媳妇轻声说:“当。”金老板大为惊喜:“哎呀,这不是太后赐的那尊白玉药王吗?”新媳妇轻轻点头。“这可是郭家的镇宅之宝啊!”金老板毫不掩饰他的惊喜,“一点儿瑕疵没有!您怎么舍得当呢?”新媳妇说:“您知道的,急着用钱。”金掌柜问:“您想要多少钱?”新媳妇伸出两个指头。“二百?”金掌柜试探着。新媳妇说:“两千!”金老板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新媳妇说:“郭太太,您等两天行不行?让我转借转借?”新媳妇说:“您有多少,就先给我。一千有吗?”“一千?”金老板想了想,“嗯,有。”

砖头把一千块银圆推回来,放好,新媳妇回屋换了衣裳,压着宽彩辫儿的东洋提花阴丹士林大袄,长袖瘦口,黑色肥腿的棉裤,裤口处也压着寸许宽的桃花绸饰,脚上是一双暗红色软底布鞋。因为前天把长辫子剪掉,理成了背头,今天特意顶了一个绣花手巾。新媳妇安排了第二件事,就是和孙大头、时砖头一起牵驴去接先生。全家人过年一般穿了新衣送出来。郭老先生在大袄外边罩上了他的老蓝竹布长衫,花娘穿的是黑洋布绲边大袄,巧巧穿得更艳,桃红袄,枣红棉裤。郭老先生手拄拐杖,巧巧象征性地搀着他,显得懂事而乖巧。花娘则掂了老先生的长杆烟袋跟在后边。

郭一方听说了,也要跟着过去接。“爹,您好好歇着吧,不要送了!”媳妇阻住他。“回吧老先生!”孙大头说。“大伯,您回吧,我们一定把大哥接回来!”一方挥着手。“大头,一方,越是到这时候越要小心,啊!”郭老先生嘱咐着。“放心吧老人家!”孙大头安慰他。“唉,不见到一山,我是咋也放不了心啊!”郭老先生来到了门楼底下,站了,眼看着四人一驴越走越矮。

刘仙堂决心害死郭一山,经过一番认真的讨价还价,说好事成之后给胡子和小个子,还有自己的表弟二孬每人五十块大洋。虽然胡子和小个子被尤司令以擅自行动,官报私仇打了两个耳光,罚了二十块大洋,可他们从司令的话中并没有听到不准杀死郭一山的明确意思。既然五十块大洋送到了手边,不拿可不就成了傻子?人不能跟运气作对。拿!他们决定先找看守郭一山的狗子。小个子的姑家和狗子是一个村,就由小个子去说。小个子先掏出六块大洋。狗子不接。狗子是戴罪立功,小心得很。小个子看了看窑洞,说把郭一山往门框上一吊,就说是他受不住趁夜里上吊死了。上吊死的,跟你有啥关系?你先接住这六块,事成之后还有六块呢!狗子就接住了。“两天以内。”小个子比了两个指头,又比了一个上吊的动作。“两天以内!”狗子只比了两个指头。

赵富宾知道了他们的计划,并没有正面阻拦,这天夜里他带班,说是睡落枕了脖子要郭一山看,就弄了四碟小菜一壶酒,和郭先生喝了大半夜。胡子和小个子看他们再不散场,想着明天还有时间,就放弃了这个夜晚。第二天马利奇上山,他们急了,忙找到狗子商量。“狗子,听说赎人了?”大胡子问。“是吗?我咋不知道!”狗子故作糊涂。“我们一说你不知道了!俗话说,使人钱财,给人消灾。我们想好了,咱要在这儿下手,就等于撕票,尤司令会愿意咱?咱在半山腰那一片青杠林里等着,等郭一山走了,他的家人也接住他了,我们一开枪,叭!解决问题。咋样?”小个子讲着计划。狗子也急了,说:“那我呢?我干点儿啥?”小个子:“你配合啊!”“中中,我配合!”

高耸在罗圈椅上的马利奇对着昂首送出门来的尤司令象征性地拱了拱手,说声:“告辞!”尤瞎子站在门口,一步也不再往外走,不无得意地说:“马先生,恕不远送!让我的副手赵先生送您老下山吧!”

郭一山受了伤,走路不方便,赵富宾说狗子,去牵头毛驴。狗子给赵富宾咬了咬耳朵,赵富宾皱起眉头,指着另一个护兵和狗子,你们两个搀先生。

郭一山和赵富宾走在前头,后边是倪义福等看病的百姓,最后边是高耸在罗圈椅子上的马利奇,几十口子蜿蜒在窄窄的山道上,逶逶迤迤扯了很远。

胡子和小个子已经埋伏好,他们选了一个高地,把长枪支起来,想瞄郭一山。无奈郭一山被两个兄弟夹着,子弹又没眼睛,认识谁是郭一山?所以无法下手。一行人到了断崖处,下边就是开阔地了,两人更深地埋了埋身子,从一丛茅草里伸出枪口。

“赵司令,多亏照顾!您请回吧!”郭先生抓住赵富宾的手表示感谢。“不,我再送送!”二人执手而行,不觉就到了开阔地,渐渐走出两个土匪的视线。胡子和小个子急了,提着枪在林中潜伏跟踪。郭一山停下脚步。众人也都停下来。“谢谢关照!谢谢关照了赵司令!”郭一山再次拱手相谢。“郭先生,走好!”赵富宾挥手致意。

林中,胡子和小个子跑着寻找位置。赵富宾忽然大喊一声:“出来吧!”胡子和小个子都愣了。“听见没有?胡子,小个子,出来——”赵富宾大喊。两个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地从草丛里走出,垂头丧气地站在赵富宾面前。“真不给我面子啊!”赵富宾看着渐行渐远的郭先生一行,“郭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早年我和我娘要饭,大雪天我娘摔折大腿,在郭家住了仨月,不但分文不要,还管俺娘俩吃饭。这样的恩情,赵某人肝脑涂地,也不能报其万一!”“赵司令,小的不知!小的真的不知!”两个家伙扑通跪倒,各自使劲打起嘴巴。赵富宾说:“钱收就收了,只是害人的钱不能让它起害人的作用!起来吧,今天晚上我请你们喝酒!”

郭老先生躺不住,一会儿问花娘:“有信儿没有?”每问一遍,花娘就得往外跑一趟。后来,老先生索性起来,拄着拐棍儿到门楼下坐等。儿子的信儿没等到,倒等来了看病的年轻媳妇。这媳妇顶多十八九岁,抱一个周岁左右的孩子,一见老先生,扑通跪下了:“郭先生,大孩子抱他打秋(千),从秋架子上掉下来了。你看看这小胳膊肿的!呜呜呜呜……”孩子哭,她也哭,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全吸引过来了。“老先生有病,看不动了!”花娘上前解释。这妈妈啥也不顾,又对着花娘跪倒了,嘴里喊着:“奶奶,孩子的胳膊……”“好好好,起来吧!我来看看。”郭老先生喘着。年轻妈妈连忙把孩子抱上来。

郭老先生右手抓住孩子的手,左手轻轻往上一托,孩子不哭了,虽然两眼里仍有泪花,但已没有痛苦的表情。妈妈给他买了根麻花,小家伙伸手抓住就往嘴里塞,妈妈的眼里还有泪花,忍不住笑起来,说:“郭先生,谢您了!”郭老先生喘着气,伸出个指头逗孩子:“给爷爷笑一个!”

郭一川左手拿一个烧饼,右手拿一根焦麻花,啃一口烧饼吃一口麻花,吃着掉着,他很得意。几只狗跟在后边,抢拾他掉在地上的东西。永春堂里没有病人,显得空荡荡的。刘仙堂呆坐在椅子上,与其说是等病人,倒不如说他在等消息,等郭一山被害的消息。他算了一下账,害死郭一山,他至少要花二百块大洋。四块大洋买一百斤小麦。二百块呢?四五二十,五十袋小麦,五千斤啊!这对于他这个三口之家绝对是一笔大钱。可他感觉值,五千斤小麦就永远地消灭了对手,他感觉太值了。而这五千斤小麦正往山上的路上走着呢!刘仙堂阴鸷地看着郭一川。一脸幸福的郭一川哪知道旁边有狼,傻笑着边走边吃。刘仙堂踱出门外,看看四周没人,便喊了一声:“一川!”郭一川嘻嘻笑着,看他一眼,“呕呕呕呕”地喊狗。刘仙堂截住一川的头,颇为神秘地说:“一川,郭一山死了!”“你死了!”郭一川仍然笑着。“你这小子,真的!郭一山要逃跑,土匪从后边追上来,”他做出一个射击的姿势,“叭!郭一山死了!”他又做一个倒地姿势,随后闭上了眼睛。

一川站住,停止了咀嚼。

一川走进大门楼,仍然啃一口烧饼咬一口麻花,他趴在郭老先生脸上比画着:“大伯,大哥,叭,死了!土匪打的!”“啥?”花娘惊喊一声。“大哥,叭!死了!土匪!”傻子说着,学着刘仙堂瞄准的姿势。郭老先生一歪,倒在椅子上。“哎哟!老先生咋了?先生,先生,老头子——”花娘惊慌失措,大喊着,“快上房叫魂!快上房上叫魂!”

众人忙搬了梯子爬上房顶。“郭先生——回来吧!”“郭老先生——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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